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距离会影响人们的慷慨程度吗?
——社会折现的研究综述
2019-07-11张武科
张武科,金 佳
(宁波大学商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一、引 言
传统经济学的“经济人”假设包含两层意思:人都会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即人是自利的;人都会对达成目标的各种方案根据成本收益做出选择,即人是理性的。随着经济学理论的演进,此种假设受到诸多质疑和挑战。尤其是近二十余年行为经济学一系列研究结果对这一传统理论框架提出了强有力的反驳,以行为经济学为基础的社会偏好理论日益引起主流经济学的重视。社会偏好理论将公平、互利等明显违背“自利”假设的人类社会性情感引入经济学的理论框架中,认为“经济人”不仅关心自身利益,而且也会关心他人利益。
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会关心他人的利益,但是对不同亲近程度的人所表现出的关心程度有所不同。一般而言,人们会倾向于对亲近的他人表示更多的善意。例如由于合作需要共担风险、共享利益,当人们在选择合作伙伴时往往会倾向于选择亲近、熟悉的个人或组织作为合作者。而社会距离正是刻画社会中个体之间情感亲密度、关系紧密度的一个抽象概念,反映基于社会变量或社会网络的相似性或亲密度[1],在战略互动中,则可以定义为参与者之间的亲近程度[2][3]。成员之间的社会距离会直接影响彼此间对他人利益或行为意图的关心程度。一般而言,社会距离越大,人们对他人利益的关心就越弱。
这种对不同社会距离他人的慷慨程度强弱不同的现象被称为社会折现。国内外已有不少研究探索社会折现的影响因素及其背后的社会、文化以及心理原因,但未有研究对已有文献进行系统梳理。因此本文围绕社会折现的概念、相关数理模型、关键影响因素及神经机制等方面展开综述,以期总结已有成果,展望未来研究。
二、社会折现概念
折现是经济学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指将未来收入以折现率进行缩减、折算成等价现值的过程[4]。最初,学者们专注于时间折现和概率折现的研究。随着理论的发展,社会折现的概念逐渐被提出,用以探究社会距离对人们在利益分配中慷慨程度的影响[5][6]。
1989年,Loewenstein等学者[7]提到“社会折现”的概念,但是该概念特指社会背景或社会效益情况下的时间折现,未涉及社会距离。之后,Rachlin和Raineri[8]首次使用“社会折现”的概念来描述收益分享时主观价值折损的现象。该文中的折现因子主要是分享收益的人数但未涉及社会距离的概念。直到2006年,Jones和Rachlin[9]才正式提出带有“社会距离”意义的社会折现概念,并使用行为实验验证了双曲线方程在社会折现中的适用性。作者发现人们为了与他人分享而愿意放弃的金额会随着社会距离的增大而减少。与时间折现和概率折现不同,社会折现是对社会距离的折现,即人们对他人的慷慨程度会受两者间社会距离的影响:社会距离近则慷慨程度高;社会距离远则慷慨程度低。
随后,学者们发现社会折现与时间折现、概率折现具有一定的联系性与相关性。Jones[10]在公共博弈背景下,探究社会折现与概率折现、时间折现之间的相关性,认为个体在公共博弈中的合作选择与社会折现率、概率折现率存在显著的相关关系,而与时间折现率不相关。换言之,在公共物品博弈中,概率折现和合作选择直接相关,越厌恶风险的个体越倾向于把钱留给自己,其社会折现率越高;而个体对金钱的时间偏好与个体在不同社会距离下选择合作与否不存在相关性。在另一项研究中[11],参与者需要在一定时间之后得到$75和立即给一定社会距离的人$75这两个选项之间进行选择。研究通过变换社会折现和时间折现公式来统一折现后的价值,继而得出延迟时间和社会距离之间的关系式。结果表明,时间延迟和社会距离之间的关系接近于线性。据此,作者认为社会折现和时间折现的不同之处在于社会折现存在“超慷慨”现象(即完全放弃自身收益而将所有收益归于他人),而在时间折现的环境下并不存在个体忍受超长时间滞后的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学者直接将时间因素加入社会折现问题研究中。例如Yi R.等[12]在研究中加入时间滞后因素,将时间滞后分为无时间滞后、滞后6个月及12个月三种滞后程度。实验结果显示,当个人面临时间滞后时,更愿意选择和一定社会距离的人分享金钱,即获得金钱的时间越长,社会折现率越低,个体越慷慨。Yi R.等的研究表明,时间折现会对社会折现产生影响,是社会折现的影响因素之一。
基于以上概念回顾,本文所认为的社会折现概念与国内外众多主流学者的认定相同,指社会距离和慷慨程度这两个变量之间的折现,是人们对于不同社会距离的他人表现出不同慷慨程度的现象[5][8][9]。下面综述的社会折现数理模型和影响因素相关研究均基于上述社会折现的概念。
三、社会折现模型
建立社会折现方程能够量化地考察不同社会折现的行为规律,从而完善社会折现理论。因此,在明确社会折现概念的基础上,本文开始梳理社会折现的数理模型。
(一)时间折现模型与概率折现模型
从现实的研究进程来看,社会折现模型是由时间折现模型和概率折现模型推导而来。描述时间折现和概率折现的双曲线型模型分别如方程(1)与(2)所示。其中,v和V分别代表折现后的价值和折现前的价值,方程(1)是时间折现中的模型,其折现变量是延迟期(D);方程(2)是概率折现中的模型,θ是对赔率(θ=(1-p)/p,p为事件发生的概率),k是折现率,s表示折现变量的敏感程度。
v=V/(1+kD^s)
(1)
v=V/(1+kθ^s)
(2)
对于时间折现,Green 和Myerson[13]还提出另一种双曲线型方程,详见方程(3)。除D在极小值的情况下,方程(3)实质上与方程(1)是等价的。当s=1时,这两种形式是相同的。该方程的优点是适用于时间折现和概率折现的大量数据,易对其进行微分运算。在一般情况下,折现模型还是采取方程(1)的形式。
v=V/[(1+kD)^s]
(3)
(二)社会折现模型
在时间折现方程的基础上,Raineri 和Rachlin[14]推测:正如自身的收益大小和延迟期能够代入时间折现的双曲线型方程,给予他人的收益可能也可以作为变量代入该方程,并且应用于社会折现,其方程详见方程(4)。其中,v和V与之前一样分别代表折现后的价值和折现前的价值,N是社会距离的度量值,指数s和系数k分别表示敏感度和社会折现率。
v=V/(1+kN^s)
(4)
Jones 和Rachlin[9]用行为实验验证了方程(4)在社会折现中的适用性。参与者在独享收益和与他人各得75美元之间做出选择。结果表明,社会折现方程与一般得到的时间折现方程一样,是双曲线型模型。作者发现社会距离(N)越大,被试愿意放弃的金钱数越少。换言之,“慷慨程度”会被社会距离折现。图 1是实验数据的拟合曲线,其中,虚线是方程(4)的拟合情况,s=1,v=为他人收益而放弃的金额,V=$83,k=0.052。
图1 Jones 和Rachlin (2006)[9]的双曲模型拟合结果
此后,该模型的良好拟合度被不断证明。例如Taiki Takahashi[15]认为非互惠性的利他决策适用于该模型的双曲线性质。Jones[10]的行为实验也表明,该模型能很好地描述最后通牒博弈和独裁者博弈下的折现。Tina等学者[16]关于文化对社会折现影响的研究也发现,双曲模型是对社会折现拟合地最好的模型。Jin等学者[17]关于风险影响社会折现的研究同样证实了双曲模型的良好拟合度。
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上述双曲模型可较好地拟合跨文化背景与多决策情景下的社会折现,但是有本土学者提出:指数模型的拟合优度在中国文化背景下更胜一筹[6]。例如,何贵兵等学者[18]在损益两种情境下探索环境结果的社会折现时发现:相比双曲模型,指数模型在损益两种情境下皆能更佳地拟合环境结果的社会折现函数。而何贵兵与蒋多[5]也发现:在“为他人得益而放弃自我得益”“为他人不失而放弃自我得益”“为他人得益而承担自我损失”以及“为他人不失而承担自我损失”这4种任务框架下,指数模型也会比双曲模型更佳地描绘社会折现规律。
四、社会折现的影响因素研究
随着社会折现研究的深入,研究者们在社会折现数理模型的基础上,对社会折现的潜在影响因素进行探究。归纳而言,主要有金额、决策环境、个体因素三个方面。
(一)金额对社会折现的影响
研究发现,金额对社会折现的影响是稳定存在的。同时,研究者在研究金额影响社会折现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此种影响在不同决策条件下的效价(即正向或负向作用)。
2008年,Jones和Rachlin[11]对其2006年的研究范式进行修改,减少自私选项的金额,同时使慷慨选项变得更加无私。具体而言,被试有两个选择:自私选择是参与者自身可以得到一定的金钱,金额从$85开始以差值$5递减至$5;慷慨选择则是参与者始终与另一个体各得$75。结果表明,人们会对社会距离近的人更加慷慨:参与者愿意放弃$80以给社会距离最近的另一个人$75。该结果说明社会折现中存在“超慷慨”(hyper-generosity)的现象。随后研究进一步探究自私和慷慨两个选项中金额同比例变化对社会折现的影响。在此实验中,慷慨选项和自私选项的金额在第一个实验的基础上都乘以相同比例,三种比例下慷慨选项分别为$7.5、$75及$750000。与此同时,自私选项金额也乘以相同倍数。结果表明,随着金额上升,社会折现率也不断上升,即人们会随着金额的增加而变得更加自私[11]。
金额对社会折现的影响不仅体现在一般决策环境下,而且也会体现在博弈等决策环境中。例如Jones[10]在博弈环境下研究金额大小的改变对个体慷慨程度的影响。在三个博弈环境下,参与者获得的初始金额分别为$10、$1000以及$10000。结果显示,随着初始金额的增加,参与者在相同社会距离下的慷慨程度随之下降。以最终通牒博弈环境为例,参与者的社会折现率会随金额的增加而降低,同时其愿意接受的最小分配比例也会随着分配资金的增加而不断减小。换言之,在最后通牒博弈的背景下,人们对同一社会距离他人的慷慨程度会随着金额的增加而变小。
(二)决策环境对社会折现的影响
在金额之外,部分学者也探究特定决策环境对人们社会折现行为的影响。例如,Jones[10]在研究中营造公共物品博弈、最后通牒博弈以及独裁者博弈三种决策环境,以检测决策环境对社会折现的影响。在公共物品博弈环境下,作者让参与者们想象自己得到$100,并拿出其中部分金钱放入一个纸盒,参与者们可以放入任何金额且他人无法知晓,最终盒中的金额加倍之后会平均分给各个参与者。结果发现,参与者愿意贡献给集体的金额与社会折现率直接相关,且社会折现率越高的个体越不愿意做出贡献[10]。而Jones 和Rachlin[19]则在公共物品博弈环境下研究社会折现、时间折现和概率折现。结果表明,折现率的大小和这三种折现都相关,但只有社会折现和概率折现与公共物品贡献度有关。另一方面,随着参与者手中金额的提升,只有社会折现率和公共物品的贡献度相关。此外,Jones[10]也研究独裁者博弈及最终通牒博弈环境下社会距离对个体选择偏好的影响。实验结果都表明,社会距离会影响个体的慷慨程度,参与者作为金钱接受者时对近社会距离他人的不公平行为会表现得更加慷慨。同时,决策环境的不同会影响同一社会距离下个体的慷慨程度,个体在最后通牒博弈环境下比在独裁者博弈下更加慷慨。Locey等[20]则研究囚徒困境博弈中,社会折现对合作行为的影响。研究发现,社会折现对合作行为产生明显的影响,他人的收益会由社会折现函数决定。
除博弈环境之外,学者们还探索了金钱用途、压力、团体决策等不同情景下的社会折现行为。例如,Osinski[21]在社会折现研究中加入另一个决策条件:由对方独自决定如何使用共享的金钱或由两人共同决定,结果表明,当金钱用途由两人共同决定时,社会距离影响社会折现率;但是当金钱的用途由对方决定时,社会距离对社会折现率没有影响。换言之,个人在近社会距离、金钱用途由双方共同决定且分享金额较小时,更愿意选择分享。Charlton等[22]研究团体决策背景的影响时发现,个体奖赏和团体奖赏的时间折现率高度相关,但是参与者更愿意为团体奖赏而等待。Margittai 等[23]则探索压力对男性社会折现行为的影响,发现压力情境下男性会对近社会距离的他人更加慷慨,而对于远社会距离他人的慷慨程度不会随压力而变化。此外,Jin等[17]研究风险对社会折现的影响时发现,在风险较高的情况下,社会折现率越大,人们越愿意做出慷慨的决策。Strombach等[24]则认为,人的认知资源是有限的,认知负荷会影响人们的社会决策,其中也将包含社会折现行为。他们的研究表明,在高认知负荷情况下,男性参与者的社会折现曲线更加平整,即男性对于社会距离更不敏感;而女性的决策则基本不受认知负荷的影响。
综上所述,决策环境能对社会折现产生明显的影响。近年来,该方向的研究逐步增加,但尚未形成系统性的研究。未来的研究应加强与现实经济决策环境的联系,进一步探索决策环境对社会折现的影响,以增强社会折现理论的实际应用价值。
(三)个体因素对社会折现的影响
个体因素也被认为会影响社会折现。这方面的研究主要关注个体差异对社会折现行为的影响,如个体的行为偏好、所处的文化环境、性别、成长区域以及个体情绪等。
Jones[10]研究个体对尼古丁的依赖程度对社会折现的影响。作者发现,吸烟者的社会折现曲线更陡峭,即在同样的社会距离下,吸烟者愿意放弃的金钱数目更少。而进一步的分析表明,吸烟的严重程度与折现率的大小没有显著的相关性,但是变化方向是相同的,即吸烟者的确更加自私,其社会折现曲线更陡峭。此外,也有研究发现,个人的情绪状态也会对社会折现产生影响。例如,Osinski[25]关于亲属利他和互助利他的研究发现,折现之后的价值和愉悦的心情呈正相关,而与焦虑的心情呈负相关。
同时,研究者还探索不同文化背景对社会折现的影响。例如,Ito等检测日本和美国的文化差异对社会折现率的影响,结果显示日本学生的社会折现率高于美国学生,表现出明显的文化差异[26]。这一研究结果与之前所认为的日本相比美国更集体主义的观点相悖。Tina等则比较德国和中国的文化差异对社会折现的影响。研究表明中国人和德国人的社会折现率没有显著的差异,但是对于社会距离较近的人,德国人更加慷慨;对于社会距离较远的人,中国人则更加慷慨[16]。此外,学者们还研究了社会折现行为中性别[27]、心理[28]、智力[29]、个体成长区域[29]的影响。
综上所述,个体因素因其本身的多样性会对社会折现产生广泛的影响。近几年,个体因子是否对社会折现产生影响以及如何影响的研究丰富了社会折现理论,但是目前研究尚未探索诸如种族、社会地位、收入等人口统计学因素的影响,未来的研究可以对这方面予以更多关注。
五、社会折现的神经机制研究
近年来,社会折现的研究已逐渐扩展至神经机制层面。例如,Tina等[30]运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对社会折现的神经机制进行研究。作者发现,个体做出慷慨选择时,大脑的颞顶联合区较为活跃。换言之,颞顶联合区的活动有助于参与者克服自私行为、做出利他选择。在神经递质的研究中,学者主要关注催产素的影响。这是因为催产素(oxytocin)是一种由大脑下丘脑室上核分泌的化学物质,过去大量的动物和人类实验研究证明催产素与利他行为密切相关。例如,Pornpattananangkul等[31]将参与者分为安慰剂组和催产素组分别进行实验。结果发现催产素对参与者整体的折现率无影响,但增加了参与者对最远社会距离陌生人的慷慨程度。同年,Strang等[32]发现催产素对慷慨行为的影响受共情调节,对于受催产素影响的参与者,共情特征和慷慨程度正相关。
综上所述,社会折现在神经活动和神经递质层面的研究才刚刚开始,目前相关研究较少,截至2018年10月,仅有上述三篇文献。未来的研究可以运用电生理、经颅直流电刺激、近红外光学成像等多种研究工具进一步探索社会折现的神经机制。
六、总结与展望
已有研究主要探索社会折现的模型与影响因素。对社会折现模型的研究发现:双曲模型在世界范围内可较好地描述社会折现行为,但指数模型在中国情境下的拟合度更佳。对社会折现影响因素的研究则揭示了人们对于不同社会距离人的慷慨程度受到金额、决策环境以及个体因素的影响。在行为层面之外,现阶段的研究也开始关注社会折现行为背后的神经机制。但是,例如性格、社会地位、收入、教育程度以及民族等潜在影响因素都还未研究。
未来的社会折现研究除对现有模型和影响因素继续进行深入探讨以外,还可开展社会折现行为的机理研究。例如,可结合认知神经科学工具(功能性核磁共振及事件相关电位等),将现有的行为层面研究进一步推进至心理、神经层面,以便寻找行为背后的心理及神经机制。同时,也可以结合生物遗传学领域的方法与工具来探索由于个体差异所导致的社会折现差异是否与特定的基因相关。这些多领域交叉的社会折现研究极有可能可以解释先前研究中的一些困惑(如“超慷慨”现象),进而加深学界对社会折现行为的理解,完善社会折现理论。此外,还应加强社会折现理论的应用,以便更好地指导现实场景中的经济管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