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至
2019-07-05陶然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鲁迅文学社
◎陶然 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鲁迅文学社
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本来应该是最燥热的天气,但是被一场接连一场的雨延期,一直延期到这场雨结束,于是万物开始变得干燥而灼热。“梅子黄时雨”是烟草飞絮的愁绪,和夏至这个明亮的节气没什么关系,或者说如同某个二十四节气的来源是中国北方的说法,夏至时节他们还没有等到锋面雨带的光临,于是沉浸在最明亮的光照里,高歌太阳,挥汗如雨。
我的祖母在江南的这场雨里寿终正寝,而我的奔丧亦不过是从一座下雨的城赶到另一座下雨的小山村,从被灰蒙蒙的云笼罩的高楼到被灰蒙蒙的云笼罩的山头。这是一场喜丧,因为祖母高寿,在玻璃棺中,她的神情依然如小憩一般安详。
她离开得过于平静,让我觉得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告别而已,坟墓是新式的,石碑干净,上面端正地刻着子孙的姓名和她的生平——无非是行善积德一类的言辞,这是一个年轻时不曾有惊涛骇浪剧情,垂垂老矣却也不见鹤发鸡皮的普通女人,仅此而已。村里没有人谈论她的往事,只是垂泪几滴作别。
夏至的那个夜晚,祖母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地入了我的梦。
她是年幼的女孩模样,带着鲜红的头巾,在我所不认识的年代里奔跑,奔跑,奔跑过了无数个漫长的雨季,随着太阳直射点的偏移。
而我,跟她一起奔跑在时间里。
她只是带着我奔跑,奔跑到某一个地方,年幼的她突然变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银发满头,眼睛眯着,像是在对我微笑。平凡的一生是否幸福,这依然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我突然好奇了,一个看似平凡的女人,是否也会有如同那个年代的很多故事一样波澜起伏的曾经,于是我决定去问一问母亲。
当时母亲正拿着吹风机烘干衣服,雨下得太久了,衣服晒不干。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平静而顺遂地度过这一生的”。
的确如此,祖母如同被选中的幸运儿,没有辉煌的过去,也没有动乱的后来。他们说这是一个好命的女人,与祖父情投意合,携手几十年,相夫教子,儿女双全,享尽天伦之乐,而离去时也没有什么痛苦。
我思索,这样的人生,是否太过理想化,又太过虚假。
雨季还没有结束,夏至的到来并没有让这场雨收回它的放肆。不同的是天色明亮,伴着时大时小、阴晴不定的雨声,祖母又一次入梦。
这一次她不奔跑了,她是少女模样,扎红头绳,两根大麻花辫,穿着灰蓝衣服,在水稻田之间穿梭,身边的人容貌模糊,但依然是年轻的。那时雨已经停了很久,金色的稻谷和金色的阳光一同,颜色单调的她在金色里奔跑,有时掩面而泣,有时欣喜若狂。
她没有拉住我的手,但是她看见了我,此时的我如同那些人一样,围绕着她,我们在金光万丈里高歌。
等我醒来时,我想,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为什么没有了那场雨陪我沉默,陪我猜想祖母的故事。
雨水在一天一天干涸,在这个雨季过去之前,我做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梦。我又梦见了那片金色稻田,所有的人都在欢歌。祖母,母亲,我,无数年轻或年迈的身影,阳光强烈。
当我醒来时,是一个大晴天。
锋面雨带继续北移,北方终于等到了他们的雨。江南,会有一段漫长的晴朗日子。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绿荫浓密,晚风温柔。大家都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天。
而实际上,在那个漫长雨季中的某一天,白昼时间达到最长,在明亮的天幕和绵延的雨里,夏天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