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9-07-10张正隆
张正隆
第十七章吉东鏖兵(续)
“妇女团”里的“假小子”
离休前任重庆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胡真一老人,1920年出生,老家是奉天省凤城县胡家堡子,七岁时随父母走北荒,来到吉林省林口县(今属黑龙江省)后刁翎镇落脚。
胡真一从小性子刚烈。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为生活所迫,父亲把她妹妹送人当了童养媳,婆家送了一匹瞎马作为彩礼。
这件事对胡真一的刺激很大——后来有人上门提亲,见父亲好像中意的样子,她收拾个小包袱就走。
父亲问她去哪儿,她说找“云龙”去。
云龙是当地有名的杀富济贫的女胡子头,镇里商铺和货郎担子卖的扇子上就有云龙的画像——白马红衣,手执双枪,英姿飒爽。
1936年秋,庄稼快上场了,五军打下前刁翎。前后刁翎相距五公里,消息一阵风就过来了。
“这是个啥绺子呀?”
“人家不是绺子,叫‘共产党,听说是从关里来的。”
“不是绺子,那他们干什么呀?”
“有人说打日本子,还‘共产共妻。”
“‘共产共妻是咋回事儿呀?”
“‘共产就是把有钱大户的东西分给穷人;‘共妻就是你的老婆也是俺的老婆,俺的老婆也是你的老婆。”
“俺的妈呀,这不是比胡子还胡子吗?”
有姑娘、媳妇的人家就炸窝了——穷人不怕“共产”,可怕“共妻”呀!
胡真一老人说:“俺赶紧收拾包袱,俺爹还用锅灰在俺脸上抹了两把,刚出门就听见街上呜哩哇啦地吹喇叭,还是喜庆调。一看,是前刁翎来送亲的队伍,其中还有两个小学教员郭铁坚和李淑贞,他们是两口子,后来都参加抗联了。那时人们都信服教书先生的话,这两个人又能讲——共产党要是‘共产共妻,还能有这送亲的队伍吗?”
几天后,五军来了,贴标语,开大会,宣传共产党的主张,解释抗联是什么样的队伍,号召人们为抗日救国出力。让人们感到稀奇的是,这些官兵到各家各户让捐粮时都“大叔”“大婶”地叫着,大家都笑,说这共产党怎么像要饭的呀?
有个叫谢兴华的小姑娘,和胡真一是干姊妹,前刁翎人,父亲当甲长,一家人都参加了抗联。胡真一跟着谢兴华这跑那颠,成天不着家。父亲见她整天跟当兵的在一起,就让两个哥哥暗中盯着她,怕这个“疯丫头”跟人跑了。
等队伍走了,父亲才放心。其实,胡真一早就问好了——队伍离开后刁翎,要在许家屯住几天。她跟后院的宮小丫、前街的吴华敏是干姊妹,一商量,跑!
到许家屯十多公里的路,快走一半了,路边的树窠子里突然钻出个人,手里拎着根棒子,三个人吓了一跳。再一看不是劫道的,是胡真一的大哥。怎么商量也不放行,三个人就坐在地上耍赖。大哥把胡真一随身带的包袱“缴械”了,硬把她拖起来:“爹说了,打断腿也要把你扛回去。”
几个人只得跟大哥往回走,走到一条盘山道,坡下都是茅草,底下是一个半人来深的水塘。胡真一给两个伙伴递个眼色,宫小丫就说要撒尿,两个人钻进树窠子里。胡真一假装跟大哥说话,冷不防把大哥推倒滚进水塘。跑出老远了,还听大哥带着哭音喊:“你们不听话,枪子儿不认人呀!”
抗联各军中,二军、五军的女兵最多。二军朝鲜(族)人多,五军汉族人多,又以刁翎人最多。著名的“八女投江”烈士中,刁翎人占了一半。
女兵和十几岁的小孩,都被送到教导队去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学习了个把月,得知敌人来“讨伐”,教导队要转移。因为人多目标大,需要分散转移,年纪大点儿的就分配工作了。胡真一和几个人被分到依兰喀上喀密营被服厂,半年后,又被调到军部。
一天,副军长柴世荣让胡真一打扮得利索些,腰间还特意挂了一支小手枪,再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就带她去见“九彪队”的首领“九彪”。
“九彪队”有200多人,是与五军联合作战的一支山林队。这天来商谈什么事,不知怎么提起五军的女兵。
“九彪”四十来岁,中上个头,身材稍胖,一身黑衣裤,腰插两支匣子枪,说话挺和气。问胡真一家在哪儿,怎么参军的,爹妈同意吗,打过仗吗,打枪害不害怕,有没有受伤,伤了哭不哭,等等。
一听“九彪”提的这些问题,胡真一心里有底了,张口就来。“九彪”还问,这男男女女的,晚上睡觉怎么办。“俺一听就笑了,给他们讲个故事,把大家伙儿都讲笑了。”
胡真一当班长不久,有一天部队深夜进屯宿营,全班十几个人在一家挤不下,就自己找人家借宿。她看准炕上躺着的是个长头发,就上炕躺下了。那个女人吓得浑身直哆嗦,跟打摆子似的,问一声没回音,抖得更厉害了。她寻思这是病了,伸手去摸人家脑袋,就听“嗷”的一声,那女的一下子跳起来,大喊“救命啊”。一家人急忙跑进来,说“这小子想糟蹋新媳妇,别让他跑了”。
胡真一说话了:“俺是个姑娘家,能糟蹋谁呀?”
听声音挺水灵,可看头发跟男的一样短。再说了,谁信女人扛枪打仗啊!这家人有的说“揍他”,有的说“拿他去见官”。
胡真一端起步枪,大喊一声:“老爷们儿都给俺出去,俺脱衣裳给你们看到底是男是女!”
自参军后,胡真一就没脱过衣服睡觉。脱这么一次,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女儿身。
胡真一第一次参加战斗是1937年秋,在刁翎的黄鼠狼子沟。部队部署在山坡上,山下是一片麦地,前边是一条河。日军骑兵有100多人,等蹚到河中间时,坡上的战士开始射击。
枪响了,她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不是自己打的。就继续瞄,“咣”的一声,好像自己脑袋炸了,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枪扔到了一边。
打了第一仗之后就行了,瞄准了,一枪又一枪,有时还告诉自己放近了打。
第二年冬天,部队在兴隆沟把敌人打垮了,就追。胡真一在女兵中跑得最快,跑出一公里多,女兵大都落后了。
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路边沟里趴着一个鬼子,呢子大衣上有好多血,还活着。她把枪对着鬼子,四下瞅瞅,左右没人,不知怎么办才好。那个鬼子冲着她瞪眼睛,说着日本话,她就听懂“八嘎”两个字。她火了,“俺叫你‘八嘎”,上去就是一刺刀。
女兵们追上来了,瞅着血渍呼啦的鬼子,再瞅瞅胡真一枪上的刺刀,一个个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袭击敌人列车前,通常要扒一段铁道,然后埋伏在铁路两边。女兵和男兵一样干,大冬天,一会儿一身透汗。
打伪军,攻警察署,袭击山林警察,有时不让女兵直接投入战斗,让她们唱歌、喊口号,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瓦解敌人军心。
五军女兵最多时有300多人,那时足够一个团的兵力了。虽然没有妇女团这个编制,女兵也从未都编到一块,可官兵喜欢这支别样的队伍。时间久了,老百姓也熟悉了,见到女兵就说“妇女团”来了。
“拉出队伍奔抗联”
这还得从一个女人说起。
冯淑艳,1910年生于奉天,六岁随父母走北荒,到吉林省穆棱县(今属黑龙江省)九站(今穆棱镇)泉眼河屯落户。
1933年7月的一天,邻居于凤阁家娶儿媳妇,日军突然闯进来,说参加婚礼的人中有反满抗日分子。喜庆的喇叭调变成了炒豆般的枪声,六七个人倒在血泊中,其中包括冯淑艳的母亲和侄女。
从此,这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刚烈女子,就把生命的意义浓缩成两个字:报仇!
屯子里难得见到鬼子,她就怀揣一把杀猪刀晚上去九站踅摸。她明白,鬼子的大营不能去,那是白给。她的目标是单个或不超过两个的鬼子。
听说九站有共产党,还说得挺吓人,但她不怕——只要他们打鬼子就行。她要找他们帮忙,或是跟他们合伙,一起杀鬼子。
8月的一天,冯淑艳遇上一个熟人——她丈夫王杰忱的同学。知道丈夫的同学很正直、可靠,冯淑艳就向他打听共产党的情况。
对方四处看了看,然后趴在冯淑艳的耳边悄声说:“火车站有个姓潘的扳道岔工人,可能是共产党,你不妨去找找他。”
冯淑艳立马跑到车站,好不容易找到了“潘师傅”。一问,人家直晃脑袋:“你找错人了吧?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可不是什么共产党,也不懂你说的啥意思。”
冯淑艳碰了一鼻子灰,可她并不灰心。她坚信友人说的话,车站肯定有共产党,只是自己找人的方法有点儿莽撞。
这天半夜时分,冯淑艳在车站附近转悠时发现一户人家有灯光,上前趴着窗户看,里面好像在开会,隐约听见“反日”两个字。突然,有人从背后把她死死抱住了,拖进小屋绑在柱子上。
“你是干什么的?”
“反正落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便。俺就问一句:你们是不是共产党?”
“你……你是个女的吧?你问共产党干什么?”
“杀日本子!”
因为光线太弱,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和表情,但她有种直觉,对方不像坏人。是不是共产党也无所谓,她早豁出去了,就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讲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冯淑艳如愿以偿。
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冯淑艳家来了个伪警察。她冷着脸问:“老总有什么事吗?”
伪警察嬉皮笑脸地说:“不认识俺了?”
冯淑艳仔细一看,竟是她的丈夫王杰忱。
丈夫也帮她找共产党,找到宁安去了。因为钱花光了,想起表弟李文彬在宁安县伪森林警察大队当大队长,就奔过去了。再一寻思,两口子找共产党没少耽误活儿,当警察,挂个名,多少也能贴补家用。
见丈夫这身打扮,冯淑艳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笤帚疙瘩就打:“你这个不知好赖的东西,还当了黑狗子,咱们打离婚!”
王杰忱边躲边叫:“别打了,俺明个儿就去辞退还不行吗?”
这事得向组织上汇报。穆棱县委书记潘寿廷沉思一阵子,说:“咱想往警察队里派人还派不进去呢,就让他在那儿好好干,当地工,收集情报。”
1936年2月,五军一师参谋长张镇华受周保中派遣,来找冯淑艳。张镇华和王杰忱是磕头兄弟,叫王杰忱“三哥”。冯淑艳知道他來肯定有事,边做饭边说:“你说吧,俺听着。”
张镇华说:“李文彬这个人不错,组织上想把他的队伍拉出来反日,现在那边只有三哥一个人,组织上想让三嫂也去,加强一下争取的力量。”
冯淑艳说:“行,明天就去。”
见表嫂来了,李文彬热情接待。
李文彬,1902年生于双城县三姓屯,读过三年私塾。先是在家种地、赶车,后到被称为“三十六棚”的哈尔滨铁路工厂当学徒。1920年参加东北军,从士兵干到班长、副连长、连长。九一八事变后,他所在的18旅投降日寇,李文彬一气之下回了家。1934年经旧同事介绍,任伪依兰县森林警察大队副大队长,第二年调任宁安县森林警察大队大队长,驻防牡丹江左岸的三道河子。这个大队有150多人,大多是原东北军的士兵,许多人参加过抗战,有战斗经验,有思想基础,所以参加抗联后立刻成为一支生力军。
李文彬精明、沉稳,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对付鬼子也有一套——奉命“讨伐”,哨子催命似的响,立即整队出发,有时却“走错路”了。有时枪声也炒豆似的,比日军打得还激烈,至于那枪怎么打的,对手当然也知道,不然,就不会派人前来策动哗变了。
窗外北风呼啸,室内表兄弟夫妇坐在热炕上唠嗑儿。
冯淑艳问:“你这个差事挺好吧?”
李文彬道:“好他妈啥呀,还得受日本子的气。”
李文彬浓眉大眼方脸膛,戴一副黑边眼镜,虽是个壮实的武人,但平时言谈举止却像那名字一样——文质彬彬的,可听到表嫂的问话,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不满,出口就是一句粗话。
冯淑艳笑着说:“你这官也不小了,一百多号弟兄不都得听你的吗?”她早不是那个只有血性之勇的女中豪杰了,这一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呛李文彬的肺管子。
李文彬叹了口气:“弟兄們听俺的,俺又得听谁的?光这院子里就有八个日本子,都是军官。这年头,中国人当多大的官,也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吃饭,是日本子手里的棋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冯淑艳就开门见山了:“张镇华是你哥的磕头兄弟,前几天让俺给你捎话,希望你能当个真正的中国人。”
李文彬沉思一会儿,说:“这事非同小可。你转告张镇华,这边还得好好做做工作,把弟兄们的心拢到一起才行。”
李文彬豪爽、仗义,肯为部下担待,颇受官兵拥戴。警察队所属三个小队的小队长都有爱国心,又是磕头兄弟,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
冯淑艳和李文彬确定的方针是先官后兵、先易后难,先重点后一般。军官没问题,重点人就是两个机枪手了。这机枪手都是日本人认为可靠的人,不过,王杰忱已经和其中一个姓毕的磕头拜了把子,另一个姓赵的在日本人面前挺会来事,更受信任,难度就大些。
冯淑艳想了一招——让人把姓赵的那挺机枪偷出来,放到大队部的院墙豁口处,日本军官每天晚上都要巡查,自然会发现。果然,日本军官见状大发雷霆,指着姓赵的机枪手骂道:“你地,良心大大地坏了,死了死了地!”然后把他拉到西门外,绑在树上。
李文彬见状,一声令下,官兵们抄起武器冲出来,把姓赵的机枪手团团护住。姓毕的机枪手把枪口对准日本指导官和教官,大叫:“你们日本人太不是个物了!弟兄们给你们卖命,你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有点儿毛病就‘死了死了地,既然你们不把俺们当人待,老子今儿个也豁出去了!”
眼见着硬撑下去要吃大亏,日军指导官津村昌咕噜了一句,鬼子们把枪都放下了。
一小队队长费广兆把手一挥,这边官兵们也把枪放下了。费广兆走到津村昌面前,说:“俺们有两个要求,不知指导官能不能答应。”
“你的,大大的好人,说了说了地。”这工夫,津村昌当然希望有个台阶下了。
费广兆道:“第一,今后对有错误的士兵,要先训教,如果不改,才能处理。第二,今儿个这事,由大家伙儿帮他改正错误,他要不改,连俺也算上,通通枪毙。”
“哟西,统统地可以。”津村昌满口答应,还亲自上前为姓赵的机枪手松绑。
这件事一举数得,简直就是一次哗变、暴动的预演。
1937年7月12日这天,正巧八个鬼子都在,李文彬决定当晚行动。在李文彬的指挥下,半夜时分掐断了电话线,关键部位都布置好了骨干,两挺机枪堵住日本人的房门,将鬼子全部消灭。然后,烧了房舍和军事设施,全体官兵和家属分乘三艘大船,沿牡丹江向五军的驻地三道通进发。
李文彬率队起义,成为七七事变后吉东地区伪军反正的先声。随后,依兰县伪38团和警察队哗变,勃利县伪29团哗变,带出大批枪械弹药。
引发全面抗战的七七事变,对伪军包括伪官吏是一次重大冲击。
前面说过,九一八事变后,义勇军奋起抗战的一种重要心理支撑就是期待关里出兵,收复失地。而今关里打起来了,虽然还未出兵,但是觉得这回有指望了,有的就率先动作起来,没动作的也变得动摇了。
为策反三道河子伪森林警察大队,张镇华等人曾编了一首《伪军反正歌》,其中一句歌词是“拉出队伍奔抗联”。七七事变后,“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一个特点,就是一些伪军哗变后,直接投奔了抗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