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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的护送

2019-07-04王贤根

神剑 2019年3期
关键词:王老鹦鹉越南

王贤根

1992年3月27日,我在北京的一家书店见到《周恩来和他的秘书们》一书,随便翻翻,忽而看到王伏林同志赴越执行特殊使命的回忆:

“文革”中,总理派我执行过一个秘密使命,护送越南南方的一批领导成员从河内返回南越游击根据地。

为什么会找到我呢?因为我在交通部远洋局当过几天副局长,跑过海上航行,所以把我叫去说,你负责把这些越南同志送到南越。按道理,应该从胡志明小道走,但是走这条秘密通道,时间花一两个月不算,而且气候很恶劣,加上这条通道经常会遭到美国飞机的轰炸。

最安全的办法是从海上走。走前派了一个调查小组,把路先蹚了一个遍,总理亲自听取小组汇报,怎么走最安全,一个个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总理生怕把人家的干部损失了。

……

總理对每一次行动,都是亲自过问,怎样走,用什么路线,用什么信号,怎样送到鹦鹉嘴,再后送到南方司令部,问题问得一清二楚。有什么困难,总理总会像一个行动小组成员那样,和你一起想办法,帮你解决。

自我的《援越抗美实录》出版后,我仍一直在收集和寻觅这方面的资料和线索。鹦鹉嘴就是柬埔寨切入越南南方的那块像鹦鹉嘴般的国土。众所周知,那里曾是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最大的后方基地。周总理派秘书护送越南南方领导人到鹦鹉嘴,再进入越南南方,这一路上定有许多奥秘可寻。

我四处打听,一时难以找到王伏林同志。于是,我又翻阅曾任侵越美军总司令威斯特摩兰的《一个军人的报告》,他也说到了那个“鹦鹉嘴”。1976年他出版这本回忆录时对那个“鹦鹉嘴”仍有切齿之恨:“敌人明目张胆地把柬埔寨当作庇护所,而华盛顿当局不允许我对此采取任何行动,真是令人烦恼。柬埔寨的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于1965年5月宣布与美国断绝外交关系,并多次在公开言论中流露出他对共产党人的同情。表面上看来,好像应归咎于南越飞机误炸了柬埔寨村庄。其实,共产党中国的武器早已源源不断地运入这个国家。早在1965年中期,我的情报处长约瑟夫·麦克里斯琴少将确凿无疑地证实,在柬埔寨至少有七个大的基地由越共和北越人使用。其中有距西贡30英里的‘鹦鹉嘴和越、老、柬三国交界的地区。”

我决意要采访王伏林同志,希望他谈得更为具体一些。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赶到京城东北角的王伏林同志家,我们已经电话联系,他早在等待。一进院门,我就见一位中等身材、穿件夹克布料衣装的长者迎面而来,我想他定是王老。他五官端庄,眉清目明,我想象他年轻时一定是位清秀的惹人喜爱的小伙子。

庭院里有几棵枣树、柿子树,还没到吐翠长叶的时节,粗细的枝干饱经风霜,稀疏地展示在阳光中。王老将我领进他那古色古香的庭院小屋,我简要叙说来意后就相互交谈起来。

王伏林是山西灵石人,汾河水养育了他,1937年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练就一副坚强的体魄和坚定顽强的意志。1940年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抗战胜利后,他随我党我军一大批干部徒步从延安赶到东北,发动群众,扩充部队。当国民党大军压到东北三省时,王伏林所在的我军广大将士已经展开工作数月,国民党军来势凶狠,我军让开中央,占领两厢,与敌军周旋,等待战机。王伏林参加了整个辽沈战役,又挥师入关,参加平津战役,一路南下,攻河南,入武汉,后奉调到我军第四高级步校任办公室主任。党中央、中央军委进入北京城,国务院总理办公室需要从地方、部队抽调一批干部,王伏林从汉口到北京,走进中南海西花厅,任周恩来总理的秘书。

王老言谈举止文雅,他的话语已经融汇走南闯北的大众风味又带有纯正的北京口音,如不是他的自我介绍,我绝对听不出他的晋中声腔来。他话语淡淡,有板有眼,娓娓道来:

“走进西花厅,我居然还不知道这是总理居住的地方,心里还纳闷:总理在什么地方?其实总理就在咫尺之遥。总理听说来人了,就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刚一见面,我还按军队的规矩,向总理行个军礼。总理和蔼地走过来,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原来比较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我一直在总理身边工作,1957年我从中央高级党校学习回来,当时提倡干部下放,部分同志离开总理办公室,我调到大连海港工作,从此走进了交通部门,干起了远洋航运,不久任交通部远洋局副局长,后来我执行总理交给我的秘密护送越南南方领导同志的任务,就与这段工作经历有关。”

“1964年,我又奉调回总理办公室做秘书工作。”

“你喝茶。”王老亲切地指指茶几上的杯子。

“谢谢!”我说,“王老,您当时是送哪些人物去越南南方游击根据地?”

他呷了口茶:“我曾送过三次,第一次送的是十菊,第二次记不清了,好像有阮志清,第三次是黄文泰,这次还带去了金日成送的人参,还有一批军装。”

我听出了分量,说:“十菊就是后来担任越南劳动党总书记的阮文灵。”

“是吗?”王老说,“我只知道他叫十菊。”

“十菊是他的化名。”

以前的采访中,我获悉阮文灵第一次来中国是1963年,那是受胡志明的重托,专程从越南南方来北京向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国领导人介绍越南南方抗美救国战争形势,那时他任越南党中央南方局书记,他的介绍,使我国比较全面地了解越南南方革命斗争形势,增强了中国援越抗美的决心。毛主席、周总理肯定并赞扬了他们。后来,他又来过多次,其中毛泽东主席会见过三次。

我们就这话题,交谈了一会。

王老颇具儒雅风度。我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王老的不紧不慢的叙述,正体现了他的沉稳和富有。

我专注地聆听着他的述说。

“第一次护送是在1966年10月1日。在这之前,总理把我叫去,说我跑过海上航运,有这方面的体会和经验,把越南劳动党南方局和军队的负责同志护送到西哈努克港,再转到鹦鹉嘴进入越南南方根据地。这工作要细心,保密,要安全可靠。

“我们出发前,周总理亲自听取调查小组的汇报,又一一作了具体布置。

“我记得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许立同志去河南,陪同他们乘飞机到广州,我接着护送他们上我们的远洋轮,这时远洋轮上已载满一船军火,这是捎带的。一声汽笛,我们就起锚上路了。

“当时是‘文化大革命,到处都有造反派,远洋轮上也有两派,造反派的脾气上来,谁也指挥不动,好在我搞过远洋海运,与船员们关系不错,他们一听是周总理交的任务,都表示团结一致完成,并表示遵守纪律,尤其是外事纪律,不在船上挂‘文化大革命的标语,对随船而行的非本船人员不该问的绝对不问,在航行过程中,十菊他们也常常在甲板上走动,船员们坚守岗位,有时见面,也仅是相视而笑,不多话。

“轮船行至公海,美国军舰开始跟踪,我们轮船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远洋轮,我们在执行远洋海运的神圣使命。

“美国军舰紧跟不舍,信号灯闪烁不停:哪个国家?什么船?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夜色是个隐蔽的巨大场所。我们在苍茫的夜间航行。美国人决不会放过我们的行踪。我们将灯光明亮地打在‘中国远洋公司的标志上,面对美军舰只的炮口,面对他们的不断追问,我们一语不发,你们不是明知故问,你们这样跟踪为什么?

“船员们坚守岗位。越南同志在舱内。我与船上领导商定:我行我素,不予理睬。

“美舰眼看跟不出名堂,只好放慢了速度。

“轮船继续向南行驶,我们行到越南南方西贡(现胡志明市)以南海域时,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我出来观察,美国飞机已经跟踪上来,其实,美军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监视。美机飞得很低很低,擦我船桅杆而过,在空中盘旋,又向我船窜过来,全船人员都非常紧张。这时,越南南方领导同志决不能出舱室,在室内就是隐蔽。全船人员以一腔浩然正气压倒美机的威风。我们商定:以不变应万变,大家回去吃饭,不理它,轮船继续航行。

“美机在我船上空窜扰了数次,追飞一阵后无奈地消失在蔚蓝色的天际。”

我蓦然想起美军对越南南方海域的封锁。1965年春季开始,侵越美军司令部海军指挥员诺维耳·沃德中将和他的继位肯尼斯·维斯少将指挥美国海军和南越伪海军联合行动,在南越漫长的海岸线上巡逻,防止越南北方、中国向越南南方的海岛和数以百计的小海湾偷运物资。1966年下半年,有近百艘美制高速快艇在南越沿海巡逻,另还有31只美军海岸警卫队的汽艇和15架美海军巡逻机协助。我想,在西贡以南海域追踪我远洋海轮的飞机很可能就是这美海军巡逻机。与此同时,美国护航驱逐舰和扫雷艇在远海组成第二道封锁线。这些船只,在美国航空母舰和火力支援舰的掩护下,由南越伪政府的帆船协助,每天搜查大约4000只帆船、舢板和渔船。威斯特摩兰估计,1965年以前,越南南方共产党得到的物资70%是从海上偷运的,到1966年底,已逐渐减少到不到10%。威斯特摩兰不得不感叹:“即便如此,仍然存在一个棘手的问题:航行在越南领域以外的船只,明显地载有战争物资,可能就是驶往西哈努克港的……”

中国这艘满载“战争物资”并载有越南共产党南方局的领导和军队重要人物的船只,就是驶往西哈努克港的,威斯特摩兰没估计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管你如何跟踪和监视,我坚定地驶向目的地。

王伏林同志离开交通部任国务院副秘书长,我去采访时他已退居二线,任中国对外友协副会长。长期的秘书、办公室、办公厅领导岗位,造就了他对工作的周密思考和恰当安排的素质和个性,他微微一笑,继续对我说:

“护送到西哈努克港后并不是马上可以下船就走的,下船人员要经过柬埔寨海关检查,我们采取巧妙办法,一方面热情款待柬方有关人员,另一方面悄悄地领十菊等领导人出船舱,在夜幕掩护下下了远洋轮,跨上秘密联系的车辆,赶往金边,住进大使馆。”

“这才松了一口气。”王老轻轻地说道,“下面就由我驻柬埔寨大使馆来负责护送他们。那时我驻柬大使是陈叔亮,参赞是康矛召。”

“这事一直保密到现在。美国人意想不到,柬埔寨方面也不清楚。越南共产党南方局领导和军队负责人就从这条线路进入鹦鹉嘴,进入越南南方游击根据地。”

“回来向总理详细地汇报了整个护送经过,总理说好,后两次护送,总理自然又想到了我。”王老接着又说,“总理工作很严谨,对我们是很大的启示和教育。”

王老的语气很平淡,像涓涓流水。我想,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觉得是应该的,可能还觉得自己该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他可能觉得周总理日理万机,昼夜操劳,比起他老人家来,我们差得很远很远,所以他的言语总是那么恬静平和。其实平淡中有离奇,平和中有神圣。

附:

王伏林,生于山西灵石,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起在抗日军政大学总校历任校部文书、书记、干事。1946年后在东北军政大学历任校部秘书、连队队长、政治指导员。1949年后历任中南军政大学湖南分校校部行政科科长,总校校部秘书科科长,第四高级步校办公室主任。1951年任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秘书。1958年任交通部大连港务局党委副书记。1959年任捷克斯洛伐克国际航运股份有限公司中方总经理。1963年任交通部远洋局副局长。1964年回国务院总理办公室任秘书。1966年任对外经济联络部局长。1977年任国务院办公室副主任。1980年任国务院副秘书长、机关党组成员。1983年至1986年任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党组成员。1992年离休。2003年4月1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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