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相遇
2019-07-10尤曦恒
尤曦恒
暖阳
2017年9月8日,苏嫣第一次找沈樊聊天。
“明天下午出来喝杯咖啡吧。”苏嫣说。
沈樊心跳有如擂鼓,嘴角上扬。他把衣角紧攥手心,额上甚至有热汗流下来。“要镇定,镇定。”他告诫自己。阳光很暖,咖啡厅就在马路对面,车辆川流不息,他离心爱的姑娘只有一个红灯的距离。沈樊在心里演练十几遍后终于推门进去,空调的冷气覆盖全身,空气里的咖啡香味氤氲,黄木地板踩上去有“嘎吱”声。他记起,上一次来咖啡厅还是在高中,和编辑聊他的作品《至夏》的合作。
他刚进门就看到苏嫣坐在一角,正上方是盏黑色的圆盘吊灯,发出温暖的黄色光晕来。沈樊扶着椅背坐下,如坐针毡。苏嫣正翻着一本厚重的发黄书籍,封面被白色的书皮包裹着,书页边缘已旧得发黑,却一个折角都没有。待他坐定,苏嫣合书,伸手把鬓发挽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今天穿的是素色长裙,透出一股南方姑娘特有的温婉。
“您好。”她突然变得拘谨,手指在书面上左右摩挲。
“叫我沈樊吧。”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得他下意识吐了吐舌头。接下来便是尴尬的沉默,沈樊将一块方糖丢进咖啡,用木勺缓缓搅动。
“一定是大冒险输了,不然怎么可能约我。”“要不还是回去吧,下次等我变得优秀一点再来好了。”
……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浮现,苏嫣则盯着桌面一声不吭。两个单身的人展开了沉默的拉锯战。过了许久,苏嫣低头翻出来一封鹅黄色的信推到沈樊面前,三角的封口处贴了一颗红心。
“这是?”他的手开始颤抖,嘴唇喉咙开始干涩。
“这……”她到嘴边的话突然噎住了,脸涨得通红,细密的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她始终说不出那几个字,仿佛有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你,可以帮我交给苏瑜吗?”她的声音很小,绯红渐渐从脸上褪去,那双漂亮的眼眸浸满了失落,有泪珠挂在睫毛上,像是丢了心爱的娃娃。
太阳不知何时被遮住了,厚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滴、两滴、三滴……瓢泼的大雨连成无边的水幕,隔着墙都能听到落雨的“哗哗”声,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上,把灰尘溅得漫天飞扬。沈樊握紧的拳头松了,往后坐了坐,背越来越佝偻,仿佛全世界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来由的疲惫冲上脑海浇灭了激动,他只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
“其实……”苏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没事的。”沈樊打断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帮你交给他就是了。”
云起
沈樊醒来已是晚上10点,一如既往,舍友们在电脑前“奋战”,电脑屏幕的白光映在他们脸上,空气里充斥着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和呛鼻的烟味。他翻身下床,拿上毛巾和脸盆,踩着人字拖“啪嗒啪嗒”走了出去,灯光很暗,走廊里空荡荡的,偶尔会从两边的门里传出来吵闹声和欢呼声,这个时间是男生宿舍的游戏时刻。
没走几步,他听到身后有人开门,是苏瑜提着热水瓶出了宿舍。他们住的是80年代的老式宿舍楼,洗漱只能去公共盥洗间,早上7点那里挤得像菜市场。换做平常他肯定会停下来等一会儿苏瑜,但看到那封情书后他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了,苏瑜和苏嫣来自同一个城市,苏瑜是那种很干净的男孩子,1米82,肌肉匀称,换上棉白的长衫和水洗蓝的牛仔裤简直温暖得像夏日里的阳光。
“听说,你今天约会去了?”苏瑜把脸盆放沈樊边上,拍了拍他肩膀。平时苏瑜都会选择一个角落的位置,默默地洗漱完毕,然后去上课,不玩游戏,也不参加社团。就这样孤零零的,平时和他说几句就容易扯上列夫·托尔斯泰或是泰戈尔,沈樊上课时发现前排女生每次聊到苏瑜时就痛心疾首,怎么这么阳光的男孩身体里却装了个上世纪老学究的灵魂!
“嗯。”他嘴里含着大团的白沫,含糊地应了声。
“那怎么愁眉不展的?”
沈樊看着苏瑜,其实苏瑜是个很温和的人,他会拎着8个水瓶爬到4楼帮忙打热水;哪天想逃课了他会帮你答到、买饭,甚至还会顺道帮你带点水果回来;追女孩的時候他也是很好的帮手,虽然有时候别人约会的对象莫名其妙喜欢上他。沈樊甚至觉得他像自己的亲哥哥,但哪怕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有些东西也不能分享,比如说藏在心里的秘密,比如说心爱的姑娘。
“还可以吧。”那封情书还躺在沈樊的书桌抽屉里,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隐瞒,他担心和苏嫣就像两列行驶在交叉铁轨上的火车,本该在相交的地点停下来,但信交出去后,两人会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尽头。
雷鸣
空荡的自习室里只有沈樊一个人,《西方经济学》被随意摊在桌上,他绞尽脑汁在想凯恩斯和恩格斯到底有什么关系,忽然有叩门声在背后响起。
“又来了。”沈樊捂脸。这个星期不管他躲到哪里,苏嫣都能找到他,不是问苏瑜看到情书后的反应,就是问苏瑜和他出去玩都吃些什么。上课时坐在他边上问,下课了路上也会跑上来问,甚至有一天晚上11点多,还打电话过来咨询。可能全班除了他以外都以为沈樊在和苏嫣谈恋爱了。
“那个……沈樊。”苏嫣扭捏地站在他跟前,大拇指背在背后“打架”。她每次都这样,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你现在脸红什么,要红也该在苏瑜面前红啊。”沈樊心里默默地想。
“要不今天我们和苏瑜一起吃饭?附近有家西餐厅很不错的。”苏嫣畏畏缩缩地问。可沈樊不耐烦地说:“姑娘,你喜欢他就直接去说啊,干吗非要让我去当传声筒?那是不是你们结婚的时候还要我去当司仪啊?你不带这么坑我的吧!”他觉得糟糕透了,头也没抬,又吐出俩字“不去!”
“但是……我看评价都说不错的。”苏嫣决定再争取一下。
“你喜欢他就直说!你盯着我干吗!我一天很忙的!我把他手机号给你,求你别来烦我了行吗!”沈樊机关枪一样甩出一大段话,没看她一眼。
他最后听到的是“砰”地关门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小声的抽泣。
“她哭了吧。”沈樊心想。似乎在她转身的那刻沈樊看到了她眼角有流下的泪水,但不管了,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觉得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抬也抬不起来。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趴在桌上,像泄了气的人偶。窗外隐约传来闷雷,“咔嚓”一声雷光突现,又要下雨了。
骤雨
雷声把沈樊惊醒,他揉揉眼睛,浑身没来由的酸痛,像是睡了一整个世纪。忽然一个黑色的阴影急速放大,他整个人翻滚着后跌出去,沈樊只觉得鼻梁要断了,温热的血止不住流出来,紧接着他又被抓住领口拎起,按在墙上。对方把脸靠过来,这时他才看清楚来者是苏瑜,但他的表情却凶狠得像一只吃人的狮子。
“苏嫣去哪儿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雨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像是一层笼住整个城市的白色纱幔,随着狂风不规则的舞动。
“你喊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她喜欢你!这是她让我给你的情书!”沈樊一把推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那封皱得不像样子的信封,狠狠地摔在地上。苏瑜看到那封信后突然就愣住了,盯着地面不再说话,他眼眸低垂,胸膛微微起伏,就站在那里出了神。沈樊则靠在一边的墙上抬头望天,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她有轻微的自闭症。从前还被喜欢的男孩拒绝了,从那以后就变得更加自卑了,但这次明明连情书都写好了,她终究还是没能跨过那一步。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苏瑜疲惫地坐在地上,幽幽地诉说着苏嫣从前的故事,那一幕幕仿佛发黄的老旧相片,在沈樊面前一页页展开。
“我担心大家知道她有自闭症后会嘲笑她、歧视她,所以连我是她亲哥哥这件事都不敢提,就怕勾起她之前不太好的回忆。”
哪会有女孩主动约不喜欢的男孩子吃饭,哪会有女孩大半夜的对不喜欢的人倾诉……她明明在这么努力地表达,我喜欢你。就像一只小猫绕着他的脚踝不停地“喵喵”叫着,最后却被无情地一脚踹回内心的深渊。
“她最喜欢的书是你写的那本《至夏》,她说能写出这本小说的人肯定很温柔,她最喜欢温柔的人了。她真的爱惜那本书,还特地用书皮包了起来,哪怕是书页烂了也不肯放下,去什么地方都要带着。”苏瑜语气渐渐平静,却低落得像只战败的狮子。
没等他说完,就看到沈樊跑了出去,方向是图书馆。他知道了,如果她喜欢的是《至夏》的话,那她一定会待在图书馆里!《至夏》是沈樊唯一一本发行的小说。书里的女主角难过的时候就会跑去市立图书馆,爬进一个小小的阁楼,在天窗望着车流穿梭,霓虹流转。巧合的是,学校图书馆顶楼也有个放杂物的阁楼,扩建仓库后就一直空着没再用。
明明是那么敏感、胆小的女孩却勇敢地向他敞开心扉,就像两列轰鸣着擦肩的列车,哪怕是冒着断手的危险,他这一次也要用力地拥抱她!他要穿越最汹涌的人潮,把她从内心的深渊里拽出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喜欢你!
天晴
深夜11点,图书馆依旧灯火通明,仿佛藏在浓雾里的巨轮。沈樊冲进图书馆,一口气奔上5楼,顶楼拐角处有一堆覆着薄尘的纸箱,上面用红笔写着“禁止入内”的字样。
沈樊把最左侧的纸箱挪出一条缝隙,缩起肚子侧身挤了进去。楼道很黑,墙面的白漆也剥落,露出深色的水泥,铁色的扶手到这里也变成了木制的扶梯,明明只有一个转弯的距离,场景却像是向前推了数十年。跨过一个转角,最深处有扇老舊的绿漆木门,生锈的铜锁被打开了,里面透出来暖光。
他扶着墙弯腰走进去。1米2的阁楼很小,年久失修的地板断了几根,挑高的楼顶横着巨大的房梁,上面有黑色的电线垂下来,老旧的灯泡正一闪闪地发出黯淡的光。沈樊一步步走进去,每一步地板都会微微晃动,响起刺耳的“吱呀”声,积灰也从房梁抖落,纷纷扬扬。
苏嫣抱膝坐在阁楼的小窗前一声不吭,沈樊走到她背后,慢慢蹲下来,双臂张开,环抱住她。苏嫣也不反抗,木然地望着窗外,好看的眼睛倒映着奔流的车龙和闪烁的霓虹。
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沈樊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听着窗外雨落和彼此的心跳。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一句《万叶集》中的诗:“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天有雨,能留你在此。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在此地。”
良久,沈樊抬头慢慢靠近她的耳朵轻声说:“我喜欢你。”
故事到这里其实应该结束了,一个叫苏嫣的江南女孩,温婉漂亮;一个叫沈樊的男孩,阳光开朗。两人后来双双被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院录取。在这所普通的南方大学里,他们这对情侣的爱情故事很快就被传开了,有人说是女孩厌倦了南方的湿冷,想去感受北方的大雪纷飞才去考了北京的学校;还有保研本校的学生说,经常能在图书馆看见两人复习到深夜,看见两人互相给对方讲解题目、互相鼓励打气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最好的爱情,但有很好的爱情,就像两个本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在一起后,都想通过上进变得配得上对方,薄雾散去见远山,看见巍峨,看见目标,因而朝着方向努力,最后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