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灯火
2019-06-30朱锡琴
朱锡琴
鱼黑子
夜幕四垂,七星岛上的渔灯升起来了,点点光芒,又把夜色洗亮了。
海娃戴着尖尖的青斗笠,借着渔灯的点点微光,给一大堆杂鱼分类。鱼市凌晨两点就开始了,船老大阿爸要摇着小船赶鱼市呢。
收鱼货的王老黑横晃着走过来,蹲下,拔出嘴里那根烟屁股,像鱼虾吐泡泡似的吐出一串颤巍巍的烟圈,赞叹地说:“嘿,这鱼挑得好,齐整,一点儿小杂鱼都没有,以后一定是最棒的渔民。”
别看海娃才十二岁,可按辈分,四十来岁的王老黑得管海娃叫小叔。王老黑以前也是老老实实的渔民,后来当了鱼贩子。他打鱼是把好手,做生意也不含糊,把鱼价压得再低也能收到好鱼。海娃特不喜欢王老黑,怎么当了鱼贩子,就把那些出海跑船的渔民兄弟抛到脑后,把良心贱价处理了呢?有多少渔民没有闯过大风大浪葬身大海和鱼腹了,对了,还有海盗,索马里海盗,海娃的阿爸就是被索马里海盗抢去了渔船,回来急火攻心,人没了,买船的债务却留了下来。渔民们拿命换来的渔获还要被王老黑狠狠扒皮,大家背地里叫他王黑鲨,鲨鱼的鲨。
海娃白了一眼王老黑,轻蔑地说:“大侄子,谁告诉你我将来一定要当渔民了?”
王老黑一边把手伸进滑溜溜的大黄花鱼里翻腾一边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一个渔民的娃子不打鱼干啥子去,上天去?”
王老黑抻着脖子,把短粗胖的手插进装着石斑鱼的盆子里,海娃并没拦他,他就大着胆子在穿着花袍子的石斑鱼里摸摸索索,暗地里心花怒放——这鱼好哇,这鱼可真的好哇!
海娃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王老黑震颤人心的惨叫,好像把海娃头顶那盏渔家灯火震得抖了三抖。
海娃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像扇贝似的小白牙,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像海风在他脸上刮起的旋涡。
王老黑疼得直蹦高,右手中指上坠着一个活物——足有五六斤重的梭子蟹,巨大的螯像钢铁钳子钳住王老黑的右手。
海娃妈正做着晚饭,惨叫声让她小跑着从小木屋出来,手忙脚乱地帮忙。
王老黑这个气啊:“忒不像话了,海娃,你竟然在鱼里给我埋雷。”
他举起手要打海娃,却被来自身后的另一只手架住,那只手臂真粗真壮啊!王老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船老大鲁威来了,他带着最后一船鱼在禁渔期到来的前一天赶回来了,王老黑就是冲着这船鱼来的。
船老大又胖又黑,又高又壮,像平地而起的铁塔立在王老黑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头。
船老大说:“王老黑,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赶紧给我家海娃道歉,告诉你,海娃以前的阿爸是王志诚,现在的阿爸是我鲁威。”
王老黑的头都大了,不敢不道歉,然后他像夹着尾巴的狼逃跑了。跑遠了,他跑丢的胆气仿佛又回来了,跳着脚喊:“小样的,有什么了不起啊,小鱼鹰崽子长大了也是围着船头打转转,你也长不成钻天的鹰,你们天生就是一窝鱼黑子。”
海娃冲着王老黑远去的背影怒吼:“王黑鲨,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海岸线回荡着海娃的怒吼。
海娃妈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海娃说:“渔民被人瞧不起是小事,凶险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凶险的是索马里海盗啊,像海娃阿爸那样把命丢了就什么都晚了啊!海娃,你将来再也不要做渔民了。”
海娃迷茫了,不做渔民他做什么呢?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代起,他们家就是渔民啊!阿爸曾经说过,渔民的孩子,做梦都离不开海呢!他想问问大海,大海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涛声。
卖鱼
带鱼、大黄鱼、小黄鱼、银鲳鱼、鲐鱼、虾蛄、梭子蟹进入产卵期,整个东海就进入禁渔期了。浩瀚的海面除了海上巡逻艇日夜巡逻,再也看不见一艘船的影子。几千艘木船、水泥船、铁船,远洋渔船蔚为壮观地依偎在海岸线,听海风寂寞歌唱。
那群渔民也是寂寞的,补完了网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吹牛,反正吹牛又不上税。
海娃听不惯这些人吹牛,可又想起来他那黑胖的阿爸,他如果现在能从坟头里爬出来吹牛多好,即使把天都吹破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海娃也不会烦的。可阿爸爬不起来了,他就葬在一个高冈上,面朝大海。现在,陪伴海娃和阿妈的只有船老大阿爸了,船老大阿爸扛起抚养海娃的责任,接管了被砸得破烂的渔船,也承担了那一大笔购船的债务。海娃再也不吭声了,拿起那顶青斗笠扣在头上,拎着饭盒,迈着两条细腿,搭渔船向鱼市赶去,船老大阿爸还没有吃饭呢。
露天鱼市里人来人往,鱼腥气飘来荡去,直往人鼻孔里钻,船老大远远看见海娃来送饭,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禁渔期到了,鱼市就很少有新鲜的海鱼了,大多是冷藏保鲜鱼,即使有些活鱼活蟹活虾也没精打采地泡在木桶里,哪像海娃家的鱼蟹那么不老实地在水里游来窜去呢?
海娃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谁都像是买家,可他们一个一个打听完价格就像流水一样流走了。海娃不禁有些着急,再好的鱼到了下午也卖不上好价钱。
王老黑还是横晃着走过来,还是叼着烟卷,吐着烟圈:“海娃,卖鱼?给你这个价怎么样?卖不卖? 16块钱一斤。”
“卖。”海娃捡起一条死鱼拎起来。
“别闹,这孩子。”王老黑看出来海娃吃软不吃硬,轻轻打了一下海娃的小手,“17块钱,剩下这些我都包了。”
海娃说:“我家的鱼你都买也是20块钱,那家的鱼17块钱,你去他家买吧!”
王老黑看着海娃的脊梁骨冷冰冰地对着他,张几下嘴,游到嘴边的话又游回肚子里去了。
又有人来看鱼了,他扛着一杆大秤,绕着鱼市慢悠悠地转,转来转去转到海娃的鱼摊前,蹲在那里恋恋不舍。海娃认识他,附近的渔民都认识他,都叫他肖老板,爽快,收鱼从不磨叽,很少讨价还价。
海娃看看已经下午了,他撑得住,那些海鱼在毒辣辣的日头下可撑不住,就说:“17块钱,少一分我都不卖。”同样的价钱,海娃宁可把海鱼卖给别人,也不愿意卖给王老黑,不,是王黑鲨。
肖老板对这个价格也由衷满意:“是个良心价格,过秤吧!”
海娃摇醒船老大阿爸,快点儿卖完鱼,让船老大阿爸回家睡个舒服觉,他再给阿爸买双鞋,45码的,妈妈买鞋的时候他记着呢!日子过得再紧巴,也不能让这双为他们娘儿俩磨薄的脚片再泡在脏水里了。
刚过完秤,王老黑像条鲇鱼溜边就过来了:“海娃,这鱼还是卖给我吧!”
肖老板的脸黑云笼罩:“王老黑,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和我抢鱼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肖老板一下子把王老黑推坐在鱼盆里。卖鱼的、买鱼的围过来一大圈,哈哈大笑。
王老黑泡在鱼盆里,从快意的笑声里,他就知道他这个压价的鱼贩子有多可恨。他的心莫名疼了起来,他皱眉的样子让他越发难看。海娃走过去,向王老黑伸出手。
站起来的王老黑还是没忍住,泪流了出来,他拍着胸脯说:“谁愿意骂我就骂吧,我王老黑压鱼价了,不假,因为我也要生活对不对?那些平安去,没有平安回的兄弟,他们的家人,我也得管啊!我知道大家背地里叫我王黑鲨,可我从不缺斤短两,我把钱挣在明处,那些出价比我高的,哪个不耍秤杆子?可我说了谁都不信啊!”
海娃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立刻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抓起肖老板的那杆大秤,“啪”地摔向地面。秤杆断了,里面灌满了白花花的铅。
海娃第一次看见王老黑流眼泪,那泪是热的,烫心;他第一次觉得,王老黑叫王老黑,可他的心不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渔民的血。阿爸说,渔民的梦,都离不开海,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