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古代慈善机构名称
2019-07-08程伟
程伟
“慈善”一词在我国出现较早,约3世纪上半叶的佛经中就已使用“慈善”一词。然而,作为一项扶贫济困的事业,“慈善”一词被大规模使用是近代以后的事情。在古代,人们常用善行义举来形容慈善活动,慈善机构名称也多使用善、义、仁等字。古代慈善机构名称不仅准确表达了机构的职能、宗旨等信息,而且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
积善堂是古代较常用的慈善机构名称,“积善”二字出自《周易》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意为经常行善的人家,必然会有更多的福报。积善堂之名蕴含了两层含义,一是表达了善有善报的理念。古代劝善书多宣扬善恶有报的理念,宋代劝善经典《太上感应篇》中开篇即为:“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善有善报的理念并非民间劝善书臆想杜撰,其在道教的“承负说”和佛教的“业报论”等宗教思想中都能找到源头。不可否认,事物之间存在因果联系,但善行与善报之间是否存在必然和直接的因果联系?这难以统计也并非关键,因为强调善有善报理念的意义不在于报应不爽的概率高低,而在于其在传统社会能够有效地培植人心善念,导人行善,教化世人。另外,积善堂之名还强调了善需积累的理念。《周易》中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意在强调善虽小却值得去做,需点滴累积;恶虽小却必须时刻远离,应防微杜渐。对比当下,一些突发灾害或事件常会引发人们的关注,激发人们的捐赠热情,事件结束后人们的慈善热情往往也随之减退。在此,我们不妨借鉴“积善”的理念,将慈善当作一种日常行为和生活方式,让其随时可做,随处可为,点滴累积自己的慈善行为。
宝善堂之名源自《国语》中的一段记载,春秋时期,楚国大夫王孙圉在晋国访问时,晋定公设宴招待他。晋国大夫赵简子向王孙圉炫耀自身佩戴的美玉并问王孙圉:“楚国的美玉白珩还在吗?”王孙圉回答说:“在。”赵简子说:“它是宝物,价值多少啊?”王孙圉说:“楚国没将它当成宝。楚国所当成宝的是贤臣观射父、左史倚相和出产众多物资的地区,是一切足以使国家获得福利,消弭灾祸之财物,而不是那些玩饰之物。”后来,《礼记》引用《国语》的这段记载,并将其概括为“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意为楚国以善为宝,将善这一美德作为珍宝。春秋是诸侯割据争霸的时期,礼崩乐坏,当时的楚国却将善作为至宝。这正如老子所说“大道废,有仁义”,当一个社会的底线不断被突破,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时,这样的时代才会更加凸显出道德的珍贵。因此,以善为宝的典故广为后世传诵,“积德胜遗金处世当遵司马训,惟善以为宝持身宜省楚书言”不仅成为人们的座右铭,也常被制成楹聯悬挂于民居宅第中,以警醒和教育后世子孙。
兼善堂之名出自《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意为困窘时要独善修身,止恶律己;得志时要心系苍生,惠泽普施于天下。兼善天下既反映了儒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也反映了家国情怀是我国传统慈善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西方基督教文化讲“平等、博爱”,我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倡导仁爱,仁爱并不排斥博爱,而是主张爱有差等和次第,我们要先做好自己并从身边的人开始关爱,然后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慈善理念明显更接地气,也更符合我国的人伦常情。
乐善堂的名称源自“为善最乐”,意指行善是最快乐的事情,出自 《后汉书》。汉明帝刘庄曾问宪王刘苍在家中何事最快乐?刘苍回答说:“为善最乐。”乐善堂之名有两层含义,一是“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的理念,自愿是慈善的前提,乐意为之则体现了慈善的更高境界。二是说明行善是付出,也是收获,善能够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快乐和满足。晚清著名善人余治所著《得一录》中提道:“心乎善则所行皆善,而心为之愉快,即此是福。天下之膺备福者,其究不过愉快而已。”
同善堂之名源自《孟子》:“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朱熹对“善与人同”的解释为:“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说明慈善需要大家共同参与,它一方面依靠个体内省,及时更正自己的认知和行为;另一方面要努力向他人学习,将“人之善”积极转化为“己之善”。以“同善”二字命名的还有明清时期著名的慈善机构同善会,浙江嘉善同善会创办人陈龙正曾这样阐释“同善”的含义:“舍者亦善,受者亦善,方是同善。……行者亦善,闻者亦善,方为同善。”“行者亦善”容易理解,“受者亦善”意为受助者需具有良好的品行,嘉善同善会曾规定对“不孝不悌、赌博健讼、酗酒无赖及年少强壮、游手游食以致赤贫者”不予资助。同善会通过定期组织演讲,吸纳会员,筹集会费,无锡同善会创办人高攀龙曾在该会演讲时说:“这个同善会,今日是第十四次了,会友有百余人,皆出自心自愿。”行者和闻者共同向善,这也是同善的含义。以“同善”二字作为慈善机构名称还有一个重要的文化渊源,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三家虽然观点教义有别,但都崇善扬善,引人向善。据《北史》记载,北朝时期名士韦夐志存高远,淡泊名利,当时北周武帝宇文邕认为佛、道、儒三教各有不同,曾诏令韦夐辨其优劣,韦夐认为:“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其迹似有深浅,其致理如无等级”,意为儒释道三教虽然教义观点不同,但在导人向善方面可谓殊途同归,没有高低上下之分。
古代以善堂作为慈善机构名称的还有很多,如敦善堂、资善堂、兴善堂、继善堂、孜善堂、崇善堂、广善堂、恒善堂、永善堂、修善堂、济善堂、迁善堂等,这些机构名称虽一字之差,却都有对善念善行的独到理解。
和“善”一样,以“义”命名慈善机构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义田,《越绝书》中有“富中大塘者,句践治以为义田,为肥饶,谓之富中”的记载。义田是为了救济贫穷者而置的田地,据《国语》记载,勾践为复兴霸业与百姓同苦乐,“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富者吾安之,贫者吾与之,救其不足,裁其有余,使贫富皆利之。”到了宋代,钱公辅在《义田记》中详细介绍了范仲淹购置义田的经过:“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此处的义田主要是为了救济贫苦的范氏族人。
义仓是传统社会备荒救灾的重要慈善设施。隋朝度支尚书长孙平向隋文帝上奏提议在全国各州县广置粮仓,“输之当社,委社司检校,以备凶年,名曰义仓”。又说:“名之以义,则寓致公之用;置之于社,则有自便之利。”说明义仓之名在于其“致公之用”,即维护公共利益。当然,义仓为笼统称呼,许多地方的义仓有其个性名称,如陕西大荔县的丰图义仓,“丰图”二字出自《晋书》:“图匮于丰,防俭于逸”,意为在物资丰富的时候要居安思危,筹划可能出现匮乏;在安逸的时候要未雨绸缪,预防发生贫困。
义庄是古代重要的宗族慈善组织,通过置买义田,收取租赋,赡养抚恤族人。自宋代范仲淹创设范氏义庄后,后世许多官绅效仿,通过设立义庄,养赡族人。据学者统计,明代全国约有义庄200个,清代则达数以千计。义渡局是明清以来在濒江临湖地区设立的机构,主要为渡江涉湖的过往行人、商旅提供便利,免费摆渡。清代《桃江义渡义路合志》序言中提道:“夫公事莫难于创,非众力无由建立也;亦莫难于继,非实心无以振兴也。”说明了义渡是一项源于“众力”的“公事”。以义命名的古代慈善设施还有义井、义桥、义冢等,这类慈善活动有不少是受到佛教的影响。西晋时期的《佛说诸德福田经》中就指出“安设桥梁,过渡羸弱;近道作井,渴乏得饮”,这些都是人们广种福田的重要途径。
如果从字源上理解,“义”也具有“善”的涵义。“义”的繁体字为“義”,《说文解字》中对“义”的解释为:“己之威仪也,从我羊”,宋代徐铉对义注释为:“此与善同义,故从羊”,清代文字学家段玉裁也认为义从羊,与善、美具有相同的涵义。传统文化推崇义,并常将义与利并论,如“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见利思义”“舍生而取义”等,说明获取财富应通过正确的途径,不能违背社会正义和道德。同时,当拥有一定的物质财富时应思考积极承担社会责任,更多地从事合乎道义的活动。虽然古代常用善行义举来表示慈善活动,但善和义还是有些区别的,一是善是以救助弱势群体为主的活动,义则多为维护一定范围内公共利益的活动,带有普惠的性质;二是善是个体的自愿行为,义则有一定的强制色彩。如孔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孟子说“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这都体现了义是一种道德底线,不容推辞。善和义的这些差别也体现在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词语中,如我们常说“义不容辞”,而没有“善不容辞”;可以说“为善最乐”,而不说“为义最乐”;常说“急公好义”,少用“急公好善”等。
除了将善、义作为机构名称,古代还有一些慈善机构名称颇有特点,如悲田养病坊、福田院、一命浮图会等。“福田”之名源于佛经,意为行善可得福报,如农人种田,春播秋收。悲田为福田之一,主要救助贫苦人群,所谓:“供父母曰恩田,佛僧曰敬田,贫穷曰悲田”。除了受佛教影响,儒家文化也体现在慈善机构名称中,如恻隐堂取自“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老老院出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里仁堂取自“里仁为美”等。还有一些慈善机构如六疾館、孤独园、及幼堂、惠民药局、漏泽园等,这些机构名称不仅表明其救助范畴,同时也一定程度体现了对受助者的同情和尊重。
慈善机构的名称不应仅具有标识地域和资助领域的基础功能,还应反映一个机构的精神和信仰。通过简单梳理,我们不难发现,古代慈善机构名称多样,所表达的机构宗旨准确,并且还具有丰富的思想和文化内涵。这些具有温度和情怀的机构名称显然更有利于激发人的同理心,有效传播慈善文化,无形中影响和教化世人。最后需要提及的是,从古至今,慈善虽名称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种利他活动,其行为离不开思想的支撑和文化的引领,而思想和文化的形成又非一朝一夕。当代慈善界常呼吁打通中国善道,要从传统慈善文化中汲取精神养分,指导和促进当代慈善事业健康发展。或许,古代慈善机构的名称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