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美多吉: 青藏高原雪线邮路上的英雄信使
2019-07-09俞佳铖
俞佳铖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每当这苍茫的歌声响起,就是藏族汉子其美多吉要征战“雪线邮路”的时候了。其美多吉拥抱着妻子,孙子“吧唧”亲他的脸,被大胡子扎得“呀呀”叫唤,他捏捏孙子的小脸蛋,转身踏上绿色的邮车,一路向西,穿过雪山,直奔拉萨。
“雪线邮路”以四川省成都市为起点,途经雅安、甘孜到达西藏昌都、拉萨,平均海拔在3500米雪线以上,全程往返1208公里,其中包含着被人们称为“鬼门关”的雀儿山。这条路是沟通西藏与外界的邮政通信主动脉,也是全国唯一一条不通火车的一级干线汽车邮路。30年邮车路,140多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赤道35圈,其美多吉却从未发生一起责任事故。
2019年1月25日,中宣部授予其美多吉“时代楷模”称号。2月18日,他被评为“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这个大胡子藏族男人走出雪山,接受了来自全国人民的瞩目和祝福。
迷上雪域邮车的藏族汉子
1963年9月,其美多吉出生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龚垭乡。高原上,人车稀少,每当有绿色的军车或邮车驶过,顽皮的其美多吉就会和一帮孩子追着汽车跑,直到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才停下。“小时候,我就想变成雄鹰,和那些汽车比比谁跑得快。”父亲告诉其美多吉:“这些车啊,都是咱藏族人民的大救星、恩人共产党派来的车队,专门运送物资的。”
“村口爷爷家的报纸是邮车送来的。”“隔壁阿哥的入学通知书也是邮车送来的。”其美多吉看到邮车将一份份报纸、一个个包裹送到目的地,看着收件人期待而开心的笑容,他渐渐明白,邮车寄托着人们的期望和依赖,也承载着远方人们对家乡的爱与思念。那时候,当个英雄几乎是所有藏族男孩的梦想。而在其美多吉的脑袋里,邮车司机就是英雄的化身,他决心长大后也成为这样的英雄。
18岁,其美多吉开始为自己的梦想做准备,他花1元钱在集市上买了一本《汽车修理与构造》的书,开始琢磨起开车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其美多吉刻苦自学,向村里会开车的老师傅请教,用了大半年时间,他不仅学会了开车,连汽车的一些“小痛小病”也能独立检修了。
1984年,其美多吉在一個运输公司开大货车,工作期间认识了藏族姑娘泽仁曲西。泽仁曲西美丽善良,两人没见几次面,她就娇羞地答应了他的追求。定亲那天,其美多吉问妻子:“你还不怎么了解我的性格,怎么就同意了呢?”泽仁曲西说:“你是开大货车的,我阿爸阿妈说,开车的人一定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是英雄,我也这么觉得……”其美多吉特别感动,牵着爱人的手,感觉这辈子找到了对的人。
1989年10月,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邮电局买了第一辆邮车,其美多吉得知这个消息后,赶紧跑去应聘。那时的他,26岁,身高1.85米,身材健硕。凭着过硬的身体素质,他如愿以偿成了一名邮车司机。抚摸着崭新的邮车,其美多吉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拉着父母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阿爸阿妈,我要成为一个英雄。你们放心,只要有邮件,邮车就得走;只要有人在,邮件就会抵达。”
新手上路的其美多吉,开始跟着老邮车司机跑车。车子没开出甘孜多远就需要翻越海拔4200多米的折多山,弯多路险,蜿蜒盘旋,过了折多山,便正式进入藏区。其美多吉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有“川藏第一险、川藏第一高”之称的雀儿山立刻出现在眼前。雀儿山的盘山公路修建在悬崖上,终年被冰雪覆盖,路窄、雪厚、弯急,车轮碾过之处,尘土卷着碎石滚下百米悬崖,车窗外不时掠过葬身山崖的汽车残骸,让人不寒而栗。其美多吉形容说:“有恐高症的人,坐在车里冬天都会吓得流汗。”雀儿山有一处山口的海拔达5050米,最窄处不足4米,仅容一辆大车缓慢通行。当地人说:“车过雀儿山,如闯鬼门关”。过了那“鬼门关”,还有大大小小17座山在等着。
邮车老师傅还告诉他:“这条邮路很难走,光有勇气和决心是不够的,还要有技巧和经验。尤其是川藏线甘孜段,经常遭遇暴风雪和泥石流,还会遇到塌方滑坡,很多路段只能单边放行,通常只能咱们邮车打头阵。只有邮车过了,其他客车、社会车辆才敢慢慢开过去。”
老师傅的话非常重要,其美多吉字字记心头。没多久,他就能独自驾车执行任务了。
坚守与磨炼,雪山再高也挡不住他的路
每次出车前,泽仁曲西都会帮丈夫准备好早餐和沿途的干粮,糌粑、酥油、青稞饼塞满布兜。“路上注意安全,等你平安归来。”这句话,泽仁曲西说过千万次,但其美多吉从没嫌妻子唠叨:“老婆,‘其美多吉在藏文里的意思是‘长寿金刚,你放心,雪山再高也挡不住我。”
其美多吉一出车就是好几天,泽仁曲西除了照顾孩子、做家务,就是时刻为丈夫祈祷,期待他早日平安归来。一路上,其美多吉不敢停歇,因为他知道,每个邮件背后都有一颗期盼的心,他也不敢睡觉,因为在酷冷的雪域,闭上眼睛有可能就永远睁不开了。渴了,他喝点雪水;饿了,他用雪水泡着干粮填肚子。
其美多吉最怕的是“风搅雪”,眼前白茫茫一片,连天空和大地都无法分清。常年穿梭在“雪线邮路”上的其美多吉还患上了雪盲症,每每遇到刺眼的阳光,都会止不住地流泪。长路漫漫,寂寞随行,歌声是其美多吉最好的陪伴,他经常边开车边唱歌,美妙的歌声在雪域高山间回荡。其美多吉和著名藏族歌手亚东是好朋友,20世纪90年代初,亚东邀请他一起从事演艺工作,被他婉拒了,因为在他心中,“雪线邮路”是更美更广阔的舞台。
铮铮铁骨的汉子,也有柔情的时刻,不用出邮车的日子,其美多吉喜欢陪着妻子和两个儿子。有一年冬天,屋外寒风呼啸,屋内一家人喝着酥油茶,其美多吉忍不住感慨:“其实,我最怕冬天。所有奔波的人都回家了,而我还孤单地行驶在路上,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天空的老鹰和地上的我,长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怎么没有头,家就是这条路的尽头,只要你平安,多久我们都等着。”泽仁曲西边说边拿起一个布兜,往里面装满干粮。在这短暂的团圆后,第二天丈夫又将远行。
1999年,其美多吉从德格县邮电局调到甘孜邮车站,泽仁曲西也带着孩子们搬到了丈夫住的甘孜邮政宿舍楼。一年到头,其美多吉的休息时间很少,也不固定,连大年三十和家人团圆也成了一种奢侈。但妻子从没有抱怨过,其美多吉的口袋里始终放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的照片,开车途中累了困了,他会拿出来看几眼,顿时感觉精神百倍,可以重新起程。
时间飞逝,匆匆10年转眼即逝。2010年大年三十,其美多吉正要去德格执行任务,便顺路带着一家人从甘孜回德格老家过年,车上载了不少准备送给亲朋好友的年货。然而,当天下午,车子刚过了雀儿山就抛锚了。雪下得猛烈,其美多吉让妻儿们待在车上,自己下去修车,可是车还没修好,轮胎已被大雪埋了起来。
夜里的温度直降至零下30多摄氏度,在海拔5000多米的雀儿山上,其美多吉一家人只能在车里度过这个除夕夜。泽仁曲西把车上带着的干粮拿出来,准备生火做顿简易的年夜饭。隐约中,其美多吉看到不远处有辆客车停着,便上前询问,得知那辆客车也抛锚了,车上20多个司乘人员没东西吃,又冷又饿。其美多吉二话不说,返回车内,把自己带的年货送到客车里请大家吃。“谢谢大恩人!没有你,我们真要冻死在这个荒山野岭了。”车上众人纷纷表示谢意,其美多吉摆摆手,踩着厚厚的雪回到邮车里。
第二天凌晨,雪终于停了,车子这才从雪里被“挖”出来,又能开动了,其美多吉一家继续前行。那个难忘的除夕,其美多吉的两个儿子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工作时的样子,也是那次,他们真正看到了父亲的伟大。
大儿子白玛翁加读完书后,也进入当地的邮政系统工作,父子俩成了同事。白玛翁加在工作单位认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姑娘,两人开始谈婚论嫁。2011年,家里开始装修婚房准备给大儿子结婚,就在这时,一场噩梦悄然降临。那年的7月17日,白玛翁加突发心肌梗塞,被紧急送至医院。“阿爸,哥哥出事了,医生说很危险,你快来……”接到小儿子扎西澤翁的电话时,其美多吉正出车到石渠县。他心急如焚,连夜在雪山里赶路300多公里,但当他风尘仆仆地冲进医院时,大儿子已经离开人世。
站起来的汉子,是儿子心中的英雄
这个幸福的家庭,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欢声笑语。扎西泽翁觉得父亲骤然间老了很多,不工作的日子里,只望着远方的雪山发呆。
2012年7月19日,是大儿子去世一周年零两天的日子,扫过墓后,其美多吉出车送件。当他途经国道318线雅安市天全县境内时,突然有10多个人手持武器从路边窜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其美多吉知道,自己这是遇到抢劫的了。
“要打就打我,就是不准碰邮车!”其美多吉跳下来挡在车前,他站在雪地里赤手空拳和众歹徒搏斗起来。直至被砍得浑身鲜血淋漓,他也没有屈服,有的歹徒慌忙嚷着:“还真有不怕死的!”随即逃走。后经医生检查,其美多吉的面部、头部、胸前、手臂和大腿等部位共计被砍17刀,左手左脚静脉被砍断,肋骨被打断4根,头盖骨也被掀掉一块。当晚,得到消息的泽仁曲西赶到医院,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看到重症监护室里紧闭双眼的丈夫时,这位坚强的女人愣是忍住了眼泪,她等着丈夫睁开眼张口跟她说话。
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其美多吉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但他的左手筋被砍断了,手指无法捏拢,右手臂不能弯曲,头部动了多次手术,脸上也留下长长的刀疤。
扎西泽翁在外地读大学,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业,其美多吉坚持不让妻子告诉他。出院后,其美多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需要长期艰难的康复,再驾驶邮车的希望很渺茫了。
两三个月后,扎西泽翁接到老家朋友的电话问候:“你爸现在恢复得还好吗?”被蒙在鼓里的他这才得知父亲遭遇抢劫被砍伤的事。扎西泽翁焦急地回到家,看到父亲正试着用左手拿起桌上的筷子,但无论怎么努力,手指就是不听话,气得把筷子扒拉到地上,满脸通红。“阿爸,你别着急,我来陪你练。”扎西泽翁红着眼眶耐心地把筷子捡起来,握着父亲的手说:“阿爸,小时候你教我写字,现在换我来帮你了。”其美多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双手恢复如初,继续当儿子心中的“英雄”。
功夫不负有心人,3个月后,其美多吉的两只手臂可以抬举自如。一年后,他的双手神奇地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又可以驾驶邮车,自信地征服一座座雪域高山。扎西泽翁毕业后,也学哥哥一样,进了父亲所在的工作单位,负责车辆调度、检修年审、行车维护等工作。
2016年7月23日,扎西泽翁和相恋多年的姑娘单珍拉姆结婚了。碧绿的草原,俊美的新人,一场充满浓浓藏族风情的婚礼简单而庄重。其美多吉为儿子和儿媳献上哈达,送上祝福。扎西泽翁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当地流行的一曲藏歌:“一双粗糙的大手,刻满人生酸甜苦辣,世上只有雪山崩塌,绝没有自己倒下的汉子,要是草原需要大山,站起的一定是你,憨憨的阿爸。”一曲毕,扎西泽翁对父亲说:“阿爸就是我心里的这座大山,是这个站起来的汉子,是我心中的英雄。”
而今,其美多吉已有了两个孙子,失去至亲的伤痛正在平复,而往后的日子依然灿烂。无论山有多高、雪有多厚、路有多远,载誉归来之后,人们依然可以看到那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藏族汉子,开着绿色的邮车,穿梭在“雪线邮路”上,雪山雄鹰为伴,亲人牵挂在心,欢快的歌声苍茫而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