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商震

北山坡即景

秋天走到了深处

落叶在半空中明星一样舞蹈

一些树受到风的催促

一边抖落残留在枝上的叶子

一边呜呜地哭诉远去的青春

这是我在北方的一面山坡

看到的景象

脚下的枯草堆积得很厚

踩下去噼啪噼啪地响

像一堆待燃的烈火

不远处一座墓碑端庄地站着

很多枯草和落叶堆在碑下

不时有新的枯草和落叶

被风送来

我四处看了看

没有被风吹动的

只有我和那座墓碑

淬火

从几千度高温的熔炉出来

带着通红的身体

突然被浸在冷水里

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

直至身心凉透

与水是一个温度时

才有了宁折不弯的志气

淬火后的钢材

最先忘记的

是从矿石被挑选

被高温冶炼的漫长过程

兰州拉面

我不想兰州城里的黄河

也不想“黄河第一桥”

不想丝绸之路遗落的驼铃声

不想五泉山和那座脱俗的寺庙

我只想吃一碗

兰州拉面

活过半辈子了

没有什么新鲜事物

可以让我再动心

沉在记忆里的事不过三五件

其中就有兰州拉面

兰州拉面不是奢华的食物

它的“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

是老百姓的基本形象

是我追求的朴素人生

我不是饿了才想吃

兰州拉面

是怕活得不踏實

才时时想着兰州拉面

冬至夜

为应对一年中最长的夜

我多准备了一些梦

天上的地下的人间的鬼域的

并给这些梦规定了长度

不能把我放到凌晨

梦们都跑了

临睡前我洗自己的时候

把这些待做的梦也洗了洗

可是我上床时

竟把这些梦遗落在卫生间

弄得我这一夜

空空的淡淡的酣酣的

一觉到天明

新年的风

新的一年开始了

而窗外还是熟悉的风

大地干燥

风的声音更加嘹亮

日历的更新

风不知道

人的喜怒与贫富

风也不知道

人间的事和风的事

只有人会在意

旧年走了新年来了

是风吹过一阵又一阵

我趴在窗前看

风对高楼的态度

和对腐叶的态度

并不一样

但是面对新年与旧年

风绝不改变手段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用对付旧年风的办法

对付新年的风

午夜呓语

夜色是没有规矩的章鱼

舞蹈着带吸盘的爪子

我的眼神缭乱

想象着没有光亮的地方

可以寻欢

走进黑里才醒悟

夜的深处

是巨大的虚空

空是一个洞

有无限的周长

记忆在无限里已经失效

任何工具都不能

在夜色上刻出标记

欢乐都是短暂的

当身体被夜色吞噬

所有的快乐也遁入虚空

虚空用蛮横对抗存在

我不是误入夜或色的迷途

是章鱼的爪子

吸住了我的眼睛

我蒙骗了我

头发

这一蓬从我体内钻出的黑

有时是荒草

有时是乌云

更多的时候与风合谋

做出火焰的形状

每到夜晚

我都经心底梳洗它们

并劝它们要乖巧

只做遮掩我头顶的装饰

不要做我身体的泄密者

一块石头的思想

一块静卧于土地的石头

身上常有蚂蚁来晒太阳

偶尔有落花败草

靠着石头诉说一些委屈

山峰有多高

不是石头关心的事

它只是原野上

裸露出一块石头

山峰对着天空搔首弄姿

天空冷冷地看着山峰弄险

这不是石头关心的事

它是大地的一部分

终生没想过

要与“危乎高哉”有关系

玻璃

我在这面

你在那面

光透过我也透过你

我们是一块玻璃

我们透明

透明是一种骗术

瞒过了阳光

和路人的眼睛

我们是一个整体

日夜相随日夜对视

心贴心的距离

也是不能牵手的距离

透明里的隐秘

你知我知

我们能做的

就是与时间平行

与时间对抗

在一场烈火到来之前

我们不露声色不屈不弯

我们不溶解

也不要破碎

不能让透明成为利刃

悬空寺

悬空寺三面是空

上下也是空

和尚们念经打坐

在空荡荡的寺里

下课了就走到门外

脚踏实地地

看风吹花开雨来雪落

建悬空寺

需要强大的科学力量

一个人要把心弄空

只需要一次巨大的悲伤

老树

一棵老树孤傲地站着

是大地指向天空的一根手指

大地荒芜着

失去了对天空看一眼的能力

风一直纠缠着老树的躯干

落尽叶子的枝条抖动欢快

麻雀们飞去了远方

雪还没有来

枝条时而发出几声嘶鸣

惊飞了许多乌鸦

这棵老树是风的敌手

多少年过去了

风死了一批又一批

老树依然站着

这是戊戌年的岁末

在北方的一片荒原上

我与这棵老树

久久地对望

红灯笼

要过年了

满街挂着的红灯笼

左摇右摆

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它们在测试风的戾气

和时间的耐心

我在等一场大雪

等待一次对旧岁的暴力

更希望这些红灯笼

走到新年时

白发苍苍

是个稳重的老者

戏水

我从一条小溪里

打来一桶水

放在一个方形的玻璃缸里

不流动的水不再是水

是玻璃缸的填充物

后来我又把这些水

放进圆形的玻璃缸里

这些水像奴隶一样

任由我改变它们的形状和姓氏

再后来

这些水开始变绿发黄

发出腐败的气味

我知道

这些水是无辜的

但是能把一汪清水弄浑弄臭

也算获得了人

与生俱来的邪恶快感

干巴枣

寧夏深沟村的一面山坡

是黄土高坡的一部分

荒芜的一部分

霜降后的一天

在这面山坡上站着的

只有我们几个诗人

和几棵枣树

我们走近枣树

树叶已落尽

枝条像伸向天空的手指

树上还零星地挂着一些枣

枣是暗褐色的

皱巴巴的表皮

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气

像沉默的老者

朋友摇晃枣树

几颗枣子落下来

我们每人拿了一颗

咬一口有醇厚的甜

我突然想

这种甜

虽然失去了青春的锐气

却似一个老人开口说出

他的人生经验

我的头颅

办公时我挺直腰板

用手举起文稿找我的眼睛

抽烟时我昂着头

看着烟与云在半空中交媾

喝酒时酒杯对着嘴嘴对着心

不关乎脑袋的事儿

只有写诗时低下头

我要对每一个文字鞠躬

冬日，长沙遇雨

我们一直在茶的香气里

谈天论地以及当下的人间

一杯接一杯的热茶

保证了我们

说话的温度与体温相等

雨不停地洗刷窗玻璃

玻璃一直没有透明

屋外的黑与透明是死敌

雨从来不计较温和或对抗

午夜走出茶室

沿湘江走了一段

看不到江水的流动

看到的仅是被雨点儿

砸得一跳一跳的水面

看桃花

桃花开的时候

龙泉驿是粉红色的

桃林里每朵花上

都有几双热热的眼睛

人们交口相谈桃花的美

好像嘴里含着桃花蜜

桃花开在龙泉驿

这里成为往事

或隐喻的集聚地

就是街边摊摊上的酒杯里

也飞舞着超现实的蜜蜂

来龙泉驿看桃花的人

心里都住着不凋谢的花

在现实中看桃花

不过是让心里的花

再开一次

秦淮河

彩灯在河面给天空画鬼脸

两岸的现代建筑随着我摇晃

风在我的头发里打滚儿

在胸膛荡秋千

小船左摇右摆故作镇静

但是仍然把秦淮河的历史

划出一道伤口

时时冒出一些鲜血

导游在介绍夫子庙和秦淮八艳

我的思绪里突然跑出了许多魔鬼

此时读书声是块铁板不可能入耳

歌声舞姿酒令香囊却殷殷入怀

突然觉得自己

像离开公路的车奔驰在荒野

怎么有点儿不正经

转念一想

正经的历史都是由不正经完成的呀

夫子庙的建筑多么正经

遮蔽了那么多贿考卖试卷的不正经

秦淮八艳太不正经

她们的生意像冬天里的火

爱情成了丧家犬

天上的脸也是我的脸

所有的脸都是鬼脸

船不晃了像梦断了

我们上岸

让历史继续在河里泡着

浅水湾。深水埗

浅水湾是富人区

房子与房子之间有大片的空白

深水埗是贫民区

房子的间隙里挤满了人

富人区的空白处

飘着雪茄、咖啡的味道

还有走来走去的宠物狗

走在贫民区的人们

手里提着白菜、萝卜

以及时常被训斥的孩子

富人区的电视里

播放明星演唱会和高尔夫球赛

贫民区的电视里

是美国飞机相撞、巴黎街头骚乱

夜游维多利亚港

维多利亚港非常拥挤

水面是密集的星星

两岸是密集的灯火

船在水面上走

像在太空里航行

我们坐在船上

既勘察了天上的星云变换

也看到了人间的烟火

恍惚间我们成为了

天空与人间的巡视员

天上、地上、水里

都在这条船上

都在我眼中

下船上岸

离开维多利亚港

我们淹没在香港的街道

游客的身份

白然地回到我们身上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