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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火焰之笔涂写灵魂

2019-07-03张翠

诗潮 2019年6期
关键词:雅歌独角兽散文诗

张翠

李见心的散文诗集《独角兽》像一场漫长的逆时飞翔,从2015年的《相见欢》到2011年的《雅歌》、2008年的《态度》,再到1988年《夏令时》;像一部跨越将近30年时光的爱情电影,优雅而抒情。时光打开了一个女人的狭窄,让她超越了女性的弱点。她用一把神火,烧了女人的细软、房屋和归途;用一首诗镇守了精神的领地;用单薄的小身子裹住了灵魂的香气,撑起大梦。

也许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一件特定的事情要完成,见心知道她的事情就是做一个语言庙宇中不断修行的诗人。诗乃言之寺,一首诗哪怕很短,也可以是伟大而玄妙的建筑。她喜欢这种创造,所以偏爱独角兽这个意象。她早年写过一篇创作随笔,认为独角兽代表一种诗歌或艺术的精神,一种发现或发明,一种创新或创造的姿态。无论花园里的独角兽,还是月光下的独角兽,抑或天空或大海中耸起的獨角兽,都光线般跑来告诉她一个秘密——把文字当成爱人怀抱在心,就会写出神话和永生。

独角兽不会对漫不经心或迷恋财富和名利的人发光。它的光锐角又钝角,锋利又圆润,清晰又朦胧,危险又宠幸,让极少数人走上“升维”之路,成为借助神力替神工作的真诗人。

一、蓄意的蜿蜒与明确的方向

散文诗的诗性与生活的世俗性是一对欢喜冤家,彼此相生相克。李见心的散文诗写作带着她世俗的声色,不同经历、经验、精神构成了她长远的时间观。多种记忆的形态、气息和光晕,对读者形成猜谜般的诱惑,在曲折回环的时间迷宫中,感受阅读的快感。记得匈牙利作家科斯托尼·德若曾说:“诗里的月亮,总被涂上颜色,卖俏又造作,但仍比真实的要漂亮许多。”李见心擅长给月亮涂上别致甚至奇诡的颜色,人为地冒险、蓄意地蜿蜒,她的句子像一道道回廊,迷宫般曲径通幽,又似一折折悠扬婉转的波浪,把人陷落又托起。

但她的方向感很好,她可以通过语言,回到她来的地方,回到内心,回到她幻构的形而上的精神之维。

时间对她而言,是意识的河流,时间在她体内流淌,她一生等待被完成同时在孤独中自足。时空可以灭绝,但大梦没完没了,追梦的方向朝向神性。

这样一来,她在文学层面上完成了诗性,在哲学的层面上抵达了心性。

《相见欢》这一辑中火焰仍是个高频意象。早在2003年,见心的第二本诗集就以《比火焰更高》命名,十多年后,散文诗集《独角兽》里仍包着最大的火,像火焰浇在了火焰上。诗人对某种意象的偏好,应该是其自觉话语意识的呈现。喜欢火焰的女人可能有以下心理因素:一是她阴气重,怕冷或怕冷却,有现世的生命焦虑;二是她控制不了体内的热战栗,有投奔的吁请;三是她把灵魂确立为故乡,有飞升和转化的渴求。这几种因素所激荡出的精神张力使李见心的诗极具震撼性和辨识度,彰显了强大的内心和独一无二的“人设”。对此,诗人感恩尘世爱情的喂养,所以她要做秋天的纵火者,烧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世界,而把镜中之梦留给自己,用火焰之笔涂写灵魂,留下神迹与慈悲。

二、歌剧的形式与极致的抒情 

《雅歌》(《独角兽》第二辑)这个轻快唯美的恋情小歌剧非常值得一读。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圣经·旧约》中的《雅歌》是写男女思慕之情,纯净而热烈,生动而大胆,甜蜜而神圣,是希伯来抒情诗发展的顶峰。李见心借用雅歌中呼唤与应答的形式,抒写了一个诗情画意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是一位画家,女主人公是一位诗人,两人在六支歌中共同完成了美得如醉如狂、如梦如幻的爱情叙事。

第一支歌,是爱的开始,以女主人公的回忆起笔,高蹈的爱一样有平凡的开始。诗人与画家在聚会上相识,彼此爱上了对方的技艺,男人喜欢女人的诗,“看到你的诗就像看到了青藏高原上的四姑娘山,而我就是登山的人,我和其他登山者所不同的是我希望发生雪崩,把我永远葬在你和你诗的怀抱”;女人喜欢男人的画,“你在灵魂的染房里描红涂绿,你的行为与春天如此押韵,似乎春天是从你指尖流出来的,如火的炎症,如荼的病,时间也止不住”。所以男人开始不停地画港湾,来栖息他们的爱。第一支歌以女人愿为爱献身作为收束。

第二支歌是爱情的进展,男人像老虎一样抓住了女人比月光还轻的手,走近了她,这正是女人已久的渴望,求他能骗她一辈子。

第三支歌是这对恋人举办婚礼,以及婚后甜蜜的报复和浪漫的报答。这种甜蜜让人想起王小波和李银河的果酱蜜罐,两个人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到底有多甜;这种浪漫也像沈复和芸娘自酿青梅酒,在春雨淅沥的夜晚对酌,然后红着脸安静睡去。诗人和画家彼此吸引,互相赞美,灵魂契合,诗人找到了五瓣丁香,紫色的盛宴令他们尽享幸福。这支歌的结尾加入了众人的合唱:“蜜制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这是不和谐音,也是神谕般的哲言。

第四支歌写小别后的思念。女人的思念如云漫卷——“它升高了太平洋的海水,降低了热带雨林的雨,让北回归线断裂,光滑的空气出现褶皱。”男人的思念如细雨蒙蒙,相思难耐。众人的合唱依然神谕般响起……

第五支歌写男人和女人灵魂的进一步胶合。画家要用爱茁壮诗人茂盛的诗篇,诗人要让画家的笔夺去她的美。两人的感情比香水百合还香醇、黏稠,爱回到爱里,心回到心中。

第六支歌以众人合唱起笔:“个体之美搭乘众人之梦,‘如坐在时间的缓慢和永恒里,我们做你爱情的见证。”爱能胜过一切,让女人相信神迹,“海水竖起来,让弱者通过,伤口能开出最美的玫瑰”,这支歌以女人连续而急促的感叹为高潮,以发现自身能量为欣喜,以秋日池水里全家的温馨倒影意味深长地结尾。

这六支歌,我认为是爱情诗中鲜艳的奇葩。英国作家哈代曾说,呼唤和应答很少能呼应,而在李见心的《雅歌》中,男女主人公灵魂的互相回应如此澎湃、荣美。诗人与画家,两个唯美的身份,两颗燃烧的灵魂,你言我语,一唱一和,把抒情之美推到极致,妙喻迭出,神采飞扬。所用意象精致而自然,原始而现代,奇谲而朴素。

爱情是人类重要而极具魅力的情感类型。李见心其实一生都在写一首诗,那就是爱情经卷。她爱的是爱情本身,是人类的精神探索,包括对爱情与婚姻的理性审视与智性观照。

《雅歌》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众人的合唱。合唱不仅使见心的雅歌在形式上更丰盈,在结构中起到烘托情境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是诗人李见心的全知视角,洞悉一切结局,也见证爱的印记。

“所有的愛情都住在闪电里,谁能抓住闪电?闪电之后,是星星那么多的雨”,世事无常,越完美的爱情越容易有危险和漏洞。正如马尔克斯所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只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和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孤独才是诗人的永殇和永在。

三、“我们”的态度和散文诗

李见心在《独角兽》的后记中说:“……当时不少读者说我的散文诗比诗歌写得还好,可我还是渐渐疏远了散文诗。分析原因可能因为年龄阅历的增长,我学会了控制学会了隐藏。”随着灵焚、周庆荣等人对散文诗运动的倡导、研究与实践,她找回了散文诗的风景,接纳了散文诗的开放和宽阔、包容和暴露。她再次挑起灵的火焰,把更鲜明的自我意识植入诗意传达,充满热情地写了一首《我们的面孔》献给“我们”散文诗群:“我们的面孔,扬起春天的大海,花朵一层层推开波浪……我们的面孔,打开时间般的直率,空间般的曲折,让太阳和雨汇合,还原为最葱翠的植物,比单纯更富饶。

我们的面孔固守着诗歌的心,我们的心改变着诗歌的面孔。让流浪的词语找到家园,心灵找到了朝圣的方向。”

散文诗,简单地说就是以诗的手法叙事,以叙事的手法写诗,是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一种更自由的个体生命呈示,一种更大的诗性展开机制,一种艺术融会与哲学打开的更大可能。从少女时代见心就开始驾驭诗歌体裁,并为诗歌献上了初吻,然后又一再羞涩地成为爱情和诗歌的嫁娘。经过几十年情感的沧海、时代的江河以及诗艺的磨砺,当人到中年的李见心重回散文诗的原野,她必然重新爆破黎明和青春的消息。

李见心的散文诗具有本质上的独特性,她的叙事与抒情里富含寓言性和象征性,既凝聚了散文中的诗意部分,又扩张了诗歌中的散文部分,撷取了两者的精华,一如她混血般出众的相貌;亦如她幻构的“第五季”——时间之外的时间,空间之外的空间,超迈的心灵时空显示了她带有突破性、探索性的不凡功力。

从夏天里有毒的小蘑菇到怀着人类的心收割《独角兽》的艺术之角,李见心以灵气、勇气和活泼的创造力为当代中国散文诗的审美重构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诗人都在意象的哲学、语言的魔法中存活。语言的壮丽生涯令诗人不惧怕死亡,“我们都是光的孩子,穿着尘土的肉体,难免有死的义务,我们要把她变为权利,脱去肉体,重新穿上天空和大地。”如果地球真的有刹车时代、流浪时代,诗人也会借着语言永恒的生气获得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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