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城市
2019-07-12李治邦
李治邦
一
张心计所在的这座城市是古城,有千年的历史,城市里边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就有一百六十多座。随便去一个地方就能看到前辈留下来的建筑,最多的是寺庙,还有名人故居。另外居然有九座教堂,虽然经过战争但保留完好。其中一座是犹太教堂,据说在二战期间有上千的犹太人居住在这里,被保护下来没有遭到蹂躏。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城市的善良,多少次要拆,都被各种理由阻挡住了。为此,这座教堂成了这座城市善待别人的一个象征,后来逐步影响扩大。
张心计是市博物馆副馆长,在全省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文物鉴赏家。他个子高,皮肤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在这个社会的状态下,按照他自己说的,就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因为喜好古字画,潜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张心计老婆叫安安,在公安的刑侦大队,两个人差距很大。安安说跟张心计结婚就是一个历史错误,他给自己营造了一个乌托邦,就他一个人的心灵在那里栖息,都容不得她。安安一声叹息,我们俩都不吵架,我每次说到他,他就闭目养神。我跟他说,现在是一个红尘滚滚、物欲横流的背景,你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安安说,跟他说急了,他就走人,真不是个男人。最让安安生气的是,说他喜欢收藏古书,其中有上万册的善本,大都是宋元时期的,还有上百幅的字画。那天,安安就是开了一个玩笑,说,队里给了我半个月的假,真是破天荒,你干脆跟我去一趟瑞士,我特别喜欢那里。张心计说,没有这么多钱,我算了,咱俩起码要八九万。安安说,你随便卖一张扇面就够了,还就是民国时期的。张心计竟然恼火了,戳着安安的鼻子说,以后这样的话你不能再说。安安很是意外,她就是一个玩笑,而且张心计也知道她在开玩笑,就问,我再说了怎么办?张心计怔了一会儿说,我会半年不跟你做爱。
说来,张心计跟安安结婚是在他三十四岁的时候,安安比他小六岁。两个人在结婚前就要进行婚前财产的公证,张心计弱弱地说,我所有的书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死了就全给博物馆。安安很不高兴,说,谁惦记着你那些破书旧书,都是发霉的味道。有的时候安安也去看他的收藏,张心计都逼着她戴手套。安安也有办法回敬他,那就是做爱的时候逼着他戴避孕套。张心计喊着别扭,我太难受了。安安就笑,说,你怎么跟我说的一样呢。安安和张心计的关系说不上怎么样,一个是博物馆搞字画鉴定,有名气的副馆长。一个是刑侦大队的刑警,每次上现场,都是在那勘察嫌疑犯留下的痕迹。两个人的认识是通过张心计的父亲,一个银行家,安安的母亲是张心计的部下。两家嘻嘻哈哈地就定了婚事,那时候张心计还在上高中。后来,张心计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很简单,他就觉得博物馆里总是被什么人盗画,他找了安安就等于有了破案的人。安安喜欢张心计,没有别的,就是觉得他有学问有胆识,一个男人没有学问狗屁不是。总有人好奇地问他俩怎么能走到一起,完全不搭的异路人。张心计就说,我俩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就跟冬天刺猬取暖,靠得太近了会扎到,离得远会冷,到最后既不疼也不冷的距离最好。
张心计的父亲是一家银行的行长,他收藏的古书或者善本严格意义上讲都是他父亲的。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跟他讲这些收藏的故事,这些善本的来历。更主要的是讲解这批字画的作者风格流派渊源,还有怎么识别这些仿照他们的东西。后来,张心计也想跟父亲一样讲给安安听,安安就只给半个耳朵。因为安安喜欢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张心计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安就带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广州,再后来甚至到法国。张心计的父亲留给他一笔钱,安安的母亲也能接济他们。两个人互相熏染着,安安也能在古字畫里看出个子丑寅卯,张心计也能知道牛排几分熟为好,什么样的牛排配什么样的红酒做伴。在张心计上高三的时候,他父亲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什么不知道,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数的版本都说是侵吞了国家财产后被发现,畏罪自杀。当时公安局竟然没有去搜查他的家,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张心计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冷冷地看着。因为母亲跟父亲离婚了,所以父亲自杀后,母亲就重新搬了回来,她不忍心看儿子孤独。张心计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又上了两年研究生,但研究生学的是文物。回来后去了博物馆,他去博物馆没有考试,算是招聘人才。因为他在上研究生期间回来一次,在博物馆看了一场明清名家字画展,当场就告诉人家,你们这幅王寅的画是假的。起初博物馆不信,最后在北京找了一个专家看,印证了张心计的判断。在张心计和安安恋爱的时候,他突然对父亲自杀的原因有了浓厚的兴趣,开始艰苦地调查。他的母亲是一家字画店的营业经理,人很老实,长得也很一般。张心计从小就崇拜父亲,父亲英俊潇洒,飘逸倜傥。他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选择了母亲,他觉得这也是个谜。当然,后来父亲当上行长后开始膨胀,喜欢上一个美术学院的女老师,跟母亲离婚了。可后来也没有娶这个女老师,女老师就去了英国。父亲自杀后,母亲回到家里,张心计总爱问母亲这个问题,父亲怎么选择了您呢。母亲解释很枯燥,说是因为一张张大千画的《溪山茅舍》。母亲说这是家传下来的,她一直留着。后来你父亲知道我有这幅画就总找我,让我卖给他。我不同意,说是家传的,除非我死了。后来你父亲为了得到这幅画就娶了我,自然这幅画就成他的了。母亲说的时候很生气,张心计觉得很好笑,认为母亲在欺骗他。他对母亲说,你知道他为了这幅画娶你,你就跟了他。母亲说,我那天和他喝了酒,喝多了,你父亲就强奸了我。我有了你,你说我能不跟他吗。张心计这次倒是信了,因为父亲生前无意中说过,我跟你母亲做爱生了你,但你母亲当时很不情愿。
母亲搬回来以后,张心计才看到张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是张大千1933年画的,画面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那是安安第一次上他的家,据安安事后说,你家的气场有些不对,我总觉得你父亲没有走,在昏暗处能吮到你父亲的味道。张心计说,你别吓唬我,我不信这个。三个人吃饭,都是母亲做的。母亲是湖南常德人,做的菜有些辣,但煮的豆腐泡很香。母亲从后屋把那幅画捧出来,走路的姿势都小心翼翼的。母亲亲自打开,张心计在那儿仔细地看,他很奇怪,这幅画为什么父亲没有给他看过。母亲说,你姥爷当初在北京琉璃厂当过管店面的,会裱画。他到这座城市来,也是因为裱画。说那次过中秋,你父亲找我,当时你姥爷还在,两个人赏月喝酒。一壶烫热的白酒,两三只鲜灵灵的大湖蟹,他们大醉。你姥爷拿出《溪山茅舍》显摆,被你父亲一眼看中,爱不释手,要拿十万块买走。你姥爷酒醒了很懊悔,当场拒绝。后来,你父亲就等着你姥爷去世,下功夫盯上我。我嫁给你父亲,这幅他梦寐以求的《溪山茅舍》就成了我的陪嫁。安安当时问,这幅画现在值多少钱?母亲很不高兴地剜了一眼安安,说,没有价格,你要是给心计生一个儿子,那就是他的了。母亲又把画拿走,张心计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幅画。
二
在这座城市有两座文化地标,一座是那座犹太教堂,因为在全国少见。再一座就是建了没几年的市博物馆,它的构造像一只白鹭,四周是碧水,寓意着白鹭在水中游弋。当时政府投资了五六个亿。可建成以后,很少有人去看。担任市长的袁学明很生气,几次开会都发脾气,说,没有很多人去博物馆,说明这个城市的堕落而愚昧。这句话很厉害,于是,很多部门为了讨好袁市长,就组织人轮流去参观。参观的时候里面就像个会议厅,你要是不知道的话,进去以后听到的都是官场上的互相应酬。讲解员本来准备好的讲解都被这些官话和废话淹没了,没人听,谁也没兴趣。有一次袁市长带着意大利的外宾到博物馆,因为这个博物馆有一张意大利的一位华侨捐赠的中国地图,是意大利1860年出版的。华侨无偿捐赠给这个博物馆。经有关专家鉴定,该地图把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均列入中国版图,为进一步证明钓鱼岛是中国固有领土提供了历史依据。袁市长本来心情不错,但看着空荡荡的博物馆,再看着大厅里有一些大妈大娘在里边摘菜聊天,痛心疾首,对陪着的张心计说,博物馆在国外就是艺术的殿堂,在我们这儿怎么成这个样子,政府投的幾个亿真是打水漂了。张心计只是笑了笑,然后对意大利外宾介绍着博物馆,主要说两件镇馆之宝。一个是八大山人朱耷的几幅画,再有就是雍正珐琅彩官窑一个半尺高的瓶子。
就是这个小瓶子,张心计进博物馆的时候,老馆长自豪地告诉他,价值在两个多亿。张心计好奇地问,为什么会这么高的价呢?老馆长告诉他,文物不是以年代是否久远来论价的,汉朝的陶和罐顶多就是万八千块,因为太多太烂了。而这个雍正珐琅彩的瓶子,官窑烧的时候就这么一件,居然烧成了。就这一件,价格就高了。做人和文物的等级一样,你要是都和别人一样,没有你自己的绝活,也就是个汉朝的陶和罐子,永远不会到珐琅彩。为了这个雍正珐琅彩,老馆长让他在展厅里站了半年,就守着这个不起眼的小瓶子做讲解。张心计不服气,悻悻地说,我是搞研究来的,不是当讲解员来的。让我为这个小瓶子站岗,我的脸面往哪搁!这话最后传到老馆长的耳朵里,老馆长笑了,说,他不愿意站可以离开,想站的人多了。张心计是用英语讲解的,讲雍正时期的官窑和来历,讲这个小瓶子烧制的过程和技术难度,讲这个小瓶子的色彩和质地以及纹路,最后说出了那个两个亿的天价。外宾们大为惊叹,其中一个漂亮的女人还当众拥抱和亲吻了他,弄得张心计失去了往日镇定。当外宾离开的时候,袁市长告诉他,那个漂亮女人是意大利罗马市长的女儿。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这个漂亮女人拥抱张心计的照片就在网上疯传,跟帖的有几万人。安安给他发微信,张心计才看到。他几乎不看微信,没有朋友圈。张心计很诧然,谁给拍摄的,而且拍摄的角度很有诱惑,他脸上的表情色眯眯的。他跟安安说,这是谁发出来的。安安回复他,查不出来。张心计知道最近这一两年总有人背后整治他,告状信很多,而且十分恶毒。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刚才跟外宾介绍的时候有谁在旁边,他只记得有不少人跟着。每次只要是他出面讲解,都会来很多人。他知道整治他的人就在这个人群里,不知不觉地潜伏。
晚上吃饭,母亲做的常德米粉,张心计爱吃,安安说你母亲再做这个我就绝食了。母亲给安安炒了一个油焖芦笋,安安吧唧嘴吃着。张心计发现安安下巴颏很好看,尖尖的,圆滑而清润。他甚至想去抚摸。安安对他说,你有心事。张心计问,你帮助我分析一下,我得罪谁了,怎么总是害我呢?安安说,我又不是你们馆里的人,我哪知道,反正你现在就是一个色鬼,我看你的手在那个女人的后背,而且这个女人的后背是裸露的。母亲不说话,就在旁边吃着饭,看着电视。电视里是央视的九频道,总是看见一群狮子在吃一个什么动物,血淋淋的。张心计哪次都跟母亲说,咱能不看这个吗?母亲就说一句,就这个好看。安安说,你们馆是不是在评职称?张心计说,早评完了。安安说,你不要把谁都当成你的朋友。张心计哼了哼,我必须要找出这个人,或者几个人,他们已经写了我上百封的匿名举报信,这得跟我有多大的仇恨呀。安安收拾着碗筷,说,谁跟你最好呀?张心计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跟我最好的一定是对我最恨的,都不会是。母亲在旁边说,你临帖吧,气太乱了。张心计走进父亲的书房,开始静心临王羲之的帖子。父亲对他说过,汉字是由点和线组成的,纸上的字就是黑白两色,那可是寂寞之道。张心计说,知道,书法就是修炼自己的。他给自己写了一幅座右铭,挂在墙上:寂寞之道不寂寞,其乐无穷。最近,张心计头疼的事比较多。上面组织人查账,发现他违纪了几条,就是有一笔花费没有上馆务会,那一笔就是八千多元。是到外地买宣纸的钱,每个月都要买。还有就是他到江西南昌开会,有半天去了朱耷博物馆,而且在那里请馆长吃了一次饭,花了六百多元。上面的人明确说,你去朱耷博物馆是错误的,因为在请假日程中没有这一项,你是借着公家事办了自己的事。张心计很不服气,跟上面的人顶撞了几句,最后肯定是找他谈话,然后全系统通报批评。他曾经跟安安说过,怀疑就是这个人给他写的匿名举报信,被安安排除了。她说,这个人盯你已经三年了,可你跟上面的这个人刚刚顶撞的。张心计和安安住在母亲楼下,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对面的楼房都是黑的。他觉得有些恐怖,整幢大楼都是黑的,像是一个黑眼珠。安安在接电话,断断续续地,说是一个人把他们厂长家的房子点着了,厂长和他老婆都烧死在里边。现在他在看守所不承认了,说是他就是这么想,可没有真的去干。厂长家着火是有人点的,因为他跟别人说过这个想法。他听见安安说,有可能的,这个人听到他说过,结果就借着这个人的想法做了,他一定比这个人还恨厂长。张心计觉得自己心思确实有些乱,母亲说的没有错。他在馆务会上申辩,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说话帮腔,都是闷着脸坐着。他很生气,他去朱耷博物馆是准备联系借展的,走的时候说过,怎么就都不吭声呢。馆长空缺,现在主持工作的是他。他觉得自从主持以后,他就没有安生过,过去跟自己好的人都躲着他走。有一次他在馆务会上认真地说,我不想主持,现在谁想干,我就拱手让给谁。大家竟然笑了笑就散会了,而且好像他刚才放了一个屁,走得很快。
安安习惯把汽水倒进纸杯里静静地喝,快喝完了才漫不经心问张心计,你喝吗?张心计摇摇头继续问,你是专业的,你说啊,谁这么不放过我,那么对我耿耿于怀。安安说,你说现在人怎么这么狠呀,说报复就放火,要不就杀人,而且能大卸八块,从容自若。张心计没有理会去洗澡,回来见安安又打电话,还是那个案子,越说越激动。张心计喊了一声,安安你的洗澡水满了。安安放下电话,说,那个被怀疑放火的提供出两个嫌疑人,一个是他的师兄弟,一个是他的情人。张心计问,这两个人都恨厂长吗。安安说,不,都恨他。张心计笑了,说,安安,你穿上警服也很精神,真的。你什么时候穿着警服到馆里走走,我陪着你走一圈,我会大声地喊,我老婆是刑警。
天空完全黑下来,外边的灯光像沙子般地罩过来,影影绰绰地散在地上。张心计发现对面黑着的大楼陡地亮起了灯,万家有了温馨。
三
天气到了深秋,这座城市还显得很闷,像是在罐头里。
快下班的时候,袁市长突然到了博物馆。他把秘书甩在外面,面对张心计认真地问道,你是张行长的儿子?张心计冷冷地点点头,他心里在抑制着,在他调查的行迹里,袁市长可能是逼父亲悬梁自尽的人。父亲在银行的一个老朋友,在张心计到博物馆报到的那天,曾经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都是袁学明的名字,一共写了足有二十多个,张心计一看就是父亲的笔迹。父亲老朋友对他说,这是你父亲死前写的,写完了就扔到纸篓子里,后来,被我发现悄悄留下来。张心计问过父亲老朋友,袁学明和父亲关系究竟怎么样?对方回答,你父亲当时是行长,袁学明是副行长,他是你父亲一手提拔的。两个人关系表面上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背地里袁学明憎恨你父亲,几次都大骂你父亲犯了戒条,有次甚至动手打了你父亲一个嘴巴。袁学明对你父亲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有句话我在远处听到,记忆犹新,就是威胁要告你父亲,让你父亲威信扫地进大牢。张心计对父亲这位老朋友很感激,因为父亲生前交的朋友不多,他算是一个了。几年前,父亲这位老朋友突然去世。张心计觉得自己手里的风筝断了线,只能看着自己放出去的风筝在空中骤然消失。
袁市长来了就去了精品厅,张心计知道他每个季度都要来一趟看看。袁市长不满地问张心计,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呢。张心计回答,我不知道您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袁市长惊讶地问,你母亲没告诉过你吗?张心计笑了笑,说,母亲从来不提父亲的事。袁学明又问,她怎么解释你父亲去世的呢?张心计控制着自己,平静地说,母亲说他是心脏病发作。袁市长说,听你母亲的,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张心计问,别人说什么?袁市长脸色很不好看,说,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张心计抽冷子问,有人说我父亲是自杀的,您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有可能吗。袁市长说,你父亲很自负,是个特别有尊严的人,他能自杀吗。张心计心血来潮,继续问,我父亲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吗?袁市长警惕地看着张心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心计笑了笑,我就是这么说。袁市长沉思片刻,谁没有做错的时候呢,就怕是有的做错了能收回来,有的就无法弥补了。袁市长来到朱耷那幅画跟前认真看着,问,听说你到南昌联系了朱耷作品到这里展览?张心计说,现在我不想搞了。袁市长惊讶地问,为什么呀?张心计说,因为我去南昌朱耷纪念馆没有请假,已经通报批评我了。袁市长怔了一会,为什么没有请假呢。张心计说,我当时有了灵感,觉得到了南昌为什么不去朱耷纪念馆呢。袁市长说,那也不要停呀。张心计愤愤地说,都通报我了还搞吗,我怎么这样贱呢。袁市长狠狠地说,你跟你父亲一样,就这么自以为是。说完转身走了,张心计发现偌大的精品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是想跟袁市长较劲,他知道自己就是一个鸡蛋在朝石头上撞。
那天晚上,张心计没有回家,跑到酒吧,疯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想找个人把自己弄回去。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一个信任的人。他悲哀自己活了这么大,只有母亲守卫着自己,而没有人能询问他温暖他。他踉跄地走出酒吧,找个马路边,抠着自己的舌头,把胃里的烂东西都呕出来。这时,他看到一双脚,一双小脚,没有穿袜子,脚面光洁而滑润。他抬起头,见是在酒吧遇到过的一个女人。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聊天的时候,知道这个女人是个酒吧歌手,酒吧人多的时候就唱歌,人少的时候就等着。张心计问,你叫什么?女人嫣然一笑,我叫原臣,原来的原,臣民的臣。张心计站起来又是一口,吐在原臣的身上。原臣不高兴地嚷嚷着,知道我这身行头多少钱吗?张心计想对方不是善茬,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原臣给张心计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他强塞了进去,然后对司机叮嘱道,下车找这个醉鬼要钱,小心别吐你一身。张心计说,你的行头多少钱?原臣说,你下次到酒吧我告诉你,你赔不起的。张心计在出租车里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原臣说,我叫原臣,我知道你是张心计。这句话说醒了张心计,他看着一脸狡黠的原臣,刚想要说什么出租车就开走了。在车上,安安打来电话问,你在哪里?张心计说,在回家的路上。安安说,你是不是喝酒了?张心计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安安说,我在破一个碎尸案,晚上不回去了。张心计在车上看着窗外闪过的街道,人来人往,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也成了碎片,在夜空里飘舞着。还看到一对眼睛在外边瞅着他,应该是父亲的。
终于下了一场雨,不大,但时间很长,浸入了地上就有了储存。
上面的人又找他,问他是不是袁市长来了一趟问起朱耷作品到博物馆展出的事情。张心计说,问了。上面的人问,你怎么答复的。张心计看了看上面的人,笑了,说,我说不搞了呢,这是我犯的错误。上面的人也笑了笑,各规各码,你私自去是错误,但联系朱耷作品过来展出是好事呀。张心计说,我这件事已经被通报批评了,然后朱耷的作品又过来展出,这就显得不严肃了。上面的人说,袁市长觉得要搞,我们下面的人要执行啊。张心计没有说什么。上面的人凑近他说,有人举报你给人看了一幅清代画家张熊的花鸟四条屏,你收了人家五千块钱。张心计一愣,摇着头说,这个举报我的人真是用心良苦呀,有什么凭据吗?上面的人说,还是匿名举报,说了你给人看画的时间地点,还说看了吴昌硕的一幅。张心计迅速在脑子里想着这人是谁,他有些兴奋,因为他确实给父亲那位去世的老朋友儿子看过,当时是喝茶,周边有四五个人,其中有館里的另外一个副馆长叫焦新觉的。当时确实看了几幅名画,有张熊的,也有吴昌硕的,还有陈半丁和张大千的。父亲老朋友的儿子在一家古玩店当老板,绰号老皮。张心计眼力好,老皮总会给他看东西,但周围的人总在变化。焦新觉跟了几次,因为他是看玉石的,每次看都不说话。老皮送了张心计一盒茶叶,是湖南岳阳的黄茶,叫君山银针。当时老皮说,这茶贵呀,五千块钱呢。焦新觉也喜欢喝茶,说,瞎吹呀,你也送我一盒。老皮拿出一盒给了焦新觉,但不是君山银针,而是远安黄茶。焦新觉还叨叨着,你小子看人下菜碟。张心计对上面的人说,这个人送我一盒君山银针,我当时不好意思拒绝,又是老朋友。上面的人点点头,市场价格就是五千块钱的。张心计问,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上面的人说,你要注意自己,现在你主持博物馆工作,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符合规定,不该收的一定要学会拒绝。张心计没有说话,上面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计较谁举报你,而是感谢他。没有他三年多总盯着你,你这么任性的人不定要露出多少破绽。张心计没有理会,但上面的人最后一句话让他木然,你父亲就是因为破绽太多了,才出现了问题。张心计瞪大眼睛问,你能给我解释吗?上面的人说,我不能,我只是听到有人说起你父亲才注意到,好意给你提个醒。
中午吃饭,张心计端着饭碗坐到焦新觉跟前。焦新觉是他的师兄,而且还是博士,到馆里也比他早几年。两个人见面总是嘻嘻哈哈的,没有个正经。张心计主持工作后,焦新觉好像也没有什么,就是客气了。张心计也不在意,后来又恢复了那种嬉笑状态。张心计看见焦新觉吃的是黄焖牛肉就夹了一块放到自己碗里,焦新觉说,你就是吃着自己的,还看着别人的。张心计把自己碗里的芙蓉炒蛋给了他一筷子,说,咱们上次跟老皮喝茶还记得吗?焦新觉说,怎么了?张心计漫不经心地说,有人匿名举报我收了老皮五千块钱。焦新觉不以为然地说,你太在乎这些一地鸡毛的事情了,有证据吗?张心计说,有,老皮给了我一盒五千块钱的君山银针。焦新觉斜了一下眼睛,举报人对当时情况很熟悉啊。张心计说,是啊,这几个人都那么熟悉,不会是其中一个举报我吧。焦新觉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张心计笑了,你也收了老皮的茶呀,只不过比我的差点儿。焦新觉说,你是得罪人了,我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但他是盯上你了。包括你去朱耷纪念馆,你回来跟谁说了?张心计说,跟你呀。焦新觉说,还有谁?张心计说,馆班子会上的人都知道呀。焦新觉叹了一口气,那就很难说是谁了,或许就不是班子的人。谁嘴快就顺口说了,听者则有心。
四
为寻找父亲自杀的真相,张心计去银行多少次调查,被人家婉言谢绝了。所有的回答都很得体,你父亲没有悬梁自尽,都是外界传说,他是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人家不但说,还拿出来当时的历史资料,上面白纸黑字很清楚。张心计问,那为什么都说他是侵吞国家财产而畏罪自杀?人家微笑着说,你是相信传说,还是相信我们。张心计说,有人说是举报的结果。人家说,所有的历史都没有真相,现在知道的真相都不是历史。张心计绕不过来这句富有哲理的回答,他去过医院几次,医院答复,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没有资料可查。他终于找到当时抢救父亲的大夫,大夫想了想说,你父亲确实是心脏病发作。张心计居然说出,你敢对天发誓吗?大夫悻悻地说,我才不对天发誓呢。张心计没有罢手,又找了当时银行的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因为喜欢字画,让他看过画家黄慎的一幅《渔翁》。他告诉说这幅画是真的,这个人喜出望外。张心计趁机问了父亲的情况,对方说,你父亲这些传说都是他对立面杜撰出来的,你父亲一生清高。张心计拐弯抹角地问,那对立面是谁呀?那人悄悄告诉他一个名字,他愣了愣,这个人就是银行的行长,后来的市长袁学明。他全盘告诉了安安,安安说,你说的都是支离破碎,你父亲究竟怎么回事,肯定需要袁市长解答,但他不会告诉你。张心计生气地说,你的意思让我死心了。安安说,死心吧,你这么执着地调查你父亲死的真相,就是想给你自己破局。张心计说,我破什么局。安安说,因为现在有人追着你不放,你就有了恐惧感,你就觉得是你父亲的一个继续。张心计不服气,我恐惧吗。安安说,对,你每次遭到举报都回来跟我倾诉,而且还喝酒,不喝醉了不算数。你还跑到酒吧喝酒,在那儿发泄你的憋闷。张心计说,在那儿我喝着痛快。安安说,你现在是什么人,怎么能跑到那里去喝,还出洋相。张心计火了,我出什么洋相。安安给他看手机,手机上有他和那个叫原臣的一起喝酒的照片,他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原来在照片上这么耀眼。张心计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照片?安安说,我是干什么的!张心计喊着,怎么都盯着我!
张心计住的房子是老房子,以前是日本的租界地。他和安安结婚后就住在这里,父亲那间房是母亲搬回来住。安安不太喜欢这里,觉得总是阴森森的,不亮堂。她提了几次要找个新家,把老房子留给他母亲。张心计也犹豫,因为他收藏的旧书和书画都放到另外一间本应该是客厅的房子,满满当当,进去就有一种馊味。他要搬进新居,起码让这些老书画得到存放。但母亲坚决反对,说,你父亲死后我搬回来住就是想跟你们一起。张心计看不得母亲那憔悴的样子,安安也无奈。这一带的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的装饰材料很特别,都是白桦木的,不潮湿,不阴暗,总有朝阳的窗户泻进来一缕光亮。这天晚上,安安忙着出警,母亲把儿子带到地下室。张心计问母亲,地下室不是不让我进吗,父亲为我偷偷进了一次还大发脾气。母亲也不说话,带他到一排破旧的铁柜子面前,柜子漆面都斑驳了。母亲打开柜子,从里面摸索出一个褐色的木匣子,长长的,足有一米长。打开以后,木匣子里是一卷卷发黄的宣纸。张心计制止住母亲,他小心翼翼逐一打开,手指在颤抖,眼前是张大千、赵云壑、钱彗安、程璋、潘天寿的画,还有程十发、于右任、吴玉如的字,也有程砚秋、丰子恺和姜妙香的名人字画,算起来有四十多幅。在这些字画里,除了张大千和潘天寿是名家以外,其他的名头还不响亮,但实力不俗。母亲说,这都是你父亲留下的,我没有告诉你,是怕这些东西害了你。结果,这些东西没有害了你,倒使我这几年夜不能睡日不能寝。张心计问,是不是我父亲用银行的钱侵吞来的?母亲狠狠扇了他一个嘴巴子,你竟敢说你父亲,他就是一棵大树,谁也撼动不了。张心计问,那您现在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母亲没有说话,就这么直愣愣地戳着。张心计说,为这个你离开我父亲?母亲点点头,说,我害怕。张心计知道父亲生前就喜欢收藏字画,但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的好东西。
晚上,安安出警回來,吮着他身上的味道问,你怎么有一种出土文物的味道。张心计诧异安安有那么敏锐的嗅觉,就把母亲给他看父亲留的老字画说出来。安安点点头,说,我就知道地下室有好东西,只不过我不想点破。两个人洗完了澡,安安主要的方式就是给张心计讲案例。讲得张心计疲惫不堪,神志不清。这次安安又要讲,张心计不耐烦地说,你天天给我讲案例干什么?也不管我情绪好不好。安安说,我还管你那个,我在所里很少说话,又轮不上我说话。我是个有脸面的女人,白天憋 囚完了,晚上我只能回来给你说。张心计痛苦地乞求着,你不说行吗?安安坚定地说,不行,只有全说出来,我才平衡,才痛快。张心计见安安摆开了说话的架势, 心里就越发怵头。他急忙躺倒在床上,佯装打哈欠,揉着眼睛。安安一屁股坐在床上,兴奋地说,我给你讲今天最精彩的案例,那算绝透了。张心计闭上眼睛,安安强迫他睁开眼,你必须得看着我,我说话是带表演的。张心计撇着嘴,你又不是演员,还带哪门子身段啊。安安跳下床,张心计说,那我也说,我说说谁这么死盯着我,而且对我的情况还了如指掌,我先给你说说嫌疑人。安安灰下脸,说,没意思,每次都是你给我说,我一说你就说你的事,睡觉吧!
张心计晚上开始做噩梦,梦到他看见父亲留下的字画都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在空中飘舞着,他怎么抓也抓不到。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父亲浸在油里,然后像牛肉一样被竹签子串起来烤着。
两天后,焦新觉找到他,郑重其事地说,上面让我去南昌朱耷纪念馆商量展览的事,你熟悉,你跟我说说。张心计一怔,说,当初是我策划和联系的,怎么又变成你了。焦新觉一笑,说,你不能去,你为这个挨了通报批评。让你去,就等于当初通报错了。张心计看着焦新觉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怎么你倒成了既得利益者呢。焦新觉说,你就说说怎么弄吧,我不管书画,专管玉石,也不见得我不懂字画吧。张心计看着嘻嘻哈哈的焦新觉心里一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可能就是死盯着自己的那个。焦新觉刚走,另一个负责市场的董副馆长匆匆走进来,对他说,上面让咱们从馆下属的文物公司库存里挑出一些不重要的字画,计划下个月在文物公司举办一次拍卖会。有了收入再计划在社会上买一部分东西,填补馆藏。张心计心里很闷,上面不断通过别的副馆长向他传递消息,却不跟他直接说。毕竟现在是他主持工作,他感觉这是要把他架起来,当个牌楼供起来。他算了算日子,每个月上面都会跟他摊一次牌说说他的事,一般都是列举举报他的信息,跟他对表认证。想当初清理一下库存不很重要的字画拍卖,然后筹资再买一些精品补充到博物馆,还是他的主意。他带着董副馆长去了库房,库房主任几个人正等着。张心计在前面走着,指点着一些东西说,清末民初的一些翰林字画,比如张熊的吴待秋的冯超然的王师子的,这些画都压着一大批,可以上拍。董副馆长问,这些能拍卖多少钱呢。张心计说,不少呢,现在虽然不是旺季,但对收藏者来说求之不得,而且文物公司这么做,也符合规矩。库房主任拿出一批字画摊在那儿,张心计看到张熊的《溪阁觅句》,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他又看吴待秋的《山色湖光》,依然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面坐,背后是一丛绿茵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董副馆长一直问他能拍到多少钱,他好跟上面有个交代。张心计有些难过,突然对大家心疼地说,我怎么能卖呢,不就成了千古罪人吗。你看看这些画,多恬静呀,哪像现在这么急功近利,那么张牙舞爪的。张心计浏览了一遍,抚摩每一摞字画,连声说着,我舍不得,我会连累先人不安生的。不拍卖了,绝对不能为了几个钱就从咱们手里拿走。说完,张心计就走了,董副馆长在后面追着说,我没有办法跟上面解释呀。张心计不回头,叨叨着,就说我不同意!
晚上回来,张心计让母亲再次打开地下室的柜子,他仔细看着父亲留下的每一幅作品。母亲盯着他问,为什么又看了一遍?张心计说,那天看得匆忙,我要看看真假。母亲说,你父亲比你懂行。张心计笑了,父亲是银行家,我才是专家呢。母亲突然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是不是从你们博物馆里拿走的?张心计惊讶地看着母亲,你怎么这么想?母亲得意地说,我怎么知道的,我能看到你小子的骨髓里。你从心里就怀疑你父亲,我告诉你,你父亲就是一匹白布,我不能让他脏一点儿。张心计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五
一个礼拜后,天气骤冷。
树叶子基本都刮下来了,铺得满地都是金黄色。人们很喜欢踩上去,听着脚下咯吱吱的声音,像是一群耗子被撵得满地乱跑。
博物馆举办朱耷的字画展,上面没有通知张心计参加。张心计很委屈,自己去了那家犹太教堂。没有几个人,里边是这座城市的老照片展览。他没有进去,就在教堂前的一个长椅上坐着,所有的颜色都被即将到来的冬季收走了。太阳还算温暖,他闭目养神,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浮起来在飘荡着,后来衣服没有了,赤身裸体。他睁开眼,看见那个叫原臣的女孩子走过来冲他在笑。张心计接到电话,是焦新觉打来的,说是袁市长让他过来。张心计再找原臣似乎不在了,他知道刚才就是一个幻觉。张心计悻悻地说,我不去了,我知道我去了就说不清楚了。焦新觉说,刚才袁市长发了火,你不来就晾台了。张心计赶到博物馆,看见开幕式在等着他。上面的人走过来说,袁市长让你主持。张心计说,我什么也没准备呀。焦新觉把一张纸递给他,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在朱耷字画展里,袁市长认真看着。起初张心计故意落到后面,他给上面的人腾出位置。袁市长喊着他,说,你哪儿躲呀,你研究朱耷的,你不朝前站谁能朝前站呀。几个人簇拥着袁市长走着看着,张心计也不说话,倒是焦新觉时不时搭讪几句还遭袁市长的白眼。袁市长看了那幅《孤松图》很久,问张心计,你说他这幅作品说明了什么呀?张心计说,他是一口气画出来的,那口气就是他的清高,也是他的孤独。没有多余的笔画,那是因为他知道多余的都是废笔。袁市长感触地说,正因为朱耷的孤独才有了这些绝世的作品。走出展厅,袁市长问,张心计筹备的拍卖怎么样了?张心计说,我不想拍卖了,拍走每一部作品都心疼。袁市长看着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又看着董副馆长。董副馆长顿时有些惊慌,就简单说了想拍卖的东西。袁市摇摇头说,我都不知道,别人就更没兴趣了。现在的拍卖就是做秀,卖什么买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做秀点。买的人是想通过做秀点,给自己增添颜色。张心计问,什么叫做秀点?袁市长说,你说房地产的老板潘石屹,多会做秀。公司的事他不管,他就是到处去做秀,打高尔夫球,上电视当嘉宾,谁都知道他。人家买他的房子是冲着他的名气,而不在意他的房子比别人的好到哪去。你们说,有什么一鸣惊人的东西?张心计低着头不说话,上面的人看了看焦新觉,焦新觉说,馆里有一块田黄,不是文物,但很有市场。张心计一激灵,袁市长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上面的人说,在玉石厅,您很少去。袁市长说,那去看看。
在玉石厅,摆着若干个玻璃罩,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罩子里,端正地嵌着一方手掌大的田黄,造型是一个麒麟,雕工老到,寥寥数刀,麒麟的雄壮和霸气跃然而出,体现了田黄的皇家之派与贵族之气。这块田黄有皮有格有萝卜纹,质半通灵,凝腻如脂,寓意无限。袁市长聚精会神地看着,然后点点头,这个可以拍卖,反正田黄不是博物馆必须收藏的。说完他对周围人说,我曾经听张心计父亲说过,如果你爱你的儿子,你就教他收藏田黄,因为不但保值,而且有收益。如你恨他不成器,你就教他收藏田黄,一旦走眼可能会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大家都看着张心计,张心计脸上的表情麻木,袁市长问张心计,你估计能拍出多少钱来?张心计推了推焦新觉,说,他是研究玉石的专家。袁市长问焦新觉,焦新觉说,这块不是田黄中最好的,但也是精品,而且是清代的黄金黄田黄。市场价格应该在三百万元左右,要是前几年会更好。袁市长说,那就拍了它,然后筹钱再买一些精品,政府也可以出点儿。现在博物馆压箱子底的还是不多,还可以让收藏家捐赠一批。你们说,大收藏家張伯驹给博物馆捐赠了多少。说着,袁市长拍了拍张心计的肩膀,你也有好东西,带头捐一件两件的,说完呵呵笑着。张心计浑身冰凉,他看见所有人都在鼓掌。
晚上,安安来电话说有案子不能回来,张心计又接到老皮的电话说坐坐。张心计本来要拒绝,但说约在江边的鱼馆就出口答应了。后来老皮说还有焦新觉,张心计犹豫着,但没有再吭声。走进江边的鱼馆,能透过大厅看到城市的那条江,还有江那边的犹太教堂。这个鱼馆的前身是一个名人故居,几进院子,很幽静。张心计走进最靠近江边的一个小厅,看见了老皮和焦新觉,意外发现那个叫原臣的女孩子坐在那儿。老皮热情地问,你吃点儿什么?张心计对这种场合有些不乐意,但又不能再走,就说,随便随便。老皮说,知道你喜欢吃清蒸桂花鱼,这儿很地道。说着喊来服务员,要一条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然后要了一盘蚝油生菜,一盘梅干菜蒸肉,一盘烂糊鳝鱼,一盘金华的蜜汁火方,一锅紫菜鱼丸子汤。四个人坐在那儿,张心计一直看着窗外江面上的片片灯火。老皮问张心计,你有心事?张心计从挎包里拿出来那一盒茶叶递过去,说,为你给我的这个茶叶,我受了批评。老皮一惊,说,这是咱俩的交情,喝茶是君子之间的事情呀。张心计笑了笑,问,你记得上次你给我茶,有谁在身边坐着吗?老皮眨巴着眼睛,看着焦新觉说,有他啊。焦新觉掉了脸子,我能干那龌龊的事情吗。张心计没有说话,老皮说,真想不起来了,不会有这么烂的人告状吧。张心计说,人家也没有错,举报我是对我的负责。说完就塞到老皮的脚底下。老皮说,你不是骂我吗。张心计说,你不收我就走。老皮没说话,原臣啧啧着,现在当官这么不容易。
吃着饭,老皮拿过来两样东西,最先拿出来的是金梦石画的一幅《钟馗》。张心计慢慢打开画卷,钟馗坐着,胡子扎扎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凶狠的样子,很是柔和。张心计不很熟金梦石这个画家,看他的画不多。他觉得钟馗被画家画糟践了,真是玷污了钟馗的形象。他感觉画家运笔也一般,线条简单,没有什么韵味。他问,你让我看这画什么意思?焦新觉说是准备拍卖的。老皮盯着张心计,张心计说,没有魔鬼怕他。老皮看了一眼原臣,原臣从一个袋里拿出来一个盒子打开,张心计心里一沉,是一块田黄,居然跟在博物馆里的那块样子差不多,猛一看好像是一块。张心计问,这是谁的?原臣坦然地说,是我家的。张心计看了一眼焦新觉,努努嘴,这是他的强项。焦新觉拿过来仔细看着,原臣问,是假的吗?焦新觉说,谁给你的呢?原臣说,不要管谁给我的,我就想问是不是假的。焦新觉说,你这块跟我们馆里的那块应该是一个人收藏的。老皮笑着,那就是真的。原臣凑过来问,现在要是卖能卖多少钱?焦新觉说,干脆参加我们的拍卖,跟我们凑凑热闹。原臣跷着腿,那双光滑而洁净的腿晾在外边,说,估计两百多万差不多吧。张心计说,如果这块要是田石呢。原臣悻悻地说,我知道田石和田黄的区别了。说完,她咯咯地笑,全然不顾别人的脸色。张心计问,你说田石和田黄有什么区别呀?原臣说,田石与田黄很相似,仔细一看就知道不是。田石温润不足,太粗糙了。而且田石的白晕比较多,混混沌沌的,田黄绝无白晕,看起来浑然一体,无瑕可窥。焦新觉说,说得不错。张心计透过窗户看着夜色里的江面,虽然璀璨如昼有些惶恐。清蒸桂花鱼端上来,张心计吃着鱼头,焦新觉则细心地挑着鱼刺,然后慢吞吞吃在嘴里。原臣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张心计膝盖上,张心计觉出她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充分张扬着。原臣说,谁要是把我这块田黄卖出好价格,我分三成拿出来。老皮说,你舍得。原臣说,我是个舍得拿出来的女人。张心计拿筷子的手在哆嗦,他有预感,这个女人会给自己找大麻烦。他走的时候,发现黄茶依旧扔在那里,那几个人已经不知去向。
六
上面的人把拍卖的活儿交给张心计,叮嘱他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两个人的谈话在博物馆的走廊上进行的,外面的风在刮,天气继续冷着,看样子提前进入冬季了。张心计说,我不太懂拍卖,以前是董副馆长管的,他是行家。上面的人说,袁市长很重视,还是你来负责吧。张心计有些开玩笑地问,现在举报我的人又有什么新线索?上面的人笑了笑,你很在意他呀。张心计说,我觉得有了他就好像竖起一面镜子,总能找出我的毛病。上面的人说,他可一直没有放弃你,对你是不离不弃。举报你说,你父亲留下的字画都是花银行的钱买的,应该交公。张心计没有表情,这个举报人比自己都了解内情,他问,有什么证据吗?上面的人回答说,要是有早就找你了,举报人说有张大千和潘天寿的。现在这两个人的画可是天价了,要是有,你就是富翁了。张心计琢磨着这个人怎么能知道底细,母亲给他看这两幅也就是前几天的事。上面的人问,袁市长和你什么关系?张心计说,他以前是我父亲的助手。上面的人又问道,知道你父亲是银行行长,你怎么跑到博物馆呢,你应该继承父业。张心计没说话,走廊到了尽头,就是卫生间。张心计说,我方便一下,上面的人说,我也去。两个人在那站着小便,张心计尿到最后,上面的人问,你怎么尿尿这么长时间呀。张心计狡黠地笑了笑,我尿脬大。上面的人说,你也不能总被这个举报人拴着,你的馆长位置就总也不能批下来。张心计说,那我就不当了。上面的人笑了笑,想当的人盯着你呢。张心计提好裤子,拉好了裤子链说,那就让想当的人当。
晚上,安安是在队长陪同下回来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是伤。队长说,你老婆今天立了大功。安安连说,没事,没事。张心计摸了摸她的脸,安安的眼眶都是泪水。队长说,为这个案子安安盯了一个礼拜,休息两天吧。队长走了,安安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张心计问,怎么回事?安安说,我想出国走走,你陪我。张心计问,去哪儿?安安说,我想去巴黎,到奥赛博物馆看看,你给我讲解。张心计问,出国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安安说,就是想歇歇,我脑神经绷得太紧,都快断了。安安扑在张心计怀里,让张心计有了心动的感觉,说,上面肯定不批我出国。说着,张心计为安安做了一碗挂面汤,卧了鸡蛋,点了刚出锅的辣椒油,香气扑鼻。安安吃着,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张心计觉得母亲好像是出去遛弯了,每到夜晚就离开家门,很晚才回来。他曾经问过母亲,母亲说,我的事你别管。张心计发现开始供暖气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想着上面的人跟他说的那句话,想当馆长的人是谁,首选是焦新觉,再后是董副馆长,因为另外一个管财务和行政的副馆长老婆在澳大利亚,他放弃了提拔。后半夜,张心计被安安惊醒。他发现安安尖叫着坐起来,满脸是汗。张心计忙问,怎么了?安安喘着粗气,有人追我,都拿着枪蒙着脸。我怎么也躲不开,最后投了江。张心计下床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安安余悸未消,说,昨晚我差点被他们打死,就差这么一点点。张心计吓一跳,安安说,前天,一家外资企业的运货车遭遇了抢劫,司机和纳品员被劫匪铐住,扔在江边的芦苇里边,车上装运的价值三百多万元的手机电子配件不知去向。我带人过去的时候,司机告诉我抢劫的人是公安,我当时就说那是假扮的。司机说,抢劫人开的是一辆白色小型厢式货车。我就带人搜寻,整整搜了两天。张心计见安安兴奋起来,知道后半夜不好睡了。安安继续说,我琢磨这件事是内外勾结,你想啊,谁能知道运货车里有这么多玩意,还有从厂里出来到目的地就几里地,正好路过江边最偏僻的地方,那地方也就一百米。昨天我就找到家贼,他拿着表弟的身份证到公司打工。事出当晚没有上班,说是因开摩托车摔伤了腿在家休息。昨天我一提审他,他就给我装。张心计打了一个哈欠,安安说,我出这么大事你还打哈欠。张心计说,这两天我实在累得要命。安安说,等我审出来,带人到郊区的大众旅馆看见那辆车时,那两个抢劫人正朝车走来。我就带着一个人,我刚蹲下看车牌,那两个人就朝我冲过来,手里都拿着土制手枪。我还没抬头,手枪就堵在我后腰上。我带着的那个人就被另一个摔倒了。说到这儿,安安不说了。张心计笑了笑,我替你说,你迅速制服了抢劫人,夺下他的枪,掏出你的枪,朝天鸣枪,吼叫道,谁再动一下我就开枪,我是公安局的射击冠军,说打哪就打哪,你们死不了也会终身残疾。那个人不含糊,想抬手,结果你照他脚丫子一寸的地方开了一枪。两个人举手投降,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完了,张心計喘口大气。安安愣住了,抱住了张心计,你真了解我。张心计躺下,安安顺过来说,我说这个案子不重要,我是告诉你,举报你的一定是你身边的人,你还总跟人家传递你的瑕疵。
拍卖筹备是在库房开始的,工作人员刚打开一幅画的一半,董副馆长摆手说,不要再打了,是金梦石画的,我不喜欢他的钟馗,那是被魔鬼重金行贿完了的钟馗。金梦石的画很猥琐,不正气。张心计心里一晃,他没有想到老皮这幅画竟然拿来了,更没有想到董副馆长会这么开门见山。焦新觉没有说话,工作人员又打开一幅,是与金梦石同期的画家王震的《一苇渡江》。那达摩很有杀气,踩着两尺长的芦苇,在凶涛骇浪里坦然行走。又是董副馆长先说,估计这幅的市场价格得一百二十几万了。张心计说,这幅不能拍卖,馆里留着。董副馆长说,这个可是咱们都同意的。张心计说,现在我变卦了,王震这幅留着。焦新觉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还是拍了吧,如果没有几幅叫得响的,也有损咱博物馆的声誉。工作人员又打开一幅,是潘天寿的一幅《朱荷》,很生动鲜活。张心计仔细看着,问,这不是咱库存的吧。董副馆长说,这是在社会上找的。焦新觉说,应该是老皮拿来的吧。董副馆长没有说话,张心计看完了问董副馆长,你觉得怎么样?董副馆长说,不像真的。张心计说,这幅是赝品,估计是潘天寿学生画的,其实倒很像。董副馆长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潘天寿学生画的?张心计说,这个印章肯定是潘天寿的,这样的画我见过,说明是潘天寿很亲近的人拿走偷盖的。工作人员收起画,张心计说,可以拍卖,说明印章是潘天寿的,画作是学生仿的。焦新觉说,那还值几个钱。张心计说,这个落款就值钱。看得差不多了,焦新觉拿出原臣那块田黄,大家看着。张心计让工作人员把博物馆的那块田黄拿过来,两个摆在一起像是孪生姐妹。张心计问,为什么这两块这么相像?焦新觉砸着嘴说,田黄相像是很正常的,只不过这两个太像了。张心计的心不安,他问焦新觉,这块社会送来的田黄是真的吗。焦新觉没有说话,董副馆长在一旁肯定地说,应该是真的。张心计总觉得这块田黄不对,可说不出哪儿不对。这石皮太漂亮了,萝卜纹也有韵味,但红筋多了一点儿,也仅是一点儿。张心计觉得越是太漂亮的东西,就一定是有问题。他看到焦新觉和董副馆长都看着他,于是舒了一口气说,别定太高了,给咱留一个余地。
七
晚上天上飘着雪花,安安打来电话说办一个案子回不来了。张心计想喝酒就跑到熟悉的那家酒吧,他知道这个地方不适合他来,可就魔催的一样还是来了。他准备喝两杯就走,母亲这几天连续晚上不回来也让他心烦。酒吧人不多,张心计在那儿慢慢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等一个人。喝完了两杯,张心计觉得很闷,走出了酒吧。在门口看见了原臣走过来对他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张心计问,干什么?原臣说,那个地方有几十块田黄,你不去见识见识?张心计问,谁有?原臣不说话,扭着腰肢往外走,张心计神差鬼使地跟着。张心计钻进了原臣的车,坐在她身边。原臣开车的技术很娴熟,车就在夜色里如船一般地行驶,马路就是河流。车离开了闹市,郊区的视野在月色中显得开阔了许多。张心计有些紧张地问,你这是要杀人越货呀。原臣在冲他笑,张心计看到她的牙齿很白,像玉雕和扇贝。车开到了一条小河边,有一座木屋。进去以后,房间里没有什么传统的家具,都是一排排的组合柜子,墙壁是蓝色的,给人以稳定的感觉。老皮走了出来,张心计喘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老皮问,喝茶还是咖啡。张心计不悦地问,我退给你的黄茶为什么不收,那是你的。老皮笑了笑,我给了你就是你的。张心计问道,你这儿有田黄?老皮让原臣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田黄,张心计觉得很像是原臣拿出来准备拍卖的那块,但一眼看去还是有区别。拿起来觉得油脂感极强。原臣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七八块,好像是一个母亲生的。张心计每块都拿起来观察,慢慢地看出区别,说,你应该让焦新觉看,人家是行家,我是看字画的。老皮说,你看着有什么印象。张心计说,这不是田黄,只是很像。老皮说,这是福建寿山溪坑头一带沙土中的炕头田石,与田黄石极为相似。我很早以前用二十万买的,买完以后知道是假的。我打听有真的,就一直在寻找,像是沙漠跋涉者在寻找绿洲。张心计问,你让原臣拿到博物馆准备拍卖的那块是真是假?老皮说,那应该是真的,焦新觉和董副馆长都说是。张心计不悦地说,我问你。原臣说,那是老皮给我的,说要是假的他就跳江。张心计问原臣,那既然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拍卖呀?原臣嫣然一笑,我不要田黄,我要钱。说着原臣凑过来说,我还想买你们博物馆的那块,是不是出价低一点儿啊。张心计说,我说了不算,当场拍卖成交。原臣对老皮说,你一定要给我买下来!老皮很尴尬,只是笑了笑,说,那就看张馆长不要漫天要价。张心计捉摸不透,老皮和原臣把自己诓过来要干什么。走时,他对老皮说,你是不是要把这些田石都当成田黄卖了?老皮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做了。
路上,张心计问原臣,你和老皮什么关系?原臣率直地回答,他以前是我的情人,我亲近他是为了田黄,我离开他也是为了田黄,他除了田黄谁也不爱的。张心计说,不至于这样吧?原臣突然停住车,眼睛里都是泪水,喜欢田黄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只要是男人喜欢上了田黄,那田黄就霸占了他,女人就得离开。换一句话说,喜欢田黄的男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不择手段的,甚至连命都不要。
连续两天在下雪,都是半夜下,张心计每次起来都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他两天都到库房里去养眼。所说的养眼就是翻阅那些沉睡的文物,他觉得自己看的东西太少,于是就拼命地养眼。他看张大千的画比较多,因为父亲喜欢。他觉得还是父亲留下的那幅好,画面显得很清净,悠闲自在。他查了查,张大千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在四川,周围都是秀山清水,也是他找到一个红颜知己的时候。他看到有幅金梦石的《花果动物》四条屏,在花丛和乱枝上的小鸟和小猫都很惬意,那么舒展和安详,构图很是清淡,线条也很独到。他觉得应该把这幅《花果动物》拿出来,看看市场上是什么价,应该让这位姓金的故人给现代人一个好印象。他看到王震的《富贵白头》很是世俗,牡丹过于艳丽。快下班的时候,上面的人来到博物馆,问他拍卖会准备得怎么样了,张心计说,图录快出来了,估计有几天就能举办。
两个人在博物馆后面的走道上边走边说,雪终于停了,露出一缕橘黄色。上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说,袁市长很关心你的未来,跟我说了好几次。张心计笑了笑,说,他是冲着我父亲,可能亏欠我父亲,在我身上找回来吧。上面的人很有兴趣地问,怎么亏欠的?张心计摇头说,我不知道。上面的人叹口气,你的问题需要解决了,博物馆不能没有馆长,社会上都有很多的舆论。袁市长很生气,说为什么就不能提起你。可你一进入公示期就有人准时举报你,等查证完了,你的提拔也就完了。这么恶性循环不知道怎么结束,我也一筹莫展。张心计说,我辞职吧,真的,我不干了估计也就没有人举报我了。上面的人眼前一亮,说,你说得对,你提出辞职,我也说准备同意。这样就让举报你的人放松,我公示期间也很隐蔽,在公示栏里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张心计说,我不想这么不清不白的,我辞职吧。上面的人继续说着,我可以放风让焦新觉当馆长,这样就能看看是什么反应。如果没有举报你,说明举报你的就是你周围班子的人。如果开始举报焦新觉,那说明举报你的不是焦新觉,而是另外的人。我们还放风,要提董副馆长,再看看反应。张心计看上面的人那么精心策划,笑了,说,我感觉您说话分析像是我老婆。上面的人说,没有办法呀,盯你的人不是为了清廉,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我一旦查出来,绝对不会重用,不能让这类人逍遥自在。说完,上面的人轻声骂了一句,他妈的。张心计有些温暖,他过去把上面的人看得太官场了。
晚上,张心计看见母亲早早在厨房里忙活,做了几个常德的菜,石门土家肥肠、秦人桃花鸡、香煎鳜鱼。一家三口围着这么吃,久违的一种气氛。母亲的兴致很高,吃着就问张心计,知道我们常德有个历史学家吗?张心计说,翦伯赞。母亲看他一眼,他是哪个民族?张心计说,维吾尔族。母亲笑了,说,还行,我以为你就有一屋子书,半肚子菜呢。安安在一边也笑起来。母亲说,这两天袁学明找我,他陪着我散了几天的步,还请我吃了几顿湖南的菜。都不正宗,味道没有了。张心计撂下饭碗说,您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母亲不高兴地回敬着,怎么就不可以呀。张心计说,不是他告发的父亲吗。母亲说,那不就是传说吗,不就是有人想离间他们。张心计说,这不是传说,我有证据,在父亲自杀前,曾经和他激烈地冲突过。有人在门外听到他威胁我父亲,说你要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你要死我不会陪着。母亲拍了桌子,呵斥着,谁说的,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对吗。张心计说,我就想知道真相。母亲狠狠地说,袁学明是跟你父亲提过意见,也和你父亲争吵过,那很正常,因为他们之间都信任对方。那不是鸡吵鹅斗,那是君子之交。张心计也不示弱,说,袁学明说我父亲侵吞了国家财产,而且告发了他,我父亲含冤自杀。母亲坐下没有说话,眼泪在流。安安对张心计使眼色,张心计离开饭厅走了,他听见里面在摔东西。
半夜,他梦见在一片荒原里看到一匹马,它的脊梁断了,没有办法奔跑。他牵着这匹马在荒原里走,看到一泓泉水,过去看发现竟然是黑色的,都是马粪在里边堆积着。他渴极了就去喝,喝到嘴里都是苦涩的。他醒了,满身大汗。他推着安安,安安在很暗的光线下看着他说,你最近总做噩梦。张心计抱住安安要做爱,安安勉强接着,两个人在喘息中做着,安安悻悻地说,以前你跟我做爱是性欲,现在你跟我做爱是为了你的发泄。
八
拍卖的预展两天过去,来看的人很多,大都围在那两块田黄的玻璃罩前。老皮总来看看,没有见到原臣的影子。拍卖会如期隆重举行,袁市长来到现场引起骚动,张心计和焦新觉陪着。袁市长问,怎么有两块田黄呀?焦新觉说,一块是馆里的,一块是社会上送的。袁市长接着说,王震的那幅也拿出来了?张心计说,大家的意见,说还能拍个好价格筹集资金。袁市长说,这次拍卖的钱要筹划购买更好的,政府也要拿出一部分。一个博物馆没有更多的精品,有失咱们这座城市的文化。送袁市长走的时候,袁市长对张心计说,听说你要辞职?周边的几个人,包括焦新觉和走过来的董副馆长都面面相觑。张心计也一愣,随后想起上面的人跟他谈的那番话不由点点头。袁市长绷着脸说,为什么?张心计说,累了,总有人举报我,弄得我心神惶惶的,犯不着。袁市长愤怒地说,举报我的人比你多多了,那不就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给你绊一跤的人,或许就是帮你走路的人。张心计笑笑,我没有您这么高的认知,我觉得焦新觉和小董都能当馆长,我会支持他们。袁市长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就扭身走了,走时拽着张心计。两个人走到门口,下着长长的台阶。袁市长说,我不许你辞职,你怎么跟你父亲一样。张心计问,我父亲怎么了?袁市长不说话,张心计喊着,我父亲怎么了?袁市长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亲的死的真相吗,好,我告诉你。当初因为你父亲坚持要给一家公司贷款,后来我们几个副手都反对。这家公司信誉不好,而且他们故意传出来你父亲吃了他们的钱。你父亲坚持要贷,我就跟他吵起来,说你要贷我就举报你。后来你父亲说这家公司的难处,不贷款工人们就会没有饭吃。吵到最后,你父亲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袁市长眼圈红了,张心计说,你这是骗我,你在给我父亲戴光环。袁市长说,我们当时就决定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谁说出来就是犹大,要遭天谴。张心计问,那你为什么要跟我父亲说告发他,你这是给他致命一枪。袁市长低下头,你父亲胆小,就怕谁说他不好。我本是想将他一军,没有想到他承受不住就躺下了。张心计说,我不信。袁市长掷地有声地说,我们有一张亲笔签的保证书,有四个人的签字。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份签字书。张心计看到那四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告诉他他父亲對立面是袁学明的人。他呼吸都有些紧张,觉得这个人如此险恶。他没有告诉袁市长这个人的名字,他知道或许袁市长说的是真的。他再问,我父亲留下的那些字画是不是清白的?袁市长点头,那都是他省吃俭用买下的,其中潘天寿那幅是我陪着他在浙江宁海买的。卖主是一对老夫妻,我和你父亲走的时候回头看见他们抱头在哭。后来,你父亲口袋里没有钱了,花的都是我的钱。
看着袁市长的车走了,张心计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一群老大妈在博物馆前边的广场上跳广场舞,张心计却觉得自己很孤独。他一直怀疑父亲,而且几个人为父亲说话都让他觉得越描越黑。他很伤心,觉得对不起父亲。他喊了一嗓子,声音很快被锣鼓声淹没。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岛,发出没人理解的呐喊。他就在人群里走着,在马路上看到拥挤的身影在互相错过。这座城市那么生机勃勃,可越这样他越感到内心的荒芜和清冷。他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是原臣。原臣想挽住他,被张心计拒绝。两个人走着,原臣说,想喝点什么吗?张心计摇头。原臣说,刚才我听到你们馆里的人都传说你要辞职?张心计说,那不是传说。原臣叮嘱着,明天就拍卖了,我那块田黄可别忘了呀。张心计说,你让我干什么?原臣哧哧笑着,给我一个好价格。张心计说,我不能操作!回到家里,张心计看到安安背着挎包也回来了,从包里掏出来大瓶的椰子汁、小香瓜、德国香肠、加多宝、小西红柿,还有半瓶子酸奶。她兴奋地说着,我获得了三等功,这是在庆功会上我敛的!
转天的拍卖会的槌要敲响了,画的价格很不错。金梦石的《花果动物》拍到了三十多万。另外两幅钱慧安和丰子恺的也拍到了二十几万。特别是王震那幅《一苇渡江》,拍到了一百四十多万,张熊、吴待秋、蔡铣的也都不错。老皮拿来的潘天寿的《朱荷》也拍到了九百多万。张心计注意到老皮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坐在那儿发呆。拍卖师把两块田黄郑重地拿出来,他介绍得很详细,最后说了一句这两块田黄珠联璧合,一起拍卖。张心计一怔,谁定的两块田黄捆绑式拍卖呀,一块是博物馆的,一块是原臣的,不可能混淆。他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他看到第一个举起牌子的人,上面是三百八十万。于是有人开始高抬,很快就到四百三十万。第一个举牌的举到了四百五十万,张心计看到他脸色煞白,额头都是汗。这时候能举出牌子的人已经只剩下俩家,张心计突然看到又一家举牌子的人,把价格瞬间提到四百八十万。所有人都怔住了,气氛很是紧张。拍卖师连问三遍,无人再应,于是一锤定音,全场一片掌声。那人很快退出拍卖场,人们再追踪已经无身影。
有关张心计辞职的事情不断在发酵,焦新觉问他,你干什么?张心计说,我觉得你当馆长最合适,我太情绪化了。焦新觉哼了哼,没再说什么。董副馆长也跑来问他,你不是马上就要当馆长了吗,怎么突然退却了。张心计看着一本正经的董副馆长说,我没有看出来你的才华这么横溢,我看你来当馆长吧。董副馆长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开玩笑,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但我有一点很自信,比他焦新觉强。张心计眼睛一眨,问,你强他哪儿?董副馆长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说,我比他有脑子。上面的人好像有意无意地说了焦新觉还不错的话,这话如风在吹,吹得一地鸡毛都翻起来。那天晚上,张心计回到家见安安在等着他,说,有一个案子涉及你。张心计说,你别开玩笑。安安说,真的,我们在一个黑色交易市场,逮到一个贩卖田黄的,最后证实那是田石。张心计睁大眼睛问,谁证实是田石?安安说,我们公安局一个专门抓文物贩子的老孟。张心计撇撇嘴,他怎么能看出来。安安说,你别以为你们怎么样,老孟看得比你们准。张心计立刻想起老皮,对安安说,是不是我认识的老皮?安安眨巴着眼睛说,那个假货贩子没有说起你说的这个人。安安说完就要走,张心计问,你去哪儿?安安喊着,你给我提供了线索。早晨起来,安安回来说,招了,背后就是老皮。张心计说,你跟你们领导说,我要见见他!
九
在预审室,张心计和老孟坐在那儿,安安站在墙角,对面是低着头的老皮。张心计是所里为了破案请来的,可他没有说话。老孟一直在问老皮背后怎么弄的,田石变成了田黄。老皮就说,用三块芙蓉石拼接的,接口处用激光法注入了红色的细线,与田黄石的震格极为相似,外用树脂等原料包上一层皮儿。个别地方做了类似萝卜纹的处理,这样应是皮格纹三者都有了,再请个高手雕琢成麒麟。张心计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几块假田黄,就问,请这个高手多少钱?老皮说,在两万块左右。张心计走过去问,你已经这么有钱了,怎么还干这下三烂的活儿。老皮说,为原臣。张心计看了一眼老孟,老孟没有说话。张心计说,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么贱命。老皮说,她总磨着我缠着我,我只能这么干。老孟发话,你一个放鹰的最后让鸟给啄了。张心计问,你给博物馆拍卖的那块也是假的吧。老皮说,那真是块田黄,我确实找人做了一下。张心计追问道,谁把那两块田黄拍走了,不知去向。老皮说,原臣。张心计一惊,老孟说,我们正在通缉她。张心计缓了半天才说,至于吗,值得吗。老皮说,我也说过你这样的话,可她听不进去。老皮说着呜咽起来,弄得张心计心烦意乱的。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你那张潘天寿的不会是假的吧。老皮连声说,那是真的,是真的。
起风了,风已经把树上的叶子都刮掉了,现在又扑过来啃着剩余的残叶。张心计在风中行走着,他看到天边的黑色云彩在奋力滚动着。他想着老孟送他出来的时候说的,我就是一个干公安的,你们都是专业的,怎么会在拍卖会上没有看出来是假的?张心计很惭愧,老孟说,我觉得是不是有人看出来了不肯说。张心计皱着眉头,老孟率直地说,我没有看过博物馆拍卖会上的那个假的田黄,尽管可能我很难看出来,但只要有心就能识别出来。假的就是假的,总会有露出破绽的地方。可能是风大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很少,都是步履匆匆的。张心计看到一群白色的鸟在朝南方飞,而且它们飞得很低,在他头顶上发出嘎嘎的声音。他路过那座犹太教堂,看见在大门口有一对年轻情侣在接吻,发出啧啧的声音。他们那么投入和忘情,连树上的残叶砸在他们的头顶都不在意,于是发黄的树叶披在两个人肩上,有了一种树木的感觉。他昨晚跟安安说,我们有一个多月都没有好好做爱了。安安说,那天我不该说你为了发泄,其实我也是。
一个星期后,安安告诉张心计,老皮招了,说跟你们董副馆长暗中勾结了,为了那块假田黄给了董副馆长四十万。张心计心里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着他的脑髓。他感觉出疼来,于是他对董副馆长一切都有了清楚地交代。到了博物馆,他看见董副馆长已经上了警车。他拦住,在董副馆长面前站了一会儿酸楚地说,我相信你,我才不去怀疑那块田黄是假的。董副馆长说,那不是假的,就是田黄,只不过不是麒麟。董副馆长走时对张心计不屑地说,你真的不配当馆长,我比你也强。张心计追了几步问,你比我强在哪儿?董副馆长笑了笑,你别看你名字后面是心计两个字,其实你根本没有。我比你有心计,我能让博物馆比现在更有地位。警车走了,博物馆的人都出来在那儿看着。张心计又看到那群白鸟飞过来,恋恋不舍地在博物馆的上面盘旋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冬天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春分了,这座城市的空气好像清新了一些。因为晚上出来的人多了,居然能看到太阳这么温暖,看到夜色的星星多了几颗。张心计和安安每天还是这么忙碌,母亲开始到外边晒太阳了,而且穿戴也有了颜色。可张心计和安安一直在斗嘴,因为原臣现在还没有找到,好像在这个世界蒸发了。張心计说安安无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神秘地消失了。安安不服气,但也无奈,因为没有一点有关原臣的消息。董副馆长进去以后承认收了老皮四十万,但其他的一概没有。他说,收老皮的钱是因为闺女白血病,花钱实在太多,就差卖房子了。后来安安跟张心计证实,张心计说确实,博物馆的人还给董副馆长募捐了六万块钱,他还拿了五千块呢。张心计只问过安安一次,董副馆长在里边就没有再说别的?安安不解地问,什么叫别的?张心计说,我曾经瞬间猜想过,可能是他在举报我。安安说,我们怎么能问他,说你举没举报过张心计。张心计耿耿地,怎么不能问。安安说,他要是不说谁能知道,举报是找不到旁证和人证的,你傻吗。张心计说,他这么举报人比他受贿更可怕。睡觉前,张心计走到书房里边,一时兴起随手写了几个字:我欲乘水鸟飞去,高处星光灿烂。他反复看自己的字,觉得突然有了一种清馨之美,散发着一股书卷之气,其形不骄不躁,其意稳稳淡淡。好久不写字了,一写就有了一种东西钻进身体里发酵。安安进来,神秘地说,我想去医院做个假胸,我也是女人,我不能让我挺着搓板的胸穿着警服在街上走。张心计惊讶地问道,你不是不在乎吗?安安说,我现在挺胸的机会多了,一挺就没有自信。张心计喊着,你能不能不装个假的,你考虑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安安说,你有什么感受?张心计说,我摸的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意思!
十
张心计当馆长又公示了,没有人举报他。上面的人对他会意地说,不管他董副馆长说不说,看来就是他了。焦新觉很不高兴,但也能努力对张心计微笑。张心计没有表现出兴奋,倒觉得这段时间很晦气,总是下雪,像是女人的例假不正常,潮湿而又阴暗,还夹有一丝血腥的味道。他跟安安说想去看看董副馆长,安安说,你是不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举报你,有意思吗。举报者不说,鬼都不知道。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去见,你以为你是谁,想见谁就能见到谁。张心计跟安安去了一次湖南常德,住在了桃花源的一家宾馆。推开窗户,能吮到青草的芳香。远处的山脉在夜色里很沉寂,勾勒出一幅女人甜睡的景象。安安说,我去洗澡,洗完了你再洗。张心计说,我不洗了。安安不高兴,说不行,我不喜欢男人脏兮兮的。说着,安安迅速脱掉了衣服,屋里的光线是暗淡的,只留床头那盏橘黄色的灯。安安洗完澡回来,张心计在夜色里看到安安的身体如一只白梨,那两条腿很修长,肌肉紧绷绷的,他想起江畔的仙鹤。张心计尽情抚摸着安安,安安说,洗澡的水是泉水呢,很清澈。张心计洗完了澡,两个人在接触中,安安说了一句,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吧。张心计悻悻地,你不是不愿意吗,说干公安的哪有精力要个孩子牵扯在身边,我母亲身体不好又不能看着。安安说,我跟你母亲说了,她答应给咱带。
那天晚上两个人做了许久,好像永远也没做完。早上起来,张心计跟安安到桃花山的深处,无意中路过一个僻静的小村子。他俩在一家不起眼的饭铺吃米粉,忽然看见了原臣坐在犄角处埋头吃着米粉。好像换了一个人,像是一个农妇。张心计轻声地问,你吃的是辣的还是不辣的?原臣看了张心计一眼,想站起来走被安安一腿挡住。原臣挣扎了一下,无奈安安伸出的臂膀更有力量。原臣坐在那儿,对张心计不满地叨叨着,你说老皮多混蛋,非要把那几块田石雕琢成田黄卖了。你说他缺钱吗,我跟他打,跟他骂,他就是给你伪装。我只能走了,多精明的男人在田黄跟前都愚蠢,我说过的。张心计要了一碗米粉是辣的,碗里血红血红,吃起来脸上的表情都变形。安安问,你跑到这儿干什么,能藏到什么时候。原臣说,我已经把两块田黄都卖了,就在这儿的古玩市场卖的,六百七十多万呢。张心计啧啧着说,你真能骗呀。原臣得意地说,谁都没有看出来那块是假的,这儿的高手很多呢。安安说,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儿的公安局。原臣说,我可不是畏罪潜逃,我就是出来试试我的运气。
春节期间,博物馆要举办一个精品展,将那次拍卖来的钱购得的几幅精品展出来。张心计把父亲留下的所有字画都捐赠出来,包括张大千的《溪山茅舍》和潘天寿的那幅。安安关心地说,你能舍得?张心计说,比起张伯驹捐赠陆机的《平复帖》,我算个什么。开展那天来了很多人,母亲也过来站在张大千那幅《溪山茅舍》跟前给大家讲解着,显得光彩照人。她说,这幅画是在张大千目疾之后画的,你们看看他对线条的控制,显得难以从心所欲。此时开始,他更多地使用大泼墨写意山水技法,而且在泼墨基础上发展出泼墨泼彩相结合的形式,到了这幅画就愈来愈臻于完善。快闭馆了,母亲还在那儿给几位观众讲着。张心计过来劝,母亲说,你别劝我,就算剩下一个人我也要讲,我是讲给你父亲听的。展到第三天闭馆,母亲倒下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走了。医生对张心计和安安说,你母亲有血管瘤,是瘤子爆发了。张心计很痛心,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离开他,而且一点儿病情都不跟自己说。张心计要拿出张大千这幅画征求母亲意见,母亲赞同,说,让你父亲的这幅画挂在博物馆的墙上,那就是讓你父亲活了回来。
张心计看看外边的天,夕阳很红润,下了半个多月的春雨终于停了。他看到去世的母亲很憔悴,跟安安说,你给母亲化化妆吧。安安精心给母亲化妆,勾着眼唇。安安突然喊了一声,母亲的眼皮动了。张心计过去看,母亲很安详,脸色是那般幸福。张心计觉得母亲将内心那份思恋释放出,与父亲的那股子文气融合在一起,满屋子都是一种香喷喷的味道。袁市长打来电话说,你把你母亲跟你父亲合葬吧。他和安安到了墓地,发现以前空的墓穴都占满了,显得很拥挤。张心计感叹着,活着的时候人挤人,死了也是这样。
冬天飞走的那群白鸟又回来了,在张心计的头顶上徘徊,发出嘎嘎的呼唤。白鸟群飞得很低,能清楚地看见它们腹部那柔软而美丽的羽毛。张心计发现在墓地旁边有一泓很大的清水潭,他很奇怪,来了墓地好几次怎么没有发现呢。他那种孤独感忽然飘逝了许多,因为他觉得那群白鸟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责任编辑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