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李和王摩诘

尚刚

中国的山水画入唐而臻成熟，其代表人物就是李思训父子和王维。

李思训是大唐宗室。高宗时，做过江都令，不久赶上了武则天专政。他见宗室多遭迫害。便丢弃职位，躲了起来。中宗夺回皇位，他又露面，并颇得优宠。玄宗之初，已当上右武卫大将军，爵彭国公，画史称他“大李将军”。其子李昭道，生卒年未详，或许活过了安史之乱爆发次年的公元756年，官至太子府中合人。他虽未做成将军，却因绘画成就，被称为“小李将军”。

大李的事迹，古人记录绝少，甚至中晚唐人也对他生活的年代混淆不清。根据一则叙事年代错讹的唐代文献，晚年的玄宗皇帝曾召他在宫中画山水，过些日子告诉他：“你画的山水，夜间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唐人好奇，爱编故事，晚年玄宗夸奖李思训的事情虽属子虚，但其山水画能以形写神，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唐人对大李的绘画造诣都十分倾倒，说他“格品高奇，山水绝妙”“笔格道劲”，是“通神之佳手，国朝山水第一”。小李的事迹，载籍中只字全无，唐人对其评价也有出入。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说：“昭道虽图山水、鸟兽，甚多繁巧，智慧笔力，不及思训。”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则说他“变父之势，妙又过之”，还“创海图之妙”。

如今，传为他们作品的有大李的《江帆楼阁图》，小李的《明皇幸蜀图》和《春山行旅图》。它们是否真迹，美术史家尚多歧见。不过，借助较早的文献可以知道，二李的山水大抵发扬了展子虔等“细密精致而臻丽”的传统，画风工谨，设色浓重富丽，既有神韵，又饶富装饰性，这与其贵胄身份应当是有联系的。

董其昌是明末的艺苑领袖，书画名重一时，但令他在中国艺术史上大名鼎鼎的，有书画创作，更有理论。他仿照禅家的南北二宗，把唐以来的山水画也析为南北二宗。大体上，北宗画的是工谨的青绿山水，南宗则是潇洒的水墨山水。董其昌挑出的北宗祖师就是李思训父子，推举出的南宗开创者便是才情绝人的王维。

王维是大诗人，生前已极负盛名。王维还精通音乐，有人曾出示《按乐图》，他说“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召来乐工对照画面一试，果然不差。尽管博学的宋人沈括认为这不足为奇，可此事出自唐人笔记，显见唐人对其音乐才华是深信不疑的。

王维绘画的题材也有人物、道释，而用力更多、声誉最高的还是山水。他对绘画很自负，那时的文人正业是诗歌，画乃末事，但王维对绘画的自我评价超过诗歌，曾自制题画诗云：“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合余习，偶被时人知。”当年，阎立本以“画师”为耻，王维却以“画师”炫耀，除去才情、文名的差异之外，还能由此看出二人志趣的不同。倒也难怪，阎立本常应召而画，作品常有政治内容，总在描绘他人的功业;而王维却是禀赋性情，抒写自己挚爱的山川风光，很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意味。一个被动，一个主动，心境自然不同。王维对绘事的态度表明了他的超脱淡泊，其实这也正是“以玄谈为乐”“禅诵为事”的文化型佛教徒本色。既然笃志奉佛，就该乐善好施。在长安，王维不仅每日向十多位僧侣施舍斋饭，还有过资助未来画家的善行。

如今，题为王维的画作传世尚多，有人物，还有山水，尽皆赝品应是确切无疑的。特别是那《辋川图》，更因王维与其居处，居然有多本流传。唐人对王维的绘画很推重，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说：“其画山水松石，踪似吴生（即吴道子），而风致标格特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他“工画山水，体涉古今”“破墨山水，笔迹劲爽”。五代荆诰《笔法记》称：“王右丞笔墨婉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旧唐书》《新唐书》则特别强调了他的天赋，认为其作品的风神气韵是學不来的。苏东坡是天纵奇才，他对王维尤其崇敬，评王画，全从大处着眼，撇开笔墨技法，只谈风神气象，说：“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更加概括的则有名言“咏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在后世，王维的山水画被罩上了光环，并且，这光环还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不过，唐人对他的评价却不及李思训的“国朝山水第一”。那时，列品定等的风气依然很盛，朱景玄等人都把李思训置于神品下，高过王维所在的妙品上，这显然与唐人尚富丽、好彩色的时尚有关。王维的优雅还要等到文化极其昌盛的宋代才能被定为一尊：苏东坡是光耀千古的文人楷模，他对王维的绘画极其推崇;苏门学士秦观竟认为王画有愈病的奇效。宋代开始，文人画勃兴，能以文字形式议论绘画的也是文化人。王维是诗人，也是画家，还能融诗入画，凭他的才情和造诣，倘若不受推崇倒是应当骇怪的。

编辑/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