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是战友

赖尔

不断有战士牺牲，又不断有新兵加入。三班又来了两个新兵，周水生死的那天入伍的。住在当涂，被老父亲拧了几圈耳朵才当上兵的叫余大京，只冷冷说了一句“杀得不够”的叫赵元。

当天夜里，余大京摸出从家里背来的二胡，架在腿上开始吱呀呀地拉。暗夜里这声音传得远，一声一声沙沙哑哑好像鬼夜哭。李扬帆听着二胡的声音，觉着那弓子不是拉在弦上，而是拉在自个儿肉长的心上，一声一声割肉似的疼。

是周水生把他和林晓哲从窨井里拉的出来，是周水生带他们参的军入的三班认的人，是周水生在他走得腿肚子打软的时候搭上胳膊扶他一块儿走……就是这个周水生，给他害死了……

李扬帆把头蒙在外套里，硬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糊了满脸。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背书么？”

林晓哲挪到李扬帆边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躺着。林晓哲也不去看李扬帆，就这么瞪大了眼睛望天，望着黑漆漆的天。望着望着轻轻说：“一想孙老师，我就背书。你试试，挺管用的。”

眼睛下面又流出热乎乎的两道，李扬帆用外套狠狠抹了抹：这下子再也不能逃了，他欠着周水生的命呢！

这天夜里，李扬帆又是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上面连长就下了命令，说是要剿匪，攻打“大刀会”。余大京听了直磨马刀，眉头皱成两道坑，跟给枪把子砸凹了似的。

刚进县那会，就有不少百姓向他们哭诉，称“二鬼子”跟小鬼子一样坏！经常来县里抢东西，还办了一个什么“大刀会”，谁不听他的就砍谁！

后经了解才知道，“二鬼子”是这里的恶霸土匪头子，叫朱永祥。他们这次任务的目标就是他。

当天下午，整个新四军一团整顿完毕，冲着朱永祥这股土匪部队的大本营攻去。

战斗打响之后，“大刀会”约莫千把人，黑压压地一片就朝新四军这边杀过来。那模样跟不要命了似的，个个吼着“刀枪不入”，拿枪的开枪拿刀的挥刀，横冲直撞地就攻。事后李扬帆才知道，这些“大刀会”的人都是朱永祥的信徒，被骗吃了朱砂，以为当真就刀枪不入了。

俗话说“穿鞋的怕光腚的、光腚的怕不要命的”，这一群大刀会的信徒根本就是不要命的典型，看那架势根本是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当时的李扬帆还因为周水生的事儿想不开，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也是个豁出命来拼的。

这当兵以来的第二场战，李扬帆脑袋瓜子里一片空白，他握紧了手里的马刀，也想不到一个“怕”字了，就想着往前冲！

冲上去冲上去冲上去，要死了就痛快地死了算！

赵万也是一样，二话不说咬牙挥刀，不管不顾拼着命往前冲。

三班里就罗广胡给发了枪，他端着枪就射，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帮着李扬帆吴建赵万他们扫清障碍。林江跟在罗广胡后面向前冲。林晓哲死抓着马刀不放手，没敢往前猛冲，只是带着小鬼阿牛跟在人堆子里。叶班长和余大京稳扎稳打，先砍了两个带枪的土匪，然后抢了枪就一阵扫射，没子弹了再砍土匪抢枪。

那头李扬帆和赵万冲在最前面，率先就冲到了朱永祥的司令部，里面却是半个人都看不着。吴建罗广胡林江他们跟着闯进来，在屋子搜出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和鸦片烟。

林江一皱眉头说：“坏了，朱永祥肯定化妆趁乱逃了。不过应该跑不远，刚刚打到这儿才急急忙忙丢箱子逃跑。”

他话还没说完，李扬帆听了立马和罗广胡就追了出去，一路追到河边。

罗广胡速度极快，跑在他前头，李揚帆因为体力不够拉开了距离，喘气间就见前面罗广胡揪着一人扭打。

李扬帆使出全身力气向前面奔了两步，忽然就听一声枪响，下一刻后腰一疼。

隔了三四秒，李扬帆才意识到自己中弹了。这时候好像周围一下子都慢下来了，李扬帆脑袋里突然很清醒地冒出了三个字：

要，死，了。

眼前渐渐发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土匪往这儿奔。李扬帆费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上的马刀向那人砸了过去，也不知砸没砸中，登时就没了知觉，一头栽进了边上的河沟里。

……

当李扬帆睁开眼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就见边上门那儿的光直扎眼。侧过头就看见一个人坐在门外劈柴，不过因为是背光所以那人的脸面黑糊糊的一圈儿，怎么都瞧不真切。

李扬帆的脑袋里简直跟装了浆糊似的，混混沌沌想不明白。见到有人，下意识地想挪下身子，可刚这么一动，就觉得后腰上针扎似的疼。

这一疼，李扬帆就明白过来：自己没死成。

李扬帆顿时舒了一口大气。从小到大活了17年，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竟然那么近。当挨上那一颗枪子儿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就这么死定了。

那坐门槛上的人就听到了李扬帆的呜呜声，转了脑袋望过来，说：“醒啦？醒了桌上有水自个儿拿。”

这一说，李扬帆还真觉得口干。于是用手背狠狠地抹了眼睛，然后“哎”地应了一声，忍着痛爬下床，然后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端起杯子喝了两口。

李扬帆一边喝水一边打量，只见那人皮肤挺黑，精瘦精瘦的，脸颊凹着下去，再加上那一身土布衣服，活生生就是一农民工打扮。抬眼一望，外面小山连着小山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李扬帆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在部队里。这一想立马叫糟，心说：完了！跟大部队走散了。啊，他这战场上一失踪，还不得给林晓哲叶班长林江吴建他们以为自己向马克思报到了。

李扬帆心里着急，扶着腰慢慢挪到那人跟前，急忙问：“这位大叔，你知道新四军一团怎么走么？”

话还没说完，“噌”地一声，一把柴刀直直地飞了过来，正划过李扬帆耳朵边上，砸进后面的门板，还骂了一句：“好狗不挡路。”

那人脾气怪得很，任李扬帆怎么说都不搭理他。可李扬帆本来就是个好动的人，这么狠憋着没人搭理，憋着憋着，李扬帆就开始无聊了。也不管那人在不在听，李扬帆就开始自顾自地跟他讲部队里的事。

讲林晓哲和他是同学，这人整一书呆胆小鬼一遇到事儿就背《蜀道难》;讲阿牛这娃儿挺乖巧，就是脑子笨教他三个字儿教了二年半还学不会;讲林江和罗广胡俩是老乡感情好，就是狐狸他脾气特爆每次发飙都是林江拦着他;讲吴建吴半仙特爱折腾封建迷信，逮着谁给谁看相;讲叶班长虽然是哑巴但是战斗力特强……

讲到孙兴业和周水生，李扬帆就讲不下去了，沉默了好半晌才说：“孙老师和周水生，都是好人。”

那人瞥来一眼没说话，抽了两口烟，突然问：“你杀人什么感觉？”

李扬帆“啊”了一声，努力回忆当时杀“大刀会”土匪时的感觉，想了半天才摇摇头：“我忘了，说不出来……”

的确是说不出来的感觉。第一次上战场，他怕死，站在后排没敢往前冲，后来又怕给其他人看到，就钻到人堆子里滥竽充数。看着战友们杀鬼子，一个个杀红了眼，他还觉得这些人都疯了，都疯了，都不知道这一条条都是人命！

可后来，这第二次上战场，打这“大刀会”，他也疯了。他只知道就是这些个王八蛋杀人放火，这些个王八蛋有枪不抗日就晓得欺负中国自己人！

那人把烟屁股丢地上，碾了两脚，说再过几天你的伤就差不多了，下山去吧。李扬帆点点头“嗯”了一声。

当天晚上那人烧了碗回锅肉，李扬帆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肉了，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可吃了两口，李扬帆突然就想起林晓哲说过想吃他妈烧的红烧肉，突然就想起阿牛那头大身子小瘦巴巴的黄脸。

“大叔，你这儿有油纸么？”

那人只是冷冷地说：“蠢蛋。”

过了两天李扬帆下山的当口儿，那人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两筒竹筒饭还有四块咸肉。李扬帆心里一热，动了动嘴皮子刚想说声谢，就见那人握起了柴刀说了一个：“滚”。

下了山，李扬帆望着天大地大，这次是完全迷糊了。他就从来没一个人面对这片找不着道儿的天地，这下子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李扬帆一边走一边四处打听，打听部队在哪里。一心一意想早些赶回部队，他不管不顾地赶路，这一折腾就让原本还没养好的伤口又裂开了。为了保命李扬帆只能放慢了脚程，花了十来天才到了溧阳县城。

进了溧阳县之后，就听满大街的老百姓都在议论，说花园口给炸了。到了这时候，李扬帆才听说，原来日本鬼子攻占了开封，蒋介石为了挡鬼子，以水代兵炸开黄河花园口。黄河改道南流，一泻千里，直把豫、皖、苏3省44县全都给淹了。

当天半夜，李扬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爬起来准备找茅坑，刚踏到街上登时愣住了：月亮下面，穿蓝军装的战士一溜烟躺在青石板的街上，正睡着呢！

一见新四军的军服，李扬帆乐得直拍大腿。可是乐过以后心里又惊，心想大半夜部队进城，他竟然都没听到半点动静。

到了这时候，李扬帆突然明白过来，李勇排长以前说过的那四个字：“绝不扰民”究竟是什么意思。

心里头一热，又不忍心打扰同志们睡觉，走了半晌才遇上一个哨兵，李扬帆赶紧跟人家把自己情况讲了。那哨兵歪了歪嘴角说：“同志你真是命大，四连二排在那边呢！”

顺着哨兵指的方向，李扬帆找到了自个儿班上。这时候约莫四点，李扬帆心里头那个激动，趁着月亮就望：林晓哲、阿牛、叶班长……没望见赵万和赵元，李扬帆顿时心跳漏了两拍。

不多久就见阿牛一咕噜爬起来，呆呆地坐着。李扬帆一乐，估计小家伙尿急呢。

刚想开口唤一声，就见小家伙迷迷瞪瞪地爬出铺子迈开小短腿。走着走着小阿牛忽然就停了，瞪大了眼怔怔地望了过来。

李扬帆咧开嘴角，伸手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小声地唤：“阿牛。”

小阿牛愣愣地望着，整个人都跟僵住了似的。好半天的工夫，又向李扬帆迈了两步，伸出小手想摸又不敢摸，停在半空中直发颤。

李扬帆恍然大悟，心说小家伙是把他当鬼了。李扬帆伸手一把握住小阿牛的手指头，往自个儿心口上摸，说：“小鬼你摸摸，热的，是活人。”

小阿牛手指头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摸着摸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最后“哇”地一声大哭开来，直扑进李扬帆怀里，死死拽住他的衣领，张口哇哇地哭，张口哇哇地喊：“李哥李哥！”

这动静直把一个班的人都吵醒了，一见李扬帆都懵了。

林晓哲揉着眼睛爬起来，突然扑上来死抱着李扬帆不放：“呜呜呜，我……我还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就剩下我了！”

吴建在旁边笑呵呵地说：“狐狸以为你死了愣是三天没吃饭，后来林江和余大京看不下去，硬是捏着他鼻子把糊糊给他灌下去的。”

李扬帆心里一酸，提到饭立马又咧开嘴角，赶紧打开包袱，把两筒竹筒饭和四块咸肉掏出来。

打开罐子一闻，饭都馊了，李扬帆登时垮下脸来，心说早知道自己先吃了也比捂壞了好。咸肉倒是没事，李扬帆掏出马刀切成片片，先给小阿牛嘴里塞了一片，又给林晓哲递了一大块，剩下的再给战友们分。     （未完待续）

（本栏目责任编辑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