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胡杨
2019-07-01潘岳
潘岳
胡杨生于西域。在西域,那曾经三十六国的繁华,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缓行的商队,以及连绵万里直达长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浩茫茫的大漠洗刷得苍凉斑驳。仅千年,却只剩下荒凉的古城,孤零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两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飘忽天边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和胡杨簇簇金黄的叶,倚在白沙与蓝天间,共同构成一幅醉人心魄的画,令人震撼无声。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能在零上40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它是神树,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男儿血脉贲张。它们虽断臂折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伤痕累累,仍显现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挡在沙漠前,身后是城市,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它们的芸芸众生。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无论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额济纳旗,我都看见了大片壮阔的枯杨。它们生前为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它们让战友落泪,让敌人尊敬。
然而,胡杨身后的人们却将这神圣的勇士砍下来当柴烧。短短几十年,因乱砍滥伐,中国4.2万公顷的胡杨林已变成1.4万公顷。
胡杨不能倒,因为人类和人类文明不能倒。让胡杨不倒,并不需要人类付出什么,胡杨的生命本来比人类早得多。这凄然的树,只求人类将上蒼赐给它们的那一点点水留下。上苍每一滴怜悯的泪,只要洒在胡杨林入地即干的沙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气,就能让这批战士前赴后继地奔向前方。
我站在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一滴;我祈求所有饱食终日的人们背着行囊在大漠中静静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让更多人在这胡杨林中好好哭哭,也许苦涩的泪水能化成濛濛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不是传教士的无奈,因为胡杨和胡杨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疗治,死者将被祭奠,来者将被鼓励。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烈烈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选自《北京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