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赞荒野—兼谈城市生物多样性保护
2019-07-10郭耕
文 郭耕
这颗星球上的宝贵荒野,不仅属于当代,还应为后代保留选择机会,即为永续发展;不仅属于人类,还是万物的家园,而万物构筑的生命共同体,也是人类生存之基,这就是荒野的价值。
生物多样性保护是当代人对自然保护的科学描述,包括物种多样性、遗传多样性、生态系统的多样性。我们的衣食住行无不依赖地球母亲的供养与恩惠,只有生物的多样性,才有人类社会的稳定性,保护生物多样性意义重大,道路艰难。毕竟,它关系人类福祉,关乎社会稳定,关涉子孙利益。但生物多样性保护从概念到理解,从行动到效果,从乡村到城市,尤其在异化发展的大城市,都还处于“同志仍需努力”的状态。
那么,生物多样性到底呈现在哪里?用一句话简单回答就是——在荒野,要想实现保护,必须保存荒野,荒野即自然地。遗憾的是,地球上的荒野,随着人类开发的进程加剧而日渐减少。据《Nature》杂志文章记载,一个世纪前,地球表面的陆地仅15%用于种植、饲养牲畜,而今,地球的77%以上的土地和87%的海洋因人类的影响而改变,全球保育政策必须提醒并遏制这种“自私加自杀”的行为,阻止最后呵护我们的生物多样性和生命维持系统的消失趋势。
笔者所在的中科院老科学家演讲团,前不久在江苏如皋巡讲,其间发生这样的辩论,笔者在强调保护动物的重要性,一位科学家不解地问,保护有什么必要,即便物种不断灭绝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另一位则提出,破坏自然乃是发展的必然,要不我们怎么发展呢?我回答,物种灭绝本是自然规律,但当前人类导致的灭绝速度已经超过自然速率的上千倍。物种灭绝是一个代表生态失衡危险正在发生的信号,如果我们的发展必然以自然基础被破坏为代价,那疯狂发展的结局就是将我们自己推向末路。
曾几何时我们曾喊出“保护地球”的口号,其实,地球根本不在意你的保护,毕竟地球的维度,从时间到空间都大大超乎人的想象,地球完全可以没有人类,而人类须臾不能没有地球。我们需要地球的什么呢?需要的就是地球上能够呵护我们的生物多样性,而这种多样性恰恰就在荒野中。
荒野的一般定义是:“在我们的星球上留下的最完整的未被破坏的野生自然区域——那些人类尚未影响的最后真正的野地,在那里,从未修建过任何田地、房屋、道路、管道或其他工业基础设施”。国际保护组织甚至有一个更具体地界定:荒野为原生地占70%以上,面积在1000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数少于5人的地域。据此定义,世界上,还有46%的土地属于荒野。
1924年6月3日,在“大地伦理学”创始人利奥波德的努力下,美国出现了第一个荒野保护区——位于新墨西哥的总面积22万公顷的基拉荒野保护区。
1964年美国国会通过《荒野法案》,此后,官方认定的3.7万平方千米的联邦土地作为荒野被保护下来,除了科考,禁止包括旅游在内的任何经济活动。时任美国总统约翰逊在签署荒野法案时说:“如果想要我们的后代在想起我们时,心怀感恩而非蔑视,就需留给他们一瞥世界最初的样子。”
尽管这些年全球的荒野因人类的活动,特别是过度开发和消费所剩无几,但仍占陆地约四分之一的面积,主要分布在南北极、热带雨林、荒漠戈壁,我国西部高原的无人区也尚有荒野幸存。
荒野,一般被称为不毛之地,荒野作为自然生态系统,作为千古演化的遗存,我们应该如何科学审视,以避免短视?古人说“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这颗星球上的宝贵荒野,不仅属于当代,还应为后代保留选择机会,即为永续发展;不仅属于人类,还是万物的家园,而万物构筑的生命共同体,也是人类生存之基,这就是荒野的价值。
生命支撑价值
有人认为,自然万物是在有了人类以后,才称为有用之物,才具有价值,试问:人类的产生不足300万年,在生命历程的38亿年中,自然的生命支撑系统就已经有效地运行了,气循环、水循环、光合作用、物质变换、能量转移、信息传递、草木枯荣、物种存亡……包括人类的产生,无不是荒野自身价值——生命支撑价值的体现。
有这样一个数据:地球生物资源,年均为我们贡献的价值达36万亿美元;全球自然资本的价值至少在400万亿~500万亿美元。生命无价,这种人为评估的看似不菲的价值本身,其实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
经济价值
荒野产品如石油,是自然产物,却拥有一定价格,因为它们被我们视为资源。自然之物是经过人类劳动而成为产品,但人类活动若不作用于自然物(即所谓劳动资料)上,人的技艺再高,也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荒野的产物,从实用性、丰富性、多样性及可再生性看,构建了适于我们生存的家园,可使我们获得舒适的物质生活。但这种经济价值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类社会的经济体制必须构筑于服从并尊重荒野运行规律的基础上,对可再生资源如动植物,要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对煤炭、石油等不可再生资源,则应适度利用并努力寻找太阳能、风能等替代品。否则,为满足经济指标不断增长,物质水平不断提高的GDP竞争,将与有限的荒野经济价值的供给产生供求矛盾,甚至出现“断顿”。
科学价值
对科学的赞美,亦即对我们认知对象的赞美。荒野以其神秘、丰富、复杂的原始属性吸引着科学家,作为科学家崇尚的求知对象和研究对象。
加拉帕戈斯的金翅雀为生命进化提供了丰富的线索,使进化论得以成形,这样的科学价值属于人类共享的成果。恐龙、始祖鸟的发掘使我们得以窥探自然生命史的精彩演化,如果那块蕴藏化石、甚至活化石的荒野地不复存在,我们就无从找到这样纯粹的“本底”,挖掘到可以诠释生命历程的科学价值。科学家通过电视给我们讲述的“狂野周末”“人与自然”“地球故事”……这一切必须根植于荒野。
荒野中的科学未解之谜尚多,就像未开启的信,未阅读的书,只有在残余的荒野地里,我们才能找回那即将遗失的未启之信、未读之书。消灭荒野地,无异于焚烧或许是孤本的、绝非赝本的古老家信。
遗传多样性价值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地球上,荒野中,未被人类认知的物种还很多,目前被我们命名的物种约190万种,但科学家估计,自然界的物种可能在1000万种以上。芸芸众生藏身于荒野这座基因库里,蕴藏着独特的、绝无仅有的遗传多样性价值。
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东南亚的水稻黄矮病使水稻大面积枯死,怎样解决?踏破铁鞋无觅处,农学家们终于在印度的一个山谷中,发现了一棵长得像野草,却能抵抗黄矮病的野生稻。将这棵野生稻的抗病基因移植到现有水稻之后,灾难终于被遏制。三年后这个山谷建起了水库,荒野景观已面目全非。假若这场水稻灾难晚些发生,假如那棵野生稻晚些找到,这抵抗病虫害的基因——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又将去何处去寻呢?
同理,袁隆平的杂交高产稻的原种便是采自海南湿地,来自荒野的野生稻种,如果荒野尽失,科学家再高明也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不是金鸡纳霜这种植物尚存于荒野中,我们哪能得到战胜疟疾的特效药奎宁?要不是犰狳这种动物尚存于荒野中,我们又哪能得到战胜麻风病的疫苗?保留荒野这座天然基因库,才能使形状古老的遗传多样性得以延续和保存。
荒野是未受人为干扰和较少人工改造的自然“本底”,“荒野”(wilderness)一词有野生物种不受人类管制和约束的含义;荒野是一种充满多样性、原生性、开放性、和谐性、偶然性、异质性、自愈性、趣味性的野趣横生的自然系统。
目前,美国及我国台湾地区都有类似荒野保护协会(society of wilderness)一类的“NGO”,这些组织通过购买、租赁、租借等方式,取得荒野监护权或管理权,将其围护起来,使大自然尽量自主演替、自繁自灭,并使子孙后代能有机会在先辈遗留下来的荒野中,探询自然奥秘,领悟生命意义,生发独特感受,体验挫折经历。
今天,全球气候变化异常,正日益成为人类所面临的首要环境问题,而荒野恰恰能在这方面发挥碳汇作用。荒野如果失去,碳汇将沦为碳源,人类的最后福祉将难以保障。所以,从政策上,应将保护荒野与减碳抗暖结合起来。
城市中的荒野
既然荒野如此重要,在城市中如何体现呢?纽约中央公园、巴黎布隆森林、伦敦海德公园是几个国际著名的城市公园典范,2019年春季,我在珠海讲课之余特地去参观了那里的一处市内荒野——吉大水库。我置身其中,远山传来噪鹃的鸣叫,感觉那里简直是都市里的绿岛。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能保存荒野,留白增绿,是一项重大的公益和普惠。毕竟,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共同体。
在进化的时间尺度上,荒野是唯一在物种丰富度上接近自然水平的地域,为众多野生物种提供了庇护场所,是生物多样性遗传信息的储存库。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一开始所提到的荒野概念过于严苛,从“治病救人”的角度思考,对破碎化的生态系统和退化区域的治理,城市生物多样性恢复可能与保护未受干扰的生态系统同等重要,至少便于操作。所以,在“复野化”的层面,城市公园、校园保护区,便具备了亡羊补牢作用。
前不久,中央电视台一个栏目邀我做节目,编导先提出了一个有关校园动物保护的方案,其中一个实践活动是“为小鸟挂巢箱”,我提出异议:不要自以为是给鸟做窝,要想真正在校园提供便于野生动物栖息之所,就做一处“荒野”——一个小小的自然地,用围栏围起来,有自然的土壤和水体,乔灌草多样,枯枝烂叶切莫清理,杜绝一切人为干扰。我们的作为就是观察记录,不久就会发生生命的奇迹,有草、有树、有虫、有鸟、甚至有兽的出没。而这个建议恰与《绿化与生活》杂志上的一篇有关城市荒野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方案不谋而合,人家管这叫“本杰士堆”。这个一看就是舶来品的“土堆”源自一位动物园管理者赫尔曼·本杰士,通过生态化行为,为园区分布的野生动物重建生存空间,特别是动物园笼舍中的动物需要“丰容”,所以将石块、枝叶、倒树、掺杂本土植物,并覆以多刺藤蔓植物,使这个土堆既封闭又有空隙,为动物留有通道,从而改善小环境、小生态、小气候。
这篇文章还提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北京市将在今年底前完成6处涵盖城市绿地、平原森林、山区森林和湿地的生物多样性恢复示范区,北京园林绿化局将在新一轮百万亩造林中推出……而且在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设置了一个生物多样性示范点——本杰士堆,还要推出包括小微湿地等人为干扰少的生态保育场所,并宣布今后每个公园至少建造一处。
无独有偶,我在麋鹿苑也进行着两个实践:一是桃花岛荒野区,这是一处干涸并废弃的鱼塘,但我一再强调不要干扰,如今这个乱草丛生的地方俨然成了牙獐的隐蔽处和求偶场。第二个行动就是设置了几个题为“活着的死树”的科教点,看看说明就知道其涵义:老树、死树、风倒木……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对保持林地的物质与能量循环十分重要。
通过为众多物种提供生长、栖息、隐蔽和采食的场所,丰富了生物的多样性,从而使林地生态系统更加稳定,更显生机。
落叶归根是自然法则,残枝败叶也非无用,“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这样一个统计,表明荒野的生命恢复能力有多么惊人:一平方米荒野所含内容:蚁类、蜘蛛、潮虫、甲虫、蝇类等1000只;蚯蚓、千足虫等2000条;蛞蝓、蜗牛等8000个;各种线虫、蠕虫、软体动物20000—1200000条;原生生物100万个;仅一茶匙的草地就含真菌50亿个,细菌2000万个。
个人认为,保护自然地,勿以恶小而为之!留存小荒野,勿以善小而不为!在自然保护措施中,有一种保护形式叫保护小区,我国江苏婺源为保护鸳鸯、白腿小隼、中华秋沙鸭、特别是蓝冠噪鹛,就设置了一系列的保护小区,卓有成效。我曾在印度见过一处城市中的湿地,虽半亩方塘,却生机盎然,因为湿地周围是类似苏州园林的花墙,人进不去,但可以凭窗观赏,由于挡住了人为干扰,水草茂盛,鱼翔浅底,鸟来鸟去,距离远近适当,极其适合拍照,达到人鸟两相宜的境界。类似的小湿地、小土丘、小灌丛、小荒野,可以营造于每个公园、每个学校、每个街道、每个大院、每个社区……城市生物多样性恢复有望,且事半功倍,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麋鹿苑,不仅实践着麋鹿种群和健康湿地的恢复,还倡导着荒野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殊不知我们的别名即为“北京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中心”,在苑中漫步,还能见到这样一首有关荒野的诗,就作为本文的结语吧:
《荒野的自白》
没有尘世的喧嚣华丽,
没有农田的整齐划一,
满目乱草杂树,四季演替,
盈耳鸟语虫鸣,昼夜有序。
落英缤纷,神采各异,
疏影横斜,斑驳陆离,
这就是我,荒野地。
我丰富的内涵,被视为良莠不齐,
我勃发的生机,被谬称疏于管理,
物欲凡俗之心,何谈野趣天成,
功利世故之眼,哪见美感灵气。
我就是我,荒野地,
原始的外表,杂陈的有序,
廉价的奢华,低调的高级。
荒野WILDERNESS,
——一块神圣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