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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3权志羿王艳丽
权志羿 王艳丽
权志羿 1960年庆尚北道庆州出生。毕业于韩国著名的梨花女大英文系。1991年赴法深造,1997年在季刊《La Plume》(羽毛)发表作品,正式登上文坛。2000年在国立巴黎第七大学获东洋学博士学位。
长篇小说《诱惑》1—5部在《文化日报》连载两年,获多方好评,于2012年5月正式出版。其他作品有:长篇小说《红色的绸缎包袱》(2008)、《美丽的地狱》(2004)、《四月的鱼》(2010);中短篇小说集《做梦的木偶》(2002)、《暴笑》(2003)、《蝤蛑墓》(2005)、《拼图》(2008);绘图小说集《爱上或者疯掉》(2005)、《梵高——37岁化身星星的男人》(2007);散文集《权志羿的巴黎,巴黎,巴黎》(2003)、《欢乐中毒》(Happy-holic,2007)等。2002年以作品《燉鳗鱼》荣获李箱文学奖,2005年以作品《蝤蛑墓》获东仁文学奖(均为韩国最高级别文学奖)。2004年小说集《暴笑》由广东花城出版社翻译出版:2013年《刻在我心上的鸟迹》发表于《中篇小说选刊》;2016年,长篇小说《师任堂的红色绸缎包袱》在中国签订出版计划。另有多部作品被译成各国文字出版。在韩国,权志羿以细腻深刻的笔触形象地刻画人类欲望与社会之间的矛盾著称,拥有广泛的读者群。
B
B在床上辗转、摸索着,不觉间从梦中醒来。醒来的那一瞬,一丝痛感涌上心头。那痛感缓缓袭来,像涌动在海岸线尽头浅浅海浪的脚丫,又像远方传来的鼓声。他熟悉这痛感,痛感来自心脏的某一处角落,从那里缓缓蚕食而出,进而又向四周进发。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起来。即使不看手表,他也知道现在是五点半左右,前后误差绝不会超过五分钟。他设定的闹钟应该在七点响起。现在,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呢。
妻子明天开始要带团去欧洲,所以昨天晚上就带着孩子坐高速大巴去了首尔。作为旅行社导游领队,妻子一个月在外出差的时间至少要二十天以上。而B自己是一个位于小城市的道政府的小公务员。B也有早上起来没有痛感的日子,那都是妻子在旁边的时候。但妻子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四次能陪在B身边。这里到首尔大概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在首尔工作的妻子和在地方工作的他无法像别人一样正常过日子。因为总是不在家,妻子就把孩子委托给首尔的娘家照看,而她本人呢,即使出差回来,也会最先去娘家看孩子,然后在那里休息,整天忙忙碌碌的。当然,B一个月可能也会去首尔见她们一次,但他本人对丈母娘家没什么感情,对六岁的孩子也一样。这孩子是妻子和前夫生的,和他结婚时,妻子把孩子带了过来。一个月后,就是他们结婚一周年了。
凌晨五点半,B的生殖器也按时醒来。每次都是这样:当熟悉的痛感袭来,他的生殖器也像装了传感器的机器零件一般准时勃起。现在,他已经清醒了,虽然痛感依旧,但他并不想睁开眼睛,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品味着交织在身体里的两种感觉:心脏的痛感和勃起的兴奋。有时候,他甚至都爱上了这种痛感。因为这并不是致命的心脏疾患,只是折磨他许久的忧郁症症状而已,对此,他早就熟悉甚至习惯了。
窗帘密密实实的,一丝亮光都透不进来。在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剪影。睁开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他才能感受到女人的存在。在这宽大的橡木床上,女人就躺在他左边,像浸在橡树身体内的精灵,又像寂静林中的公主一样。他用热吻唤醒了女人,女人把身体紧紧贴到他怀中。他觉得自己左臂有些痒,那是女人的长发覆到他皮肤上的感觉。他左侧胸口感受到来自女人头部的重量感,女人微弱的鼻息让他觉得腋下痒酥酥的,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缓缓地从心里呼出一口气,轻轻地叫着女人的名字:E……
可是,女人并不在身边。他向左侧转过身去,把鼻子深深埋入左侧的枕头里,伸出手在床单上惋惜而痛心地摸索着。女人的剪影像迷雾,像青烟,又像虚无缥缈的云,他能穿越这些事物,但却不能把它们拢到自己身体里去。当然,他也有体味女人真身的机会,但那都是和妻子在一起时,借助妻子的身体,在妻子每个月与自己同房的那三两次机会中。每当他深入到妻子的身体里去,就仿佛能感受到E的灵魂朝自己走来。女人的身体在妻子身体上重叠,女人的表情随着妻子的表情而变化。他闭着眼睛,听着E的呻吟声,嗅着E的味道,抚摸着E的躯体。可是房事完毕,睁开眼睛,眼前却是妻子的面孔。这时,他才会觉得阵阵悲凉。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妻子个子较高,虽然体态苗条,但骨架比较宽大。但E不一样。她娇小玲珑,柔软若棉,整个人柔软得似乎都能卷起来放到滚筒洗衣机里去。妻子像威严的雄鹰,似乎振翅就能越入长空;而E则像一只轻巧的云雀,用明朗悦耳的旋律让他沉浸在幸福之中欲罢不能。如果做爱时不想着E,他对妻子实在提不起兴趣来。不过,不明就里的妻子对两人的房事质量相当满意。每当这时,他就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心脏的痛感算什么,完全可以承受得住。从另一角度来看,能感受到这可爱的阵痛,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B从来没有对妻子表达过爱意。即使是求婚时,他也巧妙地避开了“我爱你”这样的表白。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在主的庇佑下,让我们和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就是这么说的。比起他的爱,妻子更相信主的爱。因为她相信无论如何神的力量都要比人类强大许多。不过,虽然没有说过“我爱你”,但他也绝对没有说过“不爱你”这样的话。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其实,“爱”这个词含义非常广,他没必要不“爱”妻子。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肯定是深爱神热爱上帝。至于人类的爱,从来就不是完整的,不是吗?
在这个屋子里,他有几件爱的东西。是的,他最爱的是床,就是这张床。床不会说话,却给了他爱的幻想。他的床,E的床,不,应该说是他和E两人的床。一米五乘两米,宽大的双人床,架子、床头、床板,全部都是橡木的,德国款的床。这床是B搬到现在这个房子时E送的礼物。在找到这个工作前,B曾在首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无业游民生活,后来终于考上了公务员,在被派到这个城市上班后,B在附近的小区买了一户小小的公寓。当时的他是如此渴望与E结婚,在买了这个旧公寓后,他完全按照E的喜好,像装修新房一样把房子里外翻修装饰了一番。E则表示,自己希望送他一张象征着婚约的物件——床。住首尔的时候,他的房间是单人间,小得根本没办法放入一张床。所以两个人总幻想有一天能够买一张漂亮的床。闲暇时,B常常在纸上画自己想象中床的样子:那是一张铁制框架的床。但E更喜欢的是那种带着像蜻蜓张开的翅膀一样床帐的床。总而言之,若想找一张符合两人喜好的床还真不太容易。于是,他们就去了家具工厂,在那里选了一张看上去最结实、最让人有信任感的床。按两人每次做爱都弄得天翻地覆的习惯,的确应该注重床的结实度。但是,E更在乎的是这床是否靠得住。我这不只是对床的要求,更是对男人的要求,她说:床一定得结实,更得要靠得住。这床啊,估计能一直用到死都没问题呢。
现在,B就躺在这张床上。这是他和她一起选的床,当然是她付的钱。
新床到达的那天是三月底,天空却飘着雪花。B和E像是要确认这床是否真的结实一样,像孩子们跳蹦床一样在床上跳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们就纠缠到一起享受着激情,一直到窗外的雪花淹没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屋子里还有一件东西是他所爱,就是她送他的小兔子玩偶——嘟嘟。你就把它当作我吧,这是我平时抱着睡觉的玩偶。在刚和他相遇陷入爱河时,她把这个软绵绵的玩偶送给了他。嘟嘟,它永远都坐在沙发一角,等着他回家。嘟嘟的身上有E的味道。E有时会把自己用的香水洒一些在嘟嘟身上。有时候,她还会把涂满唇蜜的嘴唇放到嘟嘟那可爱的鼻子下面亲吻,结果嘟嘟的鼻子被染得通紅。还有一次,E把嘟嘟的一条腿放到了自己内裤里,又拽出来:为了B那孤独的夜晚——说这话时,E满脸的调皮,但对B来说,那动作、那表情却充满了挑逗的意味。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嘟嘟的左腿上都残留着E私处的味道。再没有比那个更让人兴奋的催情剂了。只要一闻嘟嘟的左腿,他的眼前就会出现E的样子,这让他无比兴奋。
但是,他不可能永远就这么等着E。对他来说,E是自己无法拥有的女人,因为她已经结婚了。但当时的他确信一点:总有一天,E一定会逃离家庭的桎梏,来到他的怀抱。因为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知道,她是自己永远的爱。
但是现在,嘟嘟并没有在家等他。在和妻子结婚时,妻子并没有对他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提出过异议,反而觉得挺幸运的,因为不用再添置什么新的东西了。当然,当看到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抱着嘟嘟抚摸的时候,妻子曾经叨咕过一句:你真像个孩子。在妻子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装饰品罢了,如此而已。但问题是孩子。有一天,妻子带着孩子回来。刚巧他加班,回家比较晚。进门后,却发现孩子抓着嘟嘟睡着了。妻子解释道:哎呀,这孩子怎么哄都不睡觉,我就让她抱着这个,又是亲又是啃的,结果还真睡着了。B二话不说,直接粗暴地从孩子手中把嘟嘟拽了出来,满面怒气地对妻子说:这是我的,你要再动它一下,决不轻饶!
几天前,他狠狠地打了孩子耳光。那天他和妻子早上睡懒觉起得很晚,孩子一个人在客厅玩,结果把嘟嘟的全身都涂满了黑色的染料。挨了打的孩子委屈地哭了,说:白兔太脏了。妻子抱着号啕大哭的孩子,狠狠地瞪着他,然后抓住嘟嘟扔了过来。他拿过嘟嘟,径直走到浴室里,用水彻底洗了一番,又把嘟嘟放入洗衣机。但是,嘟嘟的皮肤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而是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就像刚从火坑里被捞出来似的。而且身上沾染了浓烈的洗衣液味道,他再也无法从嘟嘟身上闻到E的味道了。于是,他把嘟嘟装到塑料袋子里,放到了仓库。
和E分手时,E坚持要把嘟啷带走。她认为既然两人已经决定分手,就不应该让自己的影子——嘟嘟一个人留在这里。在她把嘟嘟放进购物袋子时,B试图拦阻。最终,他趁E去卫生间的时候偷偷把嘟嘟藏了起来。他绝对不允许有人抢走嘟嘟。
就在分手那天,两人最后一次做完爱,E说要找人把床也运走。但他不同意。于是,E要求他发誓,如果他结婚,一定要把这张床卖到二手家具店里去。我无法想象,在浸染着我的味道和体液的床上,你和别的女人躺在一起的样子,想想郁可怕,她说。但是B回答道:自己会永远爱E,因此,和任何人做爱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如果自己失去了这张曾和E享受爱情的床,恐怕就不能永远爱E了。听到这里,E表情暧昧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威胁道:反正你若是在这张床上和别的女人滚到一起,肯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或许这咒语真有用吧?B的妻子每次从这张床上起来,总会嘟囔两句:头痛。
E
E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旁边躺着个男人,穿着西装,脖子上还带着围巾。这是谁?E问自己。这不是你老公吗。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不耐烦地回答。老公什么时候回的家,又是何时躺在自己身边睡觉的?老公是个工作狂,这次他没干脆夹着文件包睡着就不错了。前天从海外出差回来后,他一直深受时差折磨。无论何时,只要从外面回到家里,他肯定立马像死人一般趴到床上去。这个人,在外面已经将自己所有的能量都消耗殆尽了,他每天很晚才回家,即使在沙发上坐着,没看五秒钟电视马上就鼾声如雷;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只要有靠的地方,五秒钟就能入睡的男人。无论是在飞机上,还是地铁上,或者是在车里,只要不是自己在驾驶,他随时随地都能睡着。昨天晚上,估计他本想脱了外套摘了围巾再睡的。不过,到底敌不过疲倦和困意,结果就像死猪一般倒头便睡呗。
曾经有一段时间,E甚至在心里暗自期待:要是某天他就这样睡死就好了。躺在床上,就像突然入睡那样,没有任何痛苦,迅速死去,这可不是一般的幸运呢。老公患有睡梦呼吸暂停症,经常雷鸣般打着呼噜,突然就会停止一切动静,每当这时,E就会在心里数数字:27,28,29……她看着老公的脸:暂时停止呼吸的他面容安详,一脸无辜。不过,这种期待每次都会落空。每次都是这样,暂时停止的呼吸会在瞬间内再次响起,像开了闸的水库,像猛兽的咆哮,像响彻天空的惊雷,这可怕的、惊天地震鬼神的呼噜。
她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打开了窗帘。外面,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整个天地都像笼罩在一片白色中一样,难道昨晚下雪了不成?这可是三月底啊……春雪,突然,她想起两年前那个下着春雪的日子。现在,一切都像被雪覆盖了一样被淹没在时间里。已经分手一年了,B还偶尔会打电话或发短信过来。E把他加入了黑名单,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都用公用电话打过来,而每一次,E都毫不留情地挂掉电话。“喂。”“求你别挂掉电话好不好?”“我有话对你讲。”这些话被她无情地拦腰折断。电话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像是沾染了水汽一般哀怨,让人难以割舍,但她还是果断地挂断电话。有人说过,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对方后悔。通话不成,B就给她的手机发消息,消息是没办法拒绝的:我无法呼吸,我后悔得要死掉了!我需要你,我要死掉了!我永远都不会停止爱你。忘不掉的离别,忘不掉的爱情。这惩罚我无法逃脱。你救救我吧,求你了!谁都不能代替你……诸如此类的信息一年间攒了无数条。曾经有一段时间,E难以忍受内心的愤怒和悲伤,左思右想,甚至动了把这些信息发给B妻子的念头。但是有一天,E还是删掉了所有信息。因为她突然领悟到:复仇用不着自己出手。对B来说,剩余的人生本身就已经是复仇的开始了,因为他已经痛苦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