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塔·阿格里奇:玩着玩着就成了女神
2019-07-03田艺苗
田艺苗
“钢琴女祭司”
看过杜普蕾这个脆弱的天才,就会对如今依然活得很好的阿格里奇多了一份敬意。
阿格里奇是真天才,不用怎么练琴,就是最顶尖的钢琴家,她与杜普蕾一样,没想过做明星,也不知晓自己的独特美貌,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女神。
阿格里奇的美貌与众不同。一头蓬乱黑发,身材高大,气场强大,而脸上的神情竟有些羞涩,眼神温柔,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气场强大。而她的气场总是要以某种方式流露的,那就是在她弹琴的时候,或许因此,她必须弹琴。在舞台上,阿格里奇摆弄起钢琴就像大师作法,吸引了所有目光,她为演奏而生。事实上,她每次上台前都怕得要死,差不多都是被人轰着上去。而她一旦投入演奏,就会浑然沉入自己营造的音乐美梦中。
2010年,玛塔·阿格里奇,终于出传记了。
“终于”是相对于跟她同时期的音乐大师而言,巴伦博伊姆、祖宾梅塔、傅聪、穆蒂都早早出了自传,她的前夫迪图瓦出版了访谈录,连一向内敛低调的阿巴多在去世两年前也敞开心扉总结艺术人生。万众瞩目之下,阿姐的传记委实姗姗来迟,而且还是他传——法国记者奥利维耶·贝拉米为阿姐树传可谓历尽艰辛,从2000年开始,光是接近她、说服她、追隨至世界各地采访她就用了七年,加上写作两年,出版一年,整整十年。也就是说,法文版的阿格里奇传正好赶上了她的七十大寿。
当年的顾盼神飞和美肌丰骨犹历历在目,一转眼,女神就已经年逾古稀。但老了依然是女神,而且更加女神范。2011年,即阿格里奇七十岁大寿那年,在瑞士卢塞恩,她披散着一头银发,与同样蓬着一头银发的大提琴家米沙·麦斯基携手上台,先奉献一曲“浪漫的礼物”,这是俄罗斯作曲家谢德林的钢琴与大提琴双协奏曲的世界首演,又演奏了弗兰克的A大调大提琴奏鸣曲——这是他们俩合作三十几年的保留曲目。钢琴和大提琴的对话,堪称天作之合的大概就是指他们二人了,一个拉丁女子,一个斯拉夫男子,两人都有一种天然放浪和无拘无束的波西米亚气质,各自都宽袍大袖,衣袂翩然,乐器在他们手下就像在谈一场灵魂深处的恋爱,恩爱、决绝、抵死缠绵,时光易把流年抛,年轻的时候他们是蓬一头黑发的男神和女神,现在蓬了一头白发,从他们手下流淌出来的音乐,却几乎没变——如果说有变化,也是越来越凌厉和突出。尤其阿格里奇,她老了胖了皱纹斑斑,那有什么关系,她的演奏依然大气和自然,乐句那么明亮和透彻,像寒夜里掠空而过的彗星,她用眼角和着乐队,背部呼应麦斯基,白发轻轻甩动,顾盼间依然生辉,在那个时刻,她就是一个通体发光的女神。“浪漫的礼物”曲毕,八十岁的谢德林上台单膝着地,那一幕简直就是为钢琴女王加冕。
2005年,玛塔·阿格里奇64岁,她在东京举办一场纪念恩师古尔达的音乐会。因为42岁后她就不在以独奏的方式表演,这次跟她合作的都是丰神俊美的青年音乐家,古尔达的两个钢琴家儿子Paul和Rico,法国小提琴家雷诺·卡普松(Renaud Capucon)和他的大提琴家弟弟戈蒂埃(Gautier Capucon),指挥家克里斯蒂安·阿明(Christian Arming)。怎么说呢,整个演出,你感觉不到那是一个老人和一群年轻人的对话,而是一个天才少女和五个天才男孩的嬉戏和舞蹈。在音乐里,性别、年龄、阅历和距离神奇地消失了,阿格里奇依然是美的,让人想到巴伦博伊姆说的,“像一幅没有画框的画。”这种感受,乐评家马慧元的几句评点特别到位:“真要感谢古典音乐,容忍天才加上美妙的手艺在一个人身上锤炼几十年,其间还耐心地等待一个女人丧失青春的容貌后,靠力量杀回舞台。其实,跟天才相比,人人都有的青春是多么廉价。”
童子与魔法
也许阿格里奇身上有一种魔法,可以让自己的艺术知觉永葆青春。奥利维耶·贝拉米为她写的传记就叫《童子与魔法》,来自阿格里奇最喜欢的作曲家拉威尔的同名音乐作品。贝拉米认为,这个标题很好地概括了她的一生:少女时异常早熟,可到老都保持了一颗不灭的童心;所谓魔法,指的是她与钢琴的神奇关系。《童子与魔法》原本为一出儿童独幕歌剧,讲述一个顽童与魔咒的故事。其实阿格里奇的故事,一开始就是童子与魔法的翻版。
与大多数钢琴神童一样,阿格里奇三岁不到便已展露天赋,但是这天才的显现是通过一个小男孩的刺激来完成的。 “你爬不上这张桌子。”小男孩讽刺地对她说。两岁八个月的阿格里奇便马上爬上桌子。小男孩每天都想出新的鬼点子,让阿格里奇单脚跳过院子,拿下高架上的墨水,从长凳底下一边爬到另一边……直到有一天,他说:“你不会弹钢琴!”听到这个新挑战,小玛塔像触电一样,马上打开琴盖,用灵巧的手指,毫无困难地把一首摇篮曲的旋律弹了出来。对手一次又一次地为难她,她就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应战,弹了好几首曲子,直到震撼所有人。
这个天赋异秉的故事像一个隐喻,注定了阿格里奇在此后七十多年的音乐旅程中,一直在不断寻找和复制那个小男孩,让他频繁现身,提出挑战,自己再欣然应战,如此反反复复,永不厌倦。这个小男孩是斯卡拉穆扎、古尔达、马加洛夫、米开兰杰利、霍洛维茨、阿斯肯纳瑟、内尔森·弗莱雷、傅聪、陈亮声、迪图瓦、科瓦切维奇、贝罗夫、拉宾诺维奇、麦斯基、克莱默、波格雷里奇以及基辛。只有如此理解,你才可能明白阿格里奇为何可以无惧任何大赛,却在一次又一次地在演出前发抖退缩甚至罢演;也只有如此理解,你才能相信一个怀揣着音乐绝技的小女孩,在趟过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在盈盈乌丝变满头白发之后,依然初心未泯,毫发无损。也唯有从这个角度,你才能明白她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出生于1941年的她,一边用天才的金钥匙启开音乐殿堂之门,一边用自己迷人的性情和强悍的生命力颠倒众生,像女巫变魔法一样,将二十世纪的音乐大师们一个个变为生命背景。
奥利维耶·贝拉米的传记写作是一种挖掘和创作,也是一种追寻、整理和修正,他以二十二个篇章和二十二座城市一一对应的格局,串起了阿格里奇的一生:构成钢琴大师的大事件、小事件及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小人物,围绕阿格里奇的那些亦真亦假、亦虚亦实的传说与流言在此书中都可以得到印证或矫正:
是的,像所有天才一样,阿格里奇有一个汲汲于成功的母亲胡安妮塔,逼她练琴,控制她的生活,操纵她的演出,视她为私有财产。她某种程度上成就了阿格里奇,但也某种程度上毁了阿格里奇。
是的,古尔达把她带上了伟大的艺术之路,她爱他,而他也爱她,然后又放弃了她。
是的,阿格里奇的职业行为总是离经叛道匪夷所思:在十六岁那年在十天之内连续拿下博尔扎诺钢琴大赛和日内瓦大赛;十九岁宣布停止演出生涯;二十四岁复出即获得肖邦大赛第一名;二十七岁拒绝跟伯恩斯坦同台;四十二岁又宣布从此不开独奏会。
是的,她师从米开兰杰利两人却互相不感冒,她与霍洛维茨互相倾慕却又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
是的,她情史斑斓艳遇不断,不拒绝任何可能性。她的恋爱清单很长,古尔达、弗莱雷、傅聪、贝罗夫、科瓦切维奇、拉宾诺维奇都曾经是她的刻骨铭心(书里不经意略过了阿巴多),她的两次婚姻均以塌糊涂收场,本来跟傅聪相处,却阴差阳错地给作曲家陈亮声生了个女儿。奉子成婚又离婚(而陈亮声后来成为了我国演员斯琴高娃的丈夫);与瑞士指挥家迪图瓦一见钟情,结果因迪图瓦的移情而分手(第三者是韩国小提家郑京和)。阿格里奇对爱情,就像孩子对蛋糕一样充满了好胃口。她对杜普蕾有过柏拉图式的爱,年轻的俄国钢琴家基辛也曾让她心烦意乱,“‘唉,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她有时候说。她第一次听基辛弹奏时,肚子像打了结。她多么希望基辛和女儿斯蒂芬妮之间能产生爱情,这样她可以通过女儿来实现她的愿望,可惜,爱的电流没有击中两个年轻人。”传记作家贝拉米无奈地写道。至于她在肖邦大赛红颜一怒拂袖而去所为的波格雷里奇,贝拉米更加无奈地写道“玛塔从来就对在天秤座下出生的钢琴家特别偏爱,她宣称他们身上有些别人没有的东西。你们自己判断吧:李斯特、科尔托、霍洛维茨、古尔德、吉列尔斯、弗莱雷、波格雷利奇、基辛……好一个集会!”
钢琴只是她玩乐的道具
跟阿格里奇同时代的伟大钢琴家史兰倩丝卡被誉为“自莫扎特之后最杰出的音乐神童”,她曾说,“身为女性音乐家,我很早就知道我必须比男性多努力一倍,却只能得到他们一半的掌声。”而阿格里奇练琴并不努力,演奏会开到哪里,却又轰动到哪里;她早早结婚生子,却并未像许多女钢琴家那样中断演奏生涯,或者如文格洛娃和列文涅夫人将重心转入钢琴教育;别的女钢琴家,大器晚成如哈丝姬尔,到五十岁之后才算真正演出和录音不断,或者传奇如拉罗查,被当做神童和女王满世界巡演,而她能拒绝就拒绝,一次次地退出乐坛后又重返江湖,让一代代的年轻天才黯然失色。甚至你都感觉不到她的性别,她从来不以女性钢琴家身份自居,也绝不以男性化钢琴家的形象演奏。她就是很自然地成为自己,正如有人描述弹琴时拥有吉普赛人的绝技:绝对的自然。拿古尔达的说法,她是“雌雄同体”, 科瓦切维奇说她“身上住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 贝拉米采访十年,认为“她同时是一个超级明星、一个深刻的女性、一个永远的少女、一个吉普赛人和一个伟大的却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
毛姆说,天才只不过是超级正常的人类。这句话或许能够说明阿格里奇作为一个钢琴家具有迷人魅力的同时又为何带着巨大矛盾性。阿格里奇是天生的钢琴家,但她终其一生,都在试图与这个世界上最反人性的艺术形式抗争。世人眼中,钢琴演奏家大概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职业,殊不知却伴随着孤独,如巴伦博伊姆所说,独自一人守着一个庞大的家伙,日复一日地打磨技术。但阿格里奇却喜欢一大群忠实朋友轮流围着她转,每个人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她想安静时,他们就立刻消失;她感到孤独时,他们就会闪电般地出现。钢琴练习充满纪律、约束,要求自我克制和压抑,可是她却慢不经心,意志薄弱,一味地追求艺术和生活的自然。钢琴独奏家要被孤零零地抛在舞台上,与观众、评论家和媒体对峙,可是阿格里奇童心未泯,她永远需要玩伴,舞台上也一样。为此,她在1983年,在自己最好的年纪宣布中止独奏生涯,只因为“不想成为一台弹钢琴的机器”。三十多年来,她活在自己喜欢的协奏曲和室内音乐作品里,将原本炉火纯青的手艺锤炼至今。音乐史上的钢琴大师,做出这一种选择的,唯有阿格里奇。
为什么说她是最后的音乐女神
如今女神已經成了类似“美女”的大众称呼,女神也就消失了。看从前的女神,她们笑,她们哭,她们恋爱,她们失婚,她们老去,她们在我们的注目礼中完成了的一生。她们是真实的、丰富的、脆弱的、任性的。相比之下,如今的女神们都显得太简单太正常了,她们有的热情奔放,有的温柔可人,有的天真可爱,但怎么就是不够迷人呢?或许是因为她们不够复杂吧,所以少了张力和吸引力,显得不真实,显得才华不够。但想想这或许是一种网络时代的普遍症候,如今网友们可上网随意点评,胡乱发飙,偶像们也就缩手缩脚,收敛了不少,也就刻意了,平面了,苍白了。
这是偶像的黄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