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漫谈“四分读书”
2019-07-03□
□
我自幼喜爱书画,从懵懂浅白的喜欢到如今成为职业,醉心于笔墨丹青之间,不觉已是几十年。
幼时学画,多是感官兴趣使然,目之所及,或鲜艳,或明快,或奔放。每观一画,常为颜色形态逼真所吸引,叹羡之余,心向往之,提笔临习又往往力不能至,故常懊恼嗟呀。如今犹记在小学美术课本中,载有马远《踏歌图》,见之爱不释手,如睹天人之作,可怜其时年幼、学识有限,又不似今日之电子设备如此广泛,可随意搜索,因此竟不知马远是何许人,更不晓大斧劈为何物,心茫茫然,仅凭小学生之一腔热血孤勇,奋笔临摹。名曰临摹,实则是毛笔、钢笔、圆珠笔齐上阵,生宣、卡纸、打印纸乱折腾,及至勾摹出几分形似,揣之而沾沾自喜。如今每每忆起当日之无知,常自面红耳赤,亦常以此自省,学画之道,何时何地都不可无知轻狂。
及至弱冠,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在中国画系跟随各位老师学习,始知中国书画及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之无穷尽也。手摹心追,数载苦学,方得入门,每往前行,更觉卑微。每与古人对话、与今人对话、与自我对话,便觉书到用时方恨少,遂记起各名师常嘱陆俨少先生“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之言。砥砺前行,略有所悟:四分读书,三分写字,正是绘画之要诀,学画而不读书,流于贫瘠,品格粗鄙,定然意境不高。
世人虽知陆俨少先生提出“四分读书”,然究竟是怎样定义,却见仁见智。吾窃以为,四分读书可分为四个方面:
其一,读专业书。绘画之笼统称为美术,古今中外、历朝历代大家辈出,著书立传者灿若星河,实践类与理论类美术著作翰如海沙、不胜枚举。各种专业技法、绘画纪要、课徒文稿林林总总,以至于大多数画者终其一生而不能探究一二;更有无数美术史记、艺术概论等史志性书籍流传于世。作为一名画家,专业的书籍定是必读之物。
《飞瀑流越万壑间》王明文
其二,读文史哲类。为画者,经史子集,应广采博览,文与质相互融合,文质彬彬,方能通情而达于理。陆俨少先生在《山水画六论初讨》中说过:“学画的提高,还必须借重其他学问,扶挟而上,通常‘诗、书、画’三者是互相最接近的姐妹艺术。如果只学画而不接触诗与书,也一定会妨碍以后的提高。”陆先生此言,意在劝勉,作为一名画家,研习古文诗词,涵养意境、开拓胸襟、去野从文乃是必经之路,故文史哲类书籍应常伴画案左右,与绘事相得益彰,烟云供养之。
其三,读杂书。人生百态、世间万物,各有其貌,各合其理。只有知晓其来龙去脉,格物致知,形神俱备,方能绘入画中。昔日画坛即有宋徽宗知名一问:孔雀升墩,左右爪何先举乎?徽宗所问孔雀升墩到底先迈何脚,对于一般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对画家来说,就不能不注意了,因为大意就会失真,就会画错。陆俨少先生又说道:“古人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体验大自然外,又须读一些古典文学书,增加历史、地理知识。”因此,作为一名画家,应多读些杂书,世间百科无不涉猎,各类知识尽力知晓,才能洞悉事物之细节,抓住事物之特征,参透事物之本质,以此为画,方可不致失误纰漏,避免贻笑大方。
《我们的女社长》陆俨少
其四,读画。四分读书皆言书,岂知画图最应读。世间人观画,多以颜色形态生动逼真而论,进以笔墨气韵生动而评,少有关乎画作本身者。岂不知,一幅画即是一个或数个故事,一幅画即是一曲人生往事,一幅画即是一段真实之历史。世人只知《清明上河图》是国之重宝,却少有人细细品读画中画外之事,到底是清明上河还是盛世危局?到底是胸怀坦荡还是防务有弊?贩夫走卒、车马舟楫,画中事,渗透着张择端几多心血;画外事,世人又知晓张择端几分踪迹。张择端何时生、何时去、师从谁,《清明上河图》因何作、因何盛名、因何辗转流离?如此种种,皆需在读画时参悟。每读一画,如读一史,考察作者之生平,了解作者之流派技艺,体察作者之用意,品味作者之笔墨精神,观察作品之品格优劣,取其长而弃其短,进而悟其下笔顺序,以及审势、用笔、用墨、用水、用色、渲染等等,及至完成。此过程中存真去弊,如此读画,方谓之读,而非走马观花,人云亦云。
陆放翁曾有诗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由此引申,君果欲学画,功夫在画外。“四分读书”,正是一个画者在绘画技法之外的文化涵养所在。
时下快餐文化盛行,书画一道亦受影响,于镜头前卖弄表演似江湖杂耍者甚多,平心静气耐住寂寞做学问者日少。近年来,我在老年大学执教中国画过程中,便时常感到部分学员文化基础的薄弱和心态之浮躁,绘画作品浮于表面,机械描摹,渐成习气。因此,我多次强调绘画作品中“文气”“书卷气”之重要性,故今日粗解陆俨少先生“四分读书”之要义与诸画友共勉。一己之见,难免偏颇,亦望各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