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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通道

2019-07-11李新文

小品文选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南湖月色湖水

李新文

那会儿,月亮是怎么从时间里升起来的?没人在意。至少,把湖边的树木、屋宇、阡陌等等呈现出来,还将一个人的心绪照亮。月光一洒,融为妙不可言的精神版图。

你能说这样的月光不是心灵的映照吗?

一点不错,那晚诗仙李白来了,直叫南湖之上的月光彻夜不眠。

要说,他是裹着一身风尘从夜郎辗转到岳州的。落日的余晖洒在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下一层白霜。不期而遇的风,也把他那半新不旧的衣袍吹得呼啦作响,像掀动不堪回首的往事。

好在有老哥们贾至前来迎接。那一刻,夕阳把两人抱作一团、泪眼相向的姿态,融为一幅沧桑的图画。老友相见,少不了喝酒、谈笑、把酒论诗,刹那间,将生命里的蹉跎与跌宕化为一把唏嘘。

也许,躺在天底下的南湖猜到李白要来,便早早收起往日的薄烟,铺出满湖的清澈,一尽地主之谊。李白也不怠慢,披着最后一抹夕阳匆匆而来,不觉间,人与湖有了心灵的默契。此刻,天地静穆,风踮着脚儿在湖面上轻轻移动,像数着时间的频率。或许,人的眼睛也在打量一个湖的貌相———远处的山,近处的湖水,岸边的草木、沙滩等等,有了恰到好处的层次。站在湖边,随便一眼,就能看到一片片落叶滑向湖滩,好似对一个秋天的问侯。抬头一望,月儿从山的脊背后面慢慢拱出。起先,还不大放肆,露出三分之一的脸,接着把她的眼鼻喉舌渐次伸出来,似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直到确定完全没有阻碍,才将身子骨一点一点提起,一股脑儿爬上山坳,现出一个活生生的满月。这样的情形像在告诉你,夜的时间正式拉开帷幕。

想象得到,李白对人间的月儿并不陌生。尤其,借着月光痛饮一番后,便隐约看见大禹治水的影子以及秦始皇南巡的船只在晃动,或许还有一绺绺上古的风吹来。

月儿不愧天地间的通灵之物。一眨眼,跃向半空,随即双手一撒,把数不清的光芒泼洒开来。起初,只一块儿一块儿的,像摆弄某种拼图。一下子,却形同大团大团的云朵,在庄户人家的屋顶上、草木间、菜地里闲逛。要不,打个唿哨或伸几下懒腰,舒活舒活筋骨;要不,在地面上扭动腰肢,把迷人的姿态展示出来。可不一瞬,又兀自涌动着,交织着,铺排着,从上至下,从里到外,连成巨大的整体,像一场大剧隆重上演。

时间刹然静止。四下里,月光尽情挥洒,把她的情怀源源不断洒向人间,好让芸芸众生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关怀。这模样,好比下着一场月光雨。还别说,此时的草丛里、树枝间、瓦楞上,挂着的、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侧着的、徘徊观望的、不言不语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全是月光的影子。仿佛,整个世界成为月光的疆域。湖水也不拖沓,马上用一个个波浪来回应,甚而把它积攒下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一并叙述开来,好让月光了解一下湖的生命长度与精神内涵。我猜,此时的湖定然在与月光进行一次不可思议的交流,达到心心相印。比如岸上的树,滩上的草,草上的露珠以及湖中的波浪,全涂满月光的颜色,像别上一枚枚光亮的徽章,而月光表现出的大度,无法用言语描摹。直到这时,你才明白大自然有着不可理喻的神秘与玄妙。只是,我弄不清,一生漂泊的李白面对一个大湖和一湖浩瀚的月色,在想些什么呢?天地如此静谧,月光出奇地皎洁,压根演算不出其体积和深广度。倒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上说:“无垢无净,无挂碍,无眼鼻耳舌……”其况味大抵如此罢。这时节,你的整个身心被月光覆盖,感觉里,全是月光不停挥洒的过程,看得清纷纷扬扬的痕迹。照想,李白也在用他的眼鼻耳舌乃至所有的感官,与月光进行深刻的交流,就像基督教徒沐浴着上帝的光辉。

一转眼,人与湖水、月光融为有机一体的世界,充满道的世界。怪不得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可惜,他老人家忽视了比水还纯净的月光。对,是月光。透过厚厚的时间,我恍若看见被月光打湿的除了夜色,还有李白的头发、胡子、半新不旧的长袍以及他的思绪,甚至看见月光化作一条条蝌蚪钻进他的身体,哧溜,一个进去了;哧溜,又一个进去了。这样的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想来,他此刻遭遇的月光不止由一个个分子、离子、电子、质子和中子组成,更是心的表达,乃至物我的交融。同样,月光下的湖泊也不单是个水域,更是精神的憩园,是象,无形的大象,形同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不信,你也来看看,看湖,看月,看一湖月色里的慢时光。说不定,山、水、月光也在看你,成为灵魂互审的生命载体。

“打开一扇窗/让月光照进来/你的时间里/除了透明/便是干净。”这诗不知是谁写的。你看,月光下的南湖何尝不是向人间打开的一道窗子?拿李白来说,他靠近南湖,未必不是靠近一扇心灵之窗。月光舒舒缓缓照来,把他的脚步和心情放得很慢,以至忘了外界的存在。想来,这个时候,他大约站在湖中一条小木船上,月光一照,生命里的远与近、得与失、乐与忧、憧憬与幻灭等等一股脑儿化为幻影,说不定酒杯一端,又可长啸三声、舞之蹈之了。否则,绝写不出连月色也肃然起敬的句子———“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种潇洒出尘、物我两忘的气息弥散开来,将湖水悄然笼罩,连通人与自然之间的路。如此这般,与其说是上天的恩赐,倒不如说大片的月光照彻他的心魂。想想看,他说的那个“天”在哪里呢?也许隐藏在“道可道,非常道”的“道”里吧,又或许在他的内心。那么,他到底在赊无边的月色,还是还原本真的自我?大概只能在山水间寻觅一些注腳。

一晃,李白走了,带着他的月色走进历史的幕后,但美得不能再美的诗境流传至今,成为太多人的向往或精神源头。湖、月光仍在时间里存在着,用不紧不慢的步履丈量日子的路径,比方说湖边的“赊月亭”像个时间的入口,也许沿这入口行进,能抵达月光照彻心灵的场域。某天夜里,我从郊外走来,往湖边一站,也学着李白的样子把酒杯一端,向着大湖想赊点什么。名吗?利吗?好像都不是。不一会儿,月亮上来了,还是先前那样皎洁,将湖水、山峦、树木和我的面盘照得分明。不觉间,视线里出现两个月亮,一个挂在天上,一个浮在水中,成为彼此对视的状态。此时此刻,弄不清哪片月光属于李白,哪条水路是他行进的方向。只是,朝浩大的月色望一眼,哪怕就一眼,也有羽化登仙的感觉。

选自《增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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