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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岭坡上的枫叶

2019-06-28瑶鹰

三月三 2019年2期
关键词:瑶寨南岭枫树

瑶鹰

正是枫树抽叶的时节,眼看“壮族三月三”大节又要到了,遥想家乡南岭坡闪着灵光的枫树林,壮族妈妈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她高挑的身材,上身穿着一件花边领子蓝布衣服,脸色红润润的,下唇边长着一颗黑痣,就像“三月三”节里黑得透亮的糯米粒。壮族妈妈小名叫“的仁”。“的”读“di”,是女性的意思;“仁”翻译过来,是“水”。拥有水命的壮族妈妈,是一泓清凌凌的泉水,给我的生命之树注入了清新的养分。在我的印象里,壮族妈妈算是山里山外最为炫目的女人了。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那叫靓女,是美极了的那类女人。

壮族妈妈“的仁”生活在水美田肥的那双村,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那是一座矗立于土山半坡的村寨。几十座黄泥墙青瓦房被高大的板栗树遮掩着。站在坡脚河边的田块上仰望,要不是有鸡鸭猪牛的声音从坡上的板栗林中传出,很难分辨出山坡上有人住哩。山坡下,一条弯曲的河水串起一畦畦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稻田,那便是壮家人口中的“那”了。壮话的“那”,就是水田的意思。春天,禾苗开始泛色了,呈现出一片青绿的景象。夕阳的余晖犹如蛋黄色的染料,涂抹着土色的村庄。金黄色的寨子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河水里,游离出如梦似幻的画面,美轮美奂,精致极了。

而我生活的弄山瑶寨,处于红水河畔都阳山脉大石山区的腹地,是有山没水、九分石头一分土的贫瘠地方,与盛产水稻作物的那双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条珠链般的石头小路从弄山瑶寨的南岭山坡向外延伸,一直伸出山外,与那双村地处丘陵土坡的黄土路深情相连,融为一体。壮族妈妈并没有因为大石山的石缝里长不出优质谷米而嫌弃我们。她用脚下的布鞋,在看似漫长却很短暂的人生中,执着地丈量弄山瑶寨与那双村之间的路途,刻下了壮瑶民族心心相连的岁月印痕。

弄山瑶寨对面的南岭坡是阴坡,坡上长着一大片葱郁挺直的枫树。生长于阴坡的枫树林,接受日照的时间比较短,叶片储存的水分不易挥发。加上这里的土质独特,枫树吸收土里的特殊养分,长出的叶子也是独有的。南岭坡春季的枫叶是方圆几十里最优质的黑色染料。心灵手巧的壮族女人把南岭坡的枫叶背回家,用石臼或舂碓把叶子捣碎,撒在阳台的席子上晒干。待到农历三月初三的前几日,她们把风干了的碎枫叶放进水里熬煮,煮出黑色的汁液来,再把白花花的糯米粒倒进黑水里浸泡。待到米粒吸收染料变成了黑色,便盛到蒸锅里蒸煮。一个时辰的工夫,透着黑色光泽香喷喷的糯米饭就煮出来了。至于红色、紫色、黄色,也是用其他植物的汁水染制的。其中的白色,却不用染料炮制,只要温水浸泡的时间足够就可以了。壮家“三月三”的红、黄、紫、白、黑五色糯米饭,就是这样制作而成的。

每年春天的农历二月下旬,山外的壮族女人总是成群结队地来到弄山瑶寨,采撷枫叶来装点“三月三”佳节。她们来的时候,总会带来布料、大米或者糍粑等东西,送给结交情谊的瑶族“阿咩”(壮、瑶族女人对其他民族姐妹的尊称)。这个时候,晓事的瑶家男人身背镰刀,爬上南岭坡,蹿上高高的枫树,挥臂砍伐吐出鲜嫩枫叶的枝条,然后成捆地扛回家里。聪慧的女人则坐在家中,熟练地操着壮语与山外来的“阿咩”亲切交流,共同描绘生活的美景。偶尔,猎奇的“阿咩”还会穿上瑶族盛装,过上一把瑶家女人的秀装瘾。傍晚时分,壮族女人背着装满枫叶的竹篓,踏着春日的余晖,穿过南岭坡的枫树林,走下了山冈。她们把三月里的希望背回了家。

1974年的春天,布谷鸟“咕咕”的叫声把南岭坡上的枫树林催醒了。那些日子,出生才几个月的我总是哭闹。父亲找了村里的巫师打卦测算,巫师说我命中缺水,必须得找一位其他民族生过小孩的水命的女人作为我的干妈,哭闹的怪事才可化解。母亲便托人四方寻找,最终在那双村找到了这位后来成为我壮族妈妈的“的仁”。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的仁”背着一个小竹篓,跟随一群壮家姐妹迈着轻盈的步子,扭動婀娜的身姿,沿着带有泥土清香的小路向石山走来。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弄山瑶寨。她是受我母亲的邀约而来的。那一天,父亲端着一盆水坐在木楼前面的小路上,等待有缘人的到来。与水相生的“的仁”来了。她按照我父亲的意思,伸出一双细嫩的巧手,接受圣水的洗礼。母亲把一套瑶族盛装赠予“的仁”,作为认亲情物。简单的认亲仪式结束,“的仁”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母亲说,当“的仁”的嘴唇下边那颗黑痣与我的脸蛋贴在一起的那一刻,本来哇哇大哭的我竟然张开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后来我会说话了,母亲就一句一句地引导我,教我把壮族妈妈叫作“仁妈”。我便“仁妈——仁妈——”地学舌。到开始懂事的年岁,我一看见壮族妈妈来了,便伸出小手,大声地呼喊着“仁妈”。壮族妈妈的嘴里随即传来了万般怜爱的“哎”声。紧接着,一双带有异乡泥土芬芳的手臂把我紧紧地搂住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村子里最幸福的人。

七岁那年的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开了,迎来了散发着糯米饭香的“三月三”。我可以出山了。母亲牵着我的手,踏着一路缤纷的落英,向仁妈的那双村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壮族妈妈的山寨。按照壮族和瑶族结情的习俗,干儿子第一次到干妈家,干妈得准备特殊的什物等候。仁妈用她灵巧的玉手,穿针引线,为我织绣了一套壮家童装。吃饭之前,仁妈把衣服给我穿上。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我紧紧地抓住仁妈的手,感觉到她手心里有一股热流,流进我的血脉里。那股流淌于内心的暖流,穿透了时空,超越了民族的界限,把两个民族母子彼此的心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也是在那一天,我见到仁妈的女儿,一个叫作“的美”的姐姐,她的脸蛋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十分可爱。

的美姐姐牵着我的手,循着满坡的壮族山歌,带我走进了板栗林深处。我们去捉蚂蚱,挖蚯蚓,摘采蘑菇,拦沟抓虾……在那个歌飘满坡的“三月三”,我又多了一位叫作“的美”的姐姐。

1989年秋天,我考上了中专。在我入校的那个时节,仁妈病倒了。等我收到三哥写来的信件的时候,我的壮族妈妈仁妈离开人世已有一个多月。三哥在信中说,仁妈临走的前几天,他和我母亲去到那双村看望病重的仁妈。仁妈握着我母亲的手,说她等不到干儿子长大成材了。她说她多想再抚摸我的脸,多想再用唇边那颗黑痣触碰她瑶家儿子的脸蛋。三哥还说,仁妈走的那个下午,一阵秋风袭来,南岭坡上的红枫叶子纷纷飘落,紧贴在仁妈鞋子触碰过的山路上,显得十分悲壮……读着那封迟来的信,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在呼喊着,思绪在痛楚的漩涡中乱窜。无论怎样呼唤,我的壮族妈妈仁妈——那位与水有缘的壮家女人,再也听不见了。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被寒霜逼红了的枫叶在冷风的摧残下,叶柄与树枝陡然分离。叶片纷飞,飘落在枫林的泥土之上。我的水命仁妈化作一片飘零的枫叶,在天空中翻转之后,飞进了我宿舍的窗子,落在床头。我枕着那片若水的枫叶,安然地睡着了。

多年以后,我的母亲也在一个枫叶飘飞的秋天离开了人世。后来,我和“的美”姐都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每年枫树长出新叶的时节,她总是忘不了母亲的嘱托,总会带着不同民族的姐妹,走进我的家乡弄山瑶寨,爬上南岭坡去采摘枫叶,以续前缘。

又是一年三月三,南岭坡上的枫树又长出鲜嫩的绿叶。“的美”姐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她要带东南亚友人去南岭坡欣赏枫林,顺便拍摄少数民族服饰照片。到“三月三”节庆的时候,她的公司要举办一个摄影展。她问我是否能一起前往。往年的春天,我们两家人都一起回南岭坡。这次因单位有要事,我脱不开身,很遗憾没能与“的美”姐一同前往。

家乡的公路早己开通了,仁妈布鞋摩擦过的石板路变成了历史。南岭坡的枫树林己被列为自然保护区,仅供游人体验品赏,不能大量地采摘枫叶了。靠着“壮家五色饭”品牌起家的“的美”姐把生意做到了东南亚。其“南岭坡民族文化产业有限公司”已经成为县里一个龙头企业,带动了一方经济的发展。中午时分,阳光铺满大地,我想,此刻“的美”姐和她的国际友人们一定像春光里挥着翅膀的彩蝶,成双结对地飞进星点迷离的枫林,翩翩起舞,追逐嬉戏。这时,我的微信叮咚响起。打开一看,是“的美”姐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身穿壮族盛装背着小竹篓的“的美”姐正低着头,伸出萝卜白的玉指,凝视着前方的美景,意欲采摘春日的芬芳。“的美”姐脸颊的酒窝随着岁月雨滴的滋养,显得更加醉人了。

这是一幅传递着壮家人对生活无比热爱、对美好未来无限向往的得意之作呀。画面开始流动了,想象力由此展开:我仿佛看见,“的美”姐的手臂轻轻地往后挥洒,枫叶如流萤飞舞,飘进了壮、瑶山乡五彩斑斓的三月风光里,化作了一道永恒的主题;遗传仁妈美丽基因的“的美”姐,犹如一片鲜嫩绮丽的枫叶,透射出迷人的光彩,装点着南岭坡生机勃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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