暖之三季
2019-07-12陈小手
陈小手
照片上的春天
老人是在小非离家半个月后去世的,当时春天刚来,梨花盛开。
小非离家的第二天,老人已经没法起床了,第七天开始疼痛蔓延,浑身滚汗,吗啡已经从一天一针增加到一天三针。第十三天的时候,咯了两次血。第十五天,暴雨倾泻,老人闭上了眼,他躺在床上的身体浑然松懈下去,被子,像覆盖在一层纸上。
家里人不知道该怎么给小非开口,他在很远的地方,母亲给他打了个电话。小非的父亲和姐姐因病去世时,母亲也是这样通知他的。母亲也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能承受多少。
此前,小非在家时,屋顶上的天线被吹歪了,电视屏幕飘着迅疾而杂乱的雪花,不时迸出一些冒失的黑点。
小非抓着梯子,老人像一只年迈的猫攀着墙,爬上屋顶调试天线。小非着急道:“爷,我上去调吧。”老人稳着气息:“老天线了,你摸不到窍道。”小非瞥见老人抓住墙头的那只手,干枯得像凸出地面的老树根。小非的心咬着心问:“爷,你现在还锻炼吗?”
老人侧脸看了眼墙上干枯如蝴蝶的爬山虎:“腿上没劲,走不了多远,但还走着。”说毕用舌尖顶了顶脸颊,凹陷的脸颊凸了出来。老人的很多小动作都让小非想笑,可小非心里木木地难受。
小非不知道该说啥,就想着能和老人合一张影,长这么大,还没和爷爷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
小非也晓得,错过这次机会,估计下次回家,一切都来不及了,这股子怕啮在心上,隐隐变强。可话憋在舌头底下,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怕老人多想。
调试了天线,老人挪回屋子搜台,可电视屏幕还是飘满雪花,响着漫天子弹碰撞的噪音。没有节目,老人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换,执着得像个沧桑的孩子,眼睛里贮满矍铄的光彩和郁郁的期盼。小非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稍稍佝偻的背。
又回到屋顶,老人抱着天线一点一点地转,转一点问一句“好了没有?”。风很大,随口说出的话被吹得支离破碎,耳朵根本捉不到。小非跑进房间看一眼,又跑出来,登上梯子,爬到墙上,吞咽着口水:“还是不行。”来回几次,小非的耐心就被磨折得失去了韧性。
“算了,赶紧下来吧,上面风大。”小非说。
老人依然认真地转着,风很大,可他脸上的皱纹很平静,充耳不闻。“你下来,不就是个电视,还非要看不成。”小非的血和热量往耳朵冲,呼吸有点辣,心里的火想燃烧。他站在老人背后,盯了眼老人佝偻的背,语气又软了下来:“好了,下来吧。别转了,都是雪花。”
老人下了房顶,进了房间,关了电视,坐在躺椅上,沉默,双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想着心事,又像什么都没想。
小非坐在床上,摆弄着手机,他们彼此用呼吸交流。
老人平时本多沉默,和别人聊天也是多听少说,任别人聊得海天阔地,他总是躲在角落默默听着微笑。过了会,老人突然说了句:“眼睛要难受了,你让手机歇会。”这句话在安静的房间里回来荡去。小非嗯了一声继续看着手机。
“你吃苹果不,我给你洗个苹果。”
“我一会自己洗。”小非说。
小非还记得以前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看书时间长了去外面看看绿树。”小非每次抬头答应后继续埋头盯着书。
“回来,给你爸你姐上坟了吗?有些日子没给那边捎钱了,不知道他俩现在咋样。”老人问。
“我一会去镇上买上些礼物,给他们烧过去。”小非愈发难受。
顿了些时间,老人吐了句“好”。
“给你姐买些时新衣服,化妆品。”老人补充了句。
照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就像嘴里灌了强力胶。小非偷偷觑了老人一眼,老人盯着墙壁发呆,舌头在嘴里打转像是咀嚼着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吃。
“爷,要不我还是给你把电视打开,有几个台不是还能听个声吗?”
“不用,新闻台没声了。”
“看看其他的。”
“我还是等新闻台。”老人回道。
老人一辈子每天都等着看新闻,有时跟老婆争电视,总是被老婆奚落取笑:“呶,一辈子看新闻,也没见新闻给你封个官做做。”
每当这时,老人眼睛里闪烁着电视画面,一言不发。
“爷,你多少年没照相了?”小非问。这最初的试探和引导让小非莫名紧张起来。
“忘了,我就不爱照相。”他说,“不会笑。”
小非记得老人以前的照片,老人脸上的皱纹攒在一块就像纷乱燃烧的火,交缠,尴尬,滚烫。
“爷,你看你的结婚照,我奶笑得多开,你咋一脸痛苦龇牙咧嘴望着她。”
“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高兴得跟啥一样,可一看见镜头,浑身就紧得放不下来。你奶当时就掐我大腿,让我笑。我疼得看着她,灯一炸,我俩就进去了。当时也没钱,照不起相,人家说照好了,让过幾天去取,取回来就那样了,就那样放在镜框里。唉,把他妈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别致。”小非跟上话。
“不过,现在看,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照的最好的一张。”卸下假牙的老人一笑,嘴缩了进去。
又是长久的沉默。
“爷,你知道你得了那病,那一刻,心里咋想?”小非毫无征兆地问了句。
“也没啥,你奶给我说是胃炎,吃点药就好了。我就问她,胃炎咋成天往医院跑,你奶给我说,你的胃炎比较厉害,把你的胃吃烂了。当时,我也就没多想。”
老人来了兴头,一脸诚挚地望着小非,像说一个吸引人眼球的故事。
“一天,我忘了是找什么了,在一个鞋盒子里,翻出一份病历,上面花花绿绿的,底下写着胃癌。一看这两个字,我身子一紧,啥都晓得了。我把病例放进去,盖上盒子,过了会,其实啥都忘 了。”
“心里难受吗?”
“只是心里没劲,其他倒好。”
“哦。”
小非又拿起手机,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人打开了电视,电视上还是雪花点满天,骂了句:“把他妈的,这老天线,坏种一个,捣蛋玩意。”他又执着地一个台接着一个台换。终于在一个不抱期望的屏幕上映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像,电视里的声音还在打雷。老人静静地看着那嘈杂的画面,眼神有光。
“爷,还是关了吧,都听不清在说啥。”
“我能听见。”
话意的河床又一次干涸,小非觉得心里憋得厉害,狠狠咂了口烟,走出了房间,身子埋在了烟雾里。
天黑了,已经没法照相,寒风凛冽,下起了雨。小非裹紧了衣服,回望了老人一眼。老人佝偻着窝在沙发里,身体干瘦地嵌进沙发。
拂晓,鸡声远遁,夜色还未褪尽,小非推着行李,怀里抱着硕大的包,掀开了老人的门。“爷,收假了,我该回去上班了。”老人的头猛地从被窝里探出来:“这日子,这么快就到了?我娃,你把桌上那吃的带上。”
“不了,路上不吃东西。”
“我娃,我昨晚就给你准备好了。”
小非看了看,三包奶,五个鸡蛋,两个苹果。他一股脑都塞进包里。
“你放心,我都吃完。”小非像是在发誓。顿了下,小非鼓起劲,说:
“爷,你看这儿。”
老人不明所以地一抬头,灯光闪过,他惊得啊了一声。
相机里的灯光释放出一颗闪亮的星,稍纵即逝。咔嚓一声,照片里是老人一双干枯的眼睛。
“爷,那我走了。”
“你刚干啥了,吓我一跳,给我照相?我都没笑,你照啥。”
“爷,那咱再照一张。”
老人坐了起来,从衣柜里翻出那件中山装,这件体己的老伙计陪了老人十年了,它熟悉老人身上的每一处骨节和缝隙。老人鼓不起劲,靠着墙,望着镜头,眼睛虚眯,眉头微蹙,脸上的皱纹在抖。
“爷,你别紧张,笑一笑。”
“我这一辈子没咋照过相,非,你这张,给我照好点。”
咔咔咔。
“爷,你笑一笑,咱再照一张。”
老人一笑,皱纹在脸上像是哭。
咔咔咔,相机不停地叫。小非拧着眉翻看着相机。
“爷,对不起,我照不好。”
“是我就行了,只要没照成别人就行。”老人倒被自己逗笑了,没戴假牙的老人,一笑,嘴缩了进去。
“爷,你能等我回来吗?”小非极力拦住瞬时卸闸的泪意和情绪。手用力地搓了搓头发和脸。
“我娃,我就一直在这,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跑哪去。我娃,去吧,路上留个意。”
小非转过身,想到一件事,一时恨起自己。
“爷,我让镇上修电视的给你换一台新的,今天就换。”
“不了,花那闲钱干啥,这几天看不动了,浑身软。”
“爷,你还有啥话对我说吗?”
“等你下次回来再说吧,我没啥说的。”
小非走了几步。
老人的话赶着碎步说了句:“挑一张笑的,洗出来用。”
棉田上的秋天
父亲没了后,母亲越发沉默了,只有面对小非时,她才能找回一些之前的神采。父亲没了后,小非也像一节干瘪的电池,娇小,枯瘦,散了以往的活泼劲,成了个温柔的小猴子,整天坐在那,眼神巴巴地跟着母亲移动。姐姐已经很久没回家了,那晚,她砸碎了厨房里的所有餐具,妈妈便把她送去了医院。
母亲给小狗的碎碟里倒了些奶,剩下的奶递给小非。小狗蹦蹦跳跳,像只会飞的小羊,降落在碎碟旁,粉嫩的舌头把牛奶卷出清脆的响声。小非的嘴唇沾着奶沫,对着小狗笑,又转向母亲笑,母亲用大拇指把奶沫揩掉。小非的手不住抚摸着小狗的肚子,不停呷奶的小狗滋润地哼哼。
“别摸小狼了,快吃,吃完还要去棉田,快落雨了。”年迈的外婆把小狗和碟子一起抱到了远处,家里的小狗叫小狼,一身雪白的嫩毛,像小羊的小狼。母亲去厨房端菜。
小非三口并作两口,也就母亲一转身的工夫,他的碗已见了底,母亲回来坐下时用筷尖敲了他的头:“二杆子,吃快了会长不高的。”
“妈妈,什么时候去医院看姐姐。”小非问。
母亲脸上的笑萎了光彩,筷子在手里轻微打战。“棉田的棉花抢收完了,就看姐姐去,到时候给姐姐送个新枕头。”
小非打着欢,在狭小的屋子里转圈,身上已经绑好了采摘棉花的布袋。“妈妈,快吃,你不用长高了,吃快了不碍事。”
母亲苦苦一笑,吞了两口饭。天上的雷敲起了军鼓,麻雀低飞,空气闷得人想落泪。母亲朝外看了眼,就匆匆把碗筷收拾起来,一股脑扔在厨房的案板上。一两只苍蝇百无聊赖地在案板上飞起,转圈,降落。母亲急急地往腰上绑布袋,小狼颠扑追咬着她的裤腿,她轻轻把小狼踢开,小狼嘴里呜呜哇哇四蹄开心地撒开了疯。
“妈妈,把小狼也带上吧,锁在家里,它会叫的。”
“棉田里跑丢了,去哪找。”
“找根繩子,拴在地头的树上。”
“跑丢了,你可别哭歪了鼻子。”
路上,走在前面的小非把小狼抱在怀里,小狼吐着舌头,新奇地四处顾盼。小非抱累了,把小狼塞进布袋,小狼从布袋里探出了头,固执地把头扭向母亲,眼睛泛着开心的光彩。
“妈妈,它看你呢。”
“你好好看路,别摔了。”
“妈妈,咱们多久能摘完棉花,摘完棉花多久才能见到姐姐?”
“呦,天上的雷那么响,可千万别落雨,地里的棉花都白成雪了,落了雨,这日子就算到头了。”母亲眼神失焦地自我喃喃道。
小狼被绳子拴着,左抻右抻,绳子死死攫住它的脖子,毫不松劲。小狼着急地嗷嗷乱叫,闪着白光的牙齿在绳子上撕咬。
广袤的平原,棉田望不到边际,母亲和小非像两条孤独的鱼,游了进去,双手上下翻飞,饱满素白的棉花一颗颗沉进布袋。天上的雷越来越近,天上的云也越来越低,天上的风越来越阴冷,从高处看,母亲和小非走过的地方,棉田褪去了那层浅浅的白,挂在胸前的布袋装满了,母亲和小非像怀了巨大的小孩。
“妈妈,妈妈,我怀孕了。”小非心花怒放。
母亲冷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纯粹而又明丽的微笑。
“妈妈,妈妈,我怀的比你还大,哈哈。”
“小非,小非,袋子满了就去地头倒空再来,别压坏身子。”
“我不累,赶紧采完就能去看姐姐了。”
实在太重了,小非就把布袋取了下来,放在地上,采一会,往前挪寸余。棉株埋住了他的个头,四野的风光都被遮住,他只能看见天上的乌云和雷声。有一朵云特别像姐姐,还有一些零碎的云特别像姐姐每每留给他的糖。
“妈妈为什么不去医院陪姐姐呢?”小非暗自疑惑。
“我待在家里,妈妈怎么去陪姐姐。”小非暗忖着解答。
“可我有外婆照顾啊。”小非又疑惑丛生。
“妈妈为什么不去医院陪姐姐呢?”天上云卷云舒,远处烟绕云树,小非心里的万千思绪无处着落,手里的棉花无意识地往布袋里钻。
“小狼在地头肯定在哭。”小非心里一时泛起一股莫名的泪意,他想起死敌飞鸽骑在他身上,拿拳头砸他时的嘲讽:“不是看你爸没了,我不打死你。”他也想起父亲去世后不久,姐姐彻夜不睡的破碎神经,以及那晚,她突然火山迸溅般的情绪汹涌,家里能摔碎的都被她摔碎了,包括母亲的心。小非望着那些看不到尽头的棉花,心里的泪意更盛。“爸爸就那么没了。”小非眼泪流了下来,“好久没见姐姐了。”小非的眼泪像着急的泉水,他摘下两片棉花叶子遮住眼睛,他不敢出声,他不敢出声。
微风路过,棉田里的棉花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舞动起来,小非无意中捕捉到那些棉花簌簌的声音,空中到处回荡着“小非不哭,小非不哭,小非不哭……”,头顶的棉花用圆鼓鼓的白手抚摸着小非的头,棉田里的棉花咿咿呀呀到处轻轻呼唤着:“小非不哭,小非不哭……”小非的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温柔。
忽然,他听见棉田里传来箭一般的穿梭声,小非心生恐惧,不知所来何物,紧紧缩着嗓子和心。穿梭声越来越近,他准备大喊妈妈,还未开口,穿梭声钉在他脚上,戛然而止。小非一低头,是小狼,竟是小狼,小狼绕着他的脚正着转三圈,反着转三圈,来回往复,尾巴都要甩飞了。小非一把抱起小狼往脸上蹭,小狼的舌头在他的脸上四处亲昵,它脖子上有一截断了的绳头,牙还没长齐的小狼,谁知道它咬断这截尼龙绳花了多少力气,谁又知道见不到主人的它,心里有多着急。
棉花采摘完,天就放晴了,雷声早已回家,天上的云也远得看不见踪影。小非的骨头累成海绵,母亲累得头发凌乱。
没几天,枕头就缝好了,外婆在上面绣了朵小小的百合花,绣完后,外婆落泪说:“这丫头就喜欢这花,我以前老见她在汽水瓶子里养。”
“媽,别哭了,人老了,别伤了眼睛。医生说了,再疗养半个月就能出院了。”
“可惜了他爸,也可怜了咱大妞。”外婆用手心抹着泪,又勉强一笑,“好在咱大妞的治疗效果还好。”
顿了下,外婆又抱怨:“这医院规矩真多,还不让家属陪床,也不知大妞在里面有没有受苦,这么久没见家里人,大妞肯定急坏了。”
“妈,那医院我进去过,都好着呢。您也别着急,这不,我明天给医院送钱去,不就能见到咱大妞了。”
卖棉花的钱厚厚一沓,母亲放在衬衣口袋,还专门用针线缝了两下,缝完用手在钱上按了按。
“妈妈,妈妈,明天我们就去看姐姐了。”小非兴高采烈。
“小非,你要听话,你跟妈妈去了,外婆谁照顾,还有你的小狼呢?”
“哦。”小非听话地哭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悄悄地在下颚坠落。
“你就带小非去嘛,小非想大妞了。”外婆说。
“妈,我也想带他去,可这不,您也知道嘛,那地方,唉,那地方。”母亲哽咽了一下,又迅速回拢了自己的情绪,“好吧,我想办法,我明天带他去。”
城里车水马龙,小狼在小非怀里战战兢兢,小非在母亲怀里战战兢兢,母亲面无表情,很快就到了医院。母亲问小非:“饿吗?去吃碗面吧。”
小非懂事地摇了摇头。
母亲牵着小非的手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面馆:“不着急,吃了面就能见到姐姐了。你不饿,小狼肯定饿了。”小狼听话地伏在小非肩上,小小的脚丫在小非怀里试探地踩着。
面上来后,母亲就不见了,小非一根一根地吃着,像是咀嚼自己的心事。第一次进城,小非已没了来时路上的那份期盼和雀跃,心里缠绕着紧张和不安,他心里甚至推演着,见了姐姐该说些什么。
咣当一声,面碗粉碎,一个壮硕的男人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哭闹,像个任性的巨婴。小非吓得抱紧自己的碗,小狼也躲在他怀里不敢出气。巨婴的母亲赶忙想把巨婴拎起来,可巨婴一脚把母亲蹬倒,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尴尬,连忙给身边的食客一一道歉。巨婴的嘴里污言秽语不断,哭哭笑笑不停,小非的脸紧张得一顿一顿。老板是个体己人,叫来几个伙计,赶紧把巨婴扶了起来。“快帮忙给送回医院去。”老板说。
“给您添麻烦了,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应该任着他使性子跑出来。”巨婴的母亲回着话。
“您客气了,从里面出来一下透透风也好。”老板说。
巨婴出了门便四处狂奔,那母亲呼天抢地地追了上去,帮忙的伙计也四面围攻,准备擒住巨婴,后来,那群人都没了踪影。
小非的母亲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风车,彩色的,她放在嘴边吹了下,风车没转,又用手拨棱了下,塞到小非手中。小非紧紧攥住妈妈的手,不敢松开,也没说刚才发生的事,面肯定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妈妈,我想回家了。”
其实,母亲前一秒还在为难,住院费已经交了,接下来该如何把小非骗回家。现在她松了一口气,既然小非不说,她也绝不会在小非面前提大妞半句。
走出门没两步,小非就喊了起来:“姐姐,姐姐。”他用手指着,小狼从小非怀里摔了下来,踉跄着好奇,四处走动。
母亲循眼望去,大妞的脸紧紧贴在高楼的玻璃上,殷切地望着他们。她清楚地看见大妞脸上明丽的快乐和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大妞的嘴在动,但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清。大妞不住地向他们招手。
“姐姐,姐姐,妈妈,妈妈,你看,那是姐姐。”小非高兴得像突然长出了两只翅膀,浑身舞动向妈妈指着,“看啊,妈妈,那是姐姐,姐姐的手里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风车,你看,那风车和我的一模一样。”
母亲还未想好如何回应,玻璃上的大妞就被护士一把掳走了,窗帘生气地合上了眼睑,一切就那么消失了,不到一秒。母亲在脑海里想象着大妞呼天抢地的哭声和四处随手摔碎的物品。的确,玻璃破碎声、分贝极高的哭叫声、护士的怒斥声隐隐约约,此起彼伏。
母亲想起刚才交住院费时,主治医生的叮嘱:“还是别见了,很容易让孩子情绪起伏,最后的康复期,谁也不想让前面的治疗白搭。”
“医生,那您能把这个风车交给我家大妞吗?就说再过半个月就能见到妈妈了。”
医生勉为其难地把风车接了过去。
小非缠着妈妈,着急得像着火的猴子:“妈妈,妈妈,我们快进去,快进去看看姐姐。”
母亲强忍着泪意:“回家吧,下次再来看。”
“不嘛,妈妈,妈妈,你看,姐姐刚才在玻璃上都哭了,我们就去看她一下,我保证就一下,我不说话还不行吗,妈妈,妈妈。”
来往的车辆山呼海啸,小非纠缠着母亲,小非哭咧了嘴,一转眼的工夫小狼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医院住院部的铁闸大门呼啦啦地咬合在一起,两个人四处着急。
“妈妈,妈妈,狗也不见了。”小非的眼泪晶莹闪闪,饱满的颗粒里贮满了焦急和难过。
母亲已经忍了好几个来回了,现在,她实在没法再强忍过去,眼泪流得比小非还快。
“那我能怎么办。”她哭着说。
手套里的冬天
父亲终于要去大城市看病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到时候,天上肯定还挂满星星,因为去大城市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就在天未亮时出发。这次他再也没有执拗不去的理由,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在工地查工时被突然而至的电流打得血肉乱绽。
母亲围着父亲一边数落,一边落泪,外面风雪正烈,借着灯光,刚烈的大雪在空中碰撞,在风中擦着迅疾的火星。家里的棉花秋天都卖光了,没留余棉,谁又能料到父亲会用到棉花呢?外婆早早就冒着风雪出门借棉花去了,她要熬夜给父亲缝一双手套,套在伤口上,防着明早出发时的寒风。而母亲,此时也在往身上套大衣,她要去找主家讨个说法。父亲的伤口,小非和姐姐不敢看,于是他们都把眼神落在父亲脸上。父亲脸上的笑一如往前,忧郁,绵软,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算了,算了,你别难过了,就当是工伤吧。”父亲抄起手边的毛巾盖在伤口上,毛巾落上去的时候,父親的脸疼得像掉在地上的调色盘,可疼痛过后,他还是转向母亲,拍拍身边的床铺,“来,坐过来,我给你揩揩泪。”
“你们两个小崽也过来,爸爸手坏了,腿可没坏。”他用左手拍拍大腿,“谁先来,谁就坐在上面。”小非和姐姐你推我搡地往父亲的腿上冲,最后姐姐抢了先,母亲一脸的火,把姐姐搡了下去,父亲笑着对母亲一脸嗔怨:“大妞这么可爱,凶她干啥。”
父亲让姐姐坐上大腿,让小非坐在小腿上,他用腿给小非荡起了秋千,荡了两下,他的胸腔里就子弹般弹出一两声骇人的咳嗽。母亲急了,父亲稳了稳气息说:“没事没事,让他俩再坐会儿,明天不就去医院了,谁晓得啥时候回来?”父亲让大妞和小非对调了,大妞坐在小腿上,父亲荡不起来。
咳嗽再一次汹涌而至,父亲脸上涨满血,大妞和小非耸着肩搭着手靠着墙惊怯地望着父亲。父亲嘴里含糊着说:“纸,纸。”母亲拽起一卷纸,接在他嘴边。母亲用身子挡住小非和大妞的视线,让他们先出去,泪落得更凶了。“我一定得找他们去,人的情味让狗吃了,把人伤成这样,狗日的连句暖心话都没有。”母亲咬着牙,恨着天,她少有的怒火让小非胆战心惊。父亲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松手,忍着疼摇着头,母亲站着,抱着父亲的头哭。
当天下午,母亲本来说什么都不让父亲出门的,父亲前晚咳嗽了一夜,小非看见屋外墙角躺着一条被血浸湿的毛巾,毛巾上的秋菊已经被染成血菊。可父亲还是放心不下,那是他的工地,工地要是出了事可全得他一个人担着。他趁母亲不注意,没敢骑摩托,扯着自行车的车头就悄悄往工地赶去。
果不其然,工地的线路出了故障,父亲关了电闸,所有的机器和工人都停了下来,他没有接喜子递过来的安全手套就抓起线头手握电笔排查起来。工人们坐在土堆上抽烟,笑骂,百无聊赖地望着不断咳嗽的父亲。远处起了主家人的骂声:“大晚上,不干活,窝在土堆抽烟,抽死你们这些臭虫,直接用土堆埋了。”
顿了三秒。
灯泡骤亮,机器愣了下也遽然扯开嗓子运转起来,所有人都从土堆站起,燃着的香烟从嘴角坠落。父亲被火花四射的电线黏在空中,像一只孤独的乳鸽,被炙烤得噼里啪啦,啪一声,父亲被电线抛了出去,所有人就七手八脚地往父亲那奔,几个火大的工友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父亲,顺手抄起铁锹、砖头、钢筋扳手朝主家人冲去,他们像高速飞行的滚烫箭头,眼睛冒烟,火石电光。
父亲还在不停地咳嗽,母亲就把父亲搂在怀里,也不避大妞和小非了,眼睛哀愁,用手抚着父亲的背,替他来回顺气。父亲脖子上的气管,粗粝,涨红,仿佛灌满了血。大妞从屋外端了一杯水,走得用心,水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爸爸快喝,我在里面加了梨,喝了就不咳了。”父亲接过水,在咳嗽的间隙还使劲给了大妞一个柔和的微笑。
小非可能不知道,父亲的肺活活是被烟抽坏的,还没小非的时候,父亲就像一个会跑的烟囱,每天嘴上冒烟,在工地里上奔下窜,忙个不停,一根接一根,一盒接一盒,一条接一条。大妞见过父亲把三支烟接在一起抽,父亲一边抽还一边给大妞眉飞色舞,双手抓着烟身左摇右扭,吞吐着烟含混地说:“爸爸给你吹唢呐。”外婆把父亲当亲生儿子,为抽烟曾当面斥责过他:“我这老家伙你管不管无所谓喽,呶,你瞧,两个小崽,一个老婆,你心里也没点掂量,抽坏了身子,你让这三个都讨西北风喝去。”父亲也懂得人心人情,懂得外婆苦心,于是就再没在家抽过,可在家没抽的烟他都会在工地加倍补回来。
最后,父亲还是把肺抽坏了。当然,一多半原因,还是因为工地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
父亲还在咳嗽,咳一声,窗上的玻璃就颤一下。咽下梨后,果真没多一会,他就弱了咳嗽的烈度。父亲满目慈爱地把大妞搂在怀里,笑着,笑着,把小非也搂了过来,把母亲也搂着,一家四口,紧紧搂在一起。“可别分开啊,可别分开。”父亲感慨着。平静下来的父亲,让大妞松了担心,恢复了本性,话多起来。
大妞花枝招展地比画着给父亲说:“爸爸,爸爸,你不知道,今天爷爷来看我们了,爷爷给了我一把糖,爷爷给了小非一把糖,爷爷身上穿的那件皮毛大衣好看极了,他说是火狐狸,爷爷背了一布袋的东西,爷爷说雪大了,怎么还不见你回来,他说他想你了,他说你再不回来,他就得走了,不然,到了晚上他就回不去了。我说回不去就留下来陪大妞嘛,爷爷说这么小的房子都让大妞住了,他住不下了。我说再等等,等爸爸回来和爷爷吃好吃的,爷爷说他胃不好,吃不……”
母亲没了耐心,对大妞凶着语气:“你声音小点,爸爸正病着呢,挑重点说。”
父亲微笑抻了下母亲。被母亲打断后,大妞敛了声,小心翼翼趴到父亲耳边,继续补充:“爷爷给你带了腊肉,就是你经常让妈妈给你做的那个腊肉,爷爷还把那件皮毛大衣给你留了下来,说是二爷在森林里猎到的,皮毛他已经替你穿开了,现在裹在身上暖和。”
说完,大妞从衣柜里拖出那件厚重的皮毛大衣,大妞身高不够,大衣一半都拖在地上,大妞用手撑起皮毛大衣,自己钻了进去,哇哇呜呜叫着,像一只饿得走形的北极熊。大妞把皮衣披在爸爸身上,把多余的部分披在妈妈身上,把小非也塞到皮衣里面,一切停当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儿歌,摊开手掌,大妞掌心变戏法般跳脱出几颗大白兔。父亲配合着面露惊喜,大妞笑得像个小铜铃,小非抢她的糖,她推开了小非的头。她看了眼母亲,母亲脸上对父亲的心疼和难过还没消退,大妞就小心翼翼地敛着声,像猫踩着脚印一样对父亲说:“爸爸,爸爸,这些糖都是你的。”父亲拿了一颗,剥开,塞到大妞嘴里。又剥开一颗塞到小非嘴里,再一颗塞给了自己,最后给母亲塞了两颗:“你最辛苦,多给你一颗。”
一家四口嚼着大白兔,火炉上的沸水嘟嘟唱着歌,四个人的心里暂时氤氲着甜蜜,父亲嚼糖的牙齿被唾沫染红了,没人知晓。
父亲的微笑一直在脸上,可是泪水却从眼眶滑了出来。母亲抽着纸巾帮父亲擦着,大妞也抽出纸巾,瞪着水灵滚圆的眼睛,用眼神柔柔地在父亲脸上抚摸,也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奶声奶气地对父亲说:“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父亲、母亲都被逗笑了,小非也傻子般跟着笑了起来。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不哭哦,不哭哦,眼泪是珍珠。”
笑过之后,父亲的泪更是止不住了:“对不起哦,对不起。”
大妞不解爸爸的意思,瞪着骨碌碌的眼睛,敛着呼吸,不敢出声。
父亲挣破了泪,又突突一笑:“对不起啊,大妞,爸爸怎么能在你们面前哭呢?”
“大妞也对不起爸爸,不该给爸爸大白兔吃,爸爸好吃得哭了。”大妞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又泛了出来,透着可爱与轻松,吃了大白兔的大妞说话更加奶声奶气。
母亲脸上仰,抽着鼻息,用手背挡着眼角:“啥对得起对不起的,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一家人还沉浸在伤感和温暖之中,母亲这时才回过神来:“风雪那么大,外婆借棉花咋还没回来。”
一家人又开始聚在一起惴惴地担心,母亲披上大衣一定要去外面找,父亲伤重,也没法劝服她。
“你和孩子先睡,我找到妈就回来。别担心,妈不是在文婶家就是在玲姑那里,我准能找到,你赶紧睡,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城里看医生。”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没说什么。母亲美丽而又清秀的容颜这一年来憔悴很多,又有谁会料到在方圆十里远近闻名的仙女姚文纨如今会落得如此憔悴的境地。可母亲从不后悔,能跟了父亲这样的好人,她觉得再多苦累也算甜蜜。
闹腾了一晚上的大妞和小非眼睛眨了三下就睡着了。父亲将唱歌的沸水挪离火炉,添了几块煤,又咳了几声,可极力忍住,怕吵醒两只小崽。父亲在屋里来回踱步,踱步来回,外面风搅着雪,雪撕着风,手上的伤口,受寒极疼,可不及他心疼。外面风搅着雪,雪撕着风,他的心军鼓一样惴惴响动。没一会,门就开了,外婆带着满足的笑和满腔的成就从风雪中走了进来,就像攏翅归巢的燕雀,融进屋里的灯光和温暖。
“呶,寻哥儿,试试,妈给你做的手套。”外婆的头发被雪染白了,雪夜里,外婆瞬间老了。
“借了棉花,我就直接在你文婶家的缝纫机上做了,省得回来搭自家缝纫机。”外婆给母亲解释道。
年轻的父亲腆然一笑,对着外婆说:“妈,您费心了。”他把手套一丝一缕地往伤口上套,嘴上咝咝抽着疼痛,终于套了上去,新棉的暖和外婆的爱一时都往他的手上聚拢。父亲戴着手套在大家眼前展示,又笑了。
“寻哥儿,你听妈说,生病了就要治,明天去了医院啥都别怕,生着病去,肯定能病愈了回来,寻哥儿,别怕,啊。”
“妈,瞧您说的,我多大人了,怕啥。咳嗽是小病,去城里打两针就好了。”父亲宽慰着上了岁数的老人。
“心放宽,病治好,就这么大个事,去吧,赶紧去睡吧,明天别误了车,我这老婆子觉少,明天一大早我叫你们。”外婆铿锵着语气。
戴着外婆做的手套,父亲暖心地往床边走去。
外婆瞅见了墙上挂着的腊肉,问母亲:“谁拿的?”
“公公下午来了,想见寻哥儿,没见到。”
“可惜了,也没时间给咱寻哥儿好好做一顿腊肉,他就好这口。”外婆拍打着,抖着身上的风雪。
“妈,寻哥儿昨晚又咯血了。”母亲一提这茬,泪就断了线。
“咯得多吗?”
母亲没回应。
“只要不疼,肺炎也可能咯血的。”外婆替母亲分析。
母亲点点头。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欲言又止。
“可是他说疼。”母亲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呜咽抽泣,失了声音。
早上,外婆起得比鸡还早,叫醒了母亲,母亲轻轻推醒父亲,父亲手不方便,母亲替他穿好衣服。外婆早已准备好了早餐。“寻哥儿,赶不上车了,拿上点,路上吃吧。”外婆递过一包吃食,父亲看了看,三包奶,五个鸡蛋,两颗苹果。
“妈,没胃口,路上不吃东西。”父亲说。
“寻哥儿,听话啊,带上,妈一大早起来专门给你准备的。”
父亲把吃食往背包里塞,大妞在屋子里喊着“爸爸,爸爸”,那声音跟着大妞就从屋里光着脚丫跑了出来,大妞手里拎着那双手套,轻松快乐:“爸爸,爸爸,外婆的手套,你忘了。”
大妞哈着暖气,屏着呼吸,给爸爸套上那双手套,套完后,亲了父亲一下。
父亲看了眼大妞,看了眼屋里的摆设,再看了眼外婆:“妈,您做的手套,暖和极了。”
出了门,走了很远,父亲高声向家里喊:“我走了,门关上吧,风大,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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