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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柜来的人(节选)

2019-07-01朱天文

阅读(书香天地) 2019年5期
关键词:美惠哥哥母亲

朱天文(1956- ),原籍山东临沂,生于台北。毕业于淡江大学英文系。生于书香世家,曾和其妹朱天心一起主编《三三集刊》《三三杂志》。因发表《小毕的故事》与导演陈坤厚、侯孝贤结识,并开始参与电影编剧,获第二十届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1994年以《荒人手记》获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

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样。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常常像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地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

入冬时,横过大陆的西北风带着海里的盐分直扑岛上,彻夜彻日的长风似乎再也没有止尽,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白。一切都风化了,唯一的垃圾也许是塑胶袋,碰到仙人掌被留下来,招招摇摇地挂在荆棘上,一丛丛仙人掌,在海边,在田野,像一丛丛花树。

风柜,岛上的一户村落。风从海平面推着浪来,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关不住,激怒的浪轰隆隆迸发出来,云崩岸裂。

此时风季已过,大太阳登场,经过一整个季节盐和风的吹洗,村子干净得发涩,石墙石阶在太阳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后,却叫人昏眩。而颜焕清多半泡在村外客运站牌对面那家老极了的弹子房,泡掉一下午。

说它老,不仅因为它是仅有的一家,陈年老月就那个瘪老头子蹲在黑板旁边记分,而且那绿布台说是给幼稚园小班生玩的也没有人怀疑。矮矮一间石房子,挤了五六个大男生,撞球的声音,叩叩哒哒空脆地响在这个燠热寂寞的下午,叫人丧气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从冰箱捞三罐沙士,像三个手榴弹,抛给阿荣郭仔,一口气干光,零零落落走出弹子房。不然,在大马路上踢罐头,比比谁踢得够远够响,哪个倒霉哪个输了,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观光客背后跑去,喊着:“喂,喂。”又跑到一个米粉头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瘪老头子可不含糊,把他们的欠账记在墙边日历上,被机车、肥料、水泥广告占去大部分空白的日历,密密麻麻,横的竖的写了不知哪国文字。代表阿清他们这一伙的是团黑圈圈,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些日子瘪老头子他老婆就送到家里来,算算多少钱。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清他母亲连骂他的力气也没了,把钱数给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好像看到母亲悉悉碎碎走进里面房间,趴在床边,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钱来数。他父亲经常当门坐在一张摇椅上,迎着门外的光亮,成了一廓静默的剪影,也许在看海,也许什么都没有,谁知道。这都令他想跑出这间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阳下,让光亮的太阳把自己都晒瞎,晒干了。

常常他就是这样,跑回来,家中已吃过饭,饭桌上收拾得很整齐,盖着报纸,他用热水瓶的开水泡了饭,坐也不坐,站在那里稀里呼噜扒完饭,碗筷一丢,又出去了。站在阳光反射的石街上,光是发慌,没道理的就是慌。照着阴凉地里的老黄狗屁股就是一脚,看它夹着一条老秃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难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对面找到阿荣他们,一票家伙色痨痨地聚在城隍庙前闲扯淡,无聊得就能打赌谁敢脱了长裤走进店里,跟小白菜买花生来吃。阿清当街把长裤脱掉,剩一条肥大无比的短裤头,假如在他布裤上出现“面粉”两个墨黑大字,也不会有人奇怪的。他摇摇晃晃横过马路,走路的那德行,着实该换上一双木屐,喀啦喀啦把条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丧气才好!然后他们蹲在庙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壳和烟蒂,拍拍膝盖,走了,把满地花生壳踏得嘎吱嘎吱乱响。

有时候把阿荣家的野狼骑出来,几个人扁扁一串挤在车上,呼啸飞到马公镇上看电影。破烂电影院,演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祖母电影,从头到尾像昏昏暗暗下黄雨似的,他们一排人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几次断片,就鸡猫喊叫、吹起口哨来。阿清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望着戏院屋顶的破洞瓦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跑着灰尘,像他家那栋老黑屋子……

很远以前的事,他父亲还没有被棒球打到太阳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晚上父亲从本岛回来,到家他们却睡了,母亲一个个喊醒他们,看看父亲给他们带了些什么好玩意儿。哥哥是一套二十四孝图画故事书,姐姐是一盒十六色粉腊笔,他的是一架玩具飞机,母亲得到一块布料。晕糊糊的灯光下,母亲把料子透光抖开,天蓝色或是孔雀绿,分不清了,感觉真像是一湖温柔的绿水把他们都包在里面了。

父亲笑呵呵地把他一举举到半空中,撞到了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一个个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荡起来。母亲似乎不太满意布料的颜色,说是太年轻了。但那个晚上真是快樂的。父亲还打开一盒绿豆糕,有梅花形、六角形、鸡心形、枕头形,让他优先选一块,他选了正方形,觉得很像漫画书里他所爱的机器人。他记得姐姐那块鸡心形的舍不得吃,用日历纸包好藏在抽屉里,第二天却被老鼠吃掉了,姐姐哇哇大哭,虽然再补给她一块绿豆糕,仍是伤心了好久。还有五爪苹果,当场切了一个五口人吃,一人分到一爪,姐姐也是弄到香黄的苹果肉都铁锈光了,才极其宝贵地用门牙一点点刮着吃掉。

根本是个童话故事光明快乐的结尾是罢?假如颜焕清至终还没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一个梦,他自己也不知的梦。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阿荣叫他快看,他伸个大懒腰,看看,还是那场没下完的黄雨。不过显然情势大为改观,刚才还是一只只瘟鸡似的家伙,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吱吱喳喳聒噪个没完。

他明明感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从他摊成一个大字的手臂,像一条泥黄的河,流流流,都流过去了,他终会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场下不完的黄雨永远不要停,他就可以像条大肚鱼永远瘫在这里,干掉,咸掉,然后翘掉。

他痛恨最后打出的“剧终”二字。痛恨戏院的太平门吱呀推开,一箩筐太阳光轰轰地跌进来,阿荣摇晃他:“喂,阿清,走啦。”痛恨走出电影院,给门口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火眼金睛都不要活了!可是照样,颜焕清还是三天两头混在戏院门口打香肠,也打不出什么成就,顶多赢了一大串肠子大家吃。郭仔老爸在船坞替人修船,郭仔有时去帮忙打打零工。偶尔他们发了兴头,也会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把肉挖出来卖给海鲜店。或弄几个美丽的珊瑚石,骗观光客的钱来使使。再不然,赌。

这一天他们跟码头帮猴子赌。阿清风头顺,哗啦啦一票赢下来,猴子脸上挂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个正着,掀了。没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这只落单的小猢狲放倒了,叫他站起来立正站好,喊几声风柜三侠万岁之类的屁话并且伏地挺身五十个,才赶他上路。赢的钱就在马公镇上敲了几竿正式的球,还叫了一碟清蒸虾姑鳖子和几瓶啤酒吃。

晚上阿清回家来,夏令时间天光还亮,屋中却已点上了灯,门廊前面,哥哥坐在长凳上,褪了上衣,肩背上一块瘀青,让母亲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揉擦。“牛车撞的……”哥哥笑笑说。

哥哥是很坚毅的人,跟母亲一路货,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的嘴巴,令人觉得这种人是靠一股意志或什么活着的。哥哥在马公国中教书,没事到处拜托朋友帮这个完蛋透顶的弟弟安插劳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偶尔笑起来真是纯洁得要命,当下照妖镜照出了他这个花里胡哨的蠢货!

母亲叫他拿粥喂父亲吃。他像是又看到跟父亲走在田间小路上,是父亲打完棒球后回家的路上,推着脚踏车,他那时不过只比脚踏车高一些。忽然发现一条蛇,两人停下脚步,父亲把车子交给他扶着,提了棒球棒悄悄走过去,一棒抡下去,击中蛇的头,怕还没有死,又打,打……他把饭喂得太急了,父亲呛住了,咳嗽,喷了一膝饭末。母亲奔过来,劈手夺过碗匙,恨得骂:“不甘愿你就不要喂!不死在外面去!还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骂他,看着母亲替父亲收拾身上的饭末,哥哥坐在凳子一边忧愁的望着他……一切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似的。他听见院墙外面,海上有一艘渔船卜笃卜笃开回堤湾来。

后来他才从小胖那里知道,哥哥并不是给牛车撞的,当天下午放学时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里,将哥哥身上的钱都刮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们,骑野狼到马公去,傍晚在渔市场前面的摊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场里面,猴子从地上抓了块砖头就盖过来,被郭仔抄起一根铲鱼的铲子照脸抡去,猴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额头冒出血来,两边人都呆了。阿荣掉头跑掉,郭仔跟走,阿清眼睁睁看着猴子痛苦的抱着头,一个滚,滚到他脚前,他机灵地一抽脚,也跑了。

血红的落日像咸鸭蛋黄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浪里把手脚冲净。摩托车支在沙滩上,一道轮印老远从大马路斜斜划过细白的沙岸,沙上平躺着两个人,空寂的海边再没有别人。黄昏一寸寸,一寸寸蚀掉海岸,最终一暗,太阳沉到水里,沙上起了风,细细清清的晚凉的风,叫人很累,很累,想丢掉这一身臭重皮囊,让潮水把自己带走,走得远远的……

“我们离开这里吧。”阿清趴在沙里,用很低很远的声音说。

猴子他家人告到警察局。哥哥和郭仔老爸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内埯混了好几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栋空房子,老舅都住到台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来一次,钥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内埯的第二天清晨,内埯海滩还没有醒来,玉碧的海水,盐细的沙岸,岸上比栉地排列着石屋子,白的石壁,黑的礁石短墙,历历分明。他们才从床炕上爬起来,石窗透进外面白光光的晨曦,这样似乎是全新一天的开始,令人痛快。他们跑出屋子,从岸坡上直跑下去,跑到滩上。柔软有力的沙堆,一会儿就把他们跑累了,可是只觉不够,不够……脱光了衣服,裸奔吧,仍然不够。直到最后完全瘫跌在潮沙里,任凭一波一荡软凉的海水淹上他们的背脊和胸膛。淹上来,退下去,淹上来,感到有一种满足的慌空。

他们杀了一只芦花鸡,跟瓜仔煮汤吃,喝五加皮。哥哥找了来,他们正吃得快乐,郭仔老爸箭步冲进来,劈手就把郭仔打跌在墙边。哥哥没说什么,仍是那种忧愁平和的眼光看着他。将他们领回镇上,去警局销了案。

回到家,是中元节,巷子人家,门口烧着火盆,卷着烟卷着火星星,屋外一张供桌,陈设了菜果香烟。姐姐从鼎湾婆家送来一箱腌鱼,拜完了神明,收着供菜,没讲两句话,姐姐气上来骂他:“你有种打人家,就有种负责任,跑掉了这算什么!”

“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是哥帮你去道歉!赔钱!”

“谁叫那人打哥哥。”

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流氓啊。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他们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们去死!”

母亲正在槽台上切菜,气极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丢过来,咻地飞过他脚,铛啷弹在地上。

他靠到墙边,慢慢卷起裤脚,见小腿肚翻起了一块白肉皮,随即渗出血来。母亲跑过去,弯身一见,顿时老泪婆娑,哭喊:“阿虹,拿毛巾来,快,阿虹……”

他低头看着母亲跟姐姐两颗蓬松的脑袋蹲在他跟前,忙乱地擦药敷伤,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发现母亲头顶心一丛枯燥的白发,仰起脸仓皇瞅他一眼,额上刻出三道四道横纹,让他简直痛恨自己,想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老远老远。

阿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从窗子可以望见母亲已在后园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学校了。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微尘。静寂的屋中,听见炉上壺水开了,扑嘟扑嘟打响。父亲在床上迟缓地翻了个身,还未起床,摇椅空空的,占据着它自己的空间。他在撕下的月历背面空白处留言,写道:妈,哥,我和阿荣他们去高雄做事。阿清。

他拿走了母亲在榻榻米底下藏的钱。背着简单的帆布包走出门,回头望望屋子里,一切如常,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走了。

阿荣的姐姐美惠在凤凰歌舞团踢大腿,阿荣家翻修的两层楼房就是他老姐混出来的,过年过节回风柜,大包小包朝家里带,出手大,阅历多,也不过一点点家乡亲人的热闹就够叫她活得爽爽了。他们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时,美惠正在冲速食面吃,都傻了,张大嘴巴问:“你来做什么?”

“我们来想找事做。”阿荣是一副诚心无辜的样子。

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先是很诚恳地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美惠说:“吃过饭没?”阿荣说没有,美惠叹口气,也不吃速食面了,拾了皮包带他们出去吃饭。

他们在大统顶楼快乐地吃甜不辣和蚵仔面线,美惠已咕咕哝哝开始盘算手上这三个棘手货,阿荣只管在走道那头蹦跳,叫嚷他们去打电动玩具。剩下阿清一个觉得美惠蛮惨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块钱铜板给他:“去打几局玩嘛。”

接下来几天,他们先在美惠房子里窝了几晚地铺,美惠一通通电话打出去,联络他们的住处跟工作,白天就给他们钱去看电影逛街,打小蜜蜂,怕他们不认路,还找了舞团里一个瘪三陪他们。这个瘪三比他们还无聊,诸如看电影叫他们买学生票,却在给票时收票跟小姐咋呼起来:“他们不是学生买学生票!”看他们只好巴巴去票口补十块钱的倒霉相,涎着脸笑得怪邪门的。

(摘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炎夏之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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