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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和老头的故事

2019-06-28/

青年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鲸鱼老头

⊙ 文 / 江 冬

鲸鱼的故事一

我在家里翻出一本《鲸鱼的故事》,大开本的彩版绘本,只有十几页,大部分的纸张柔软,也有几张是硬挺的铜版纸,摸上去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那时候我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我还是立刻被它吸引,因为那上面鲜艳而丰富的色彩,也因为那上面展现了一个奇异的鲸鱼世界:有各种各样的鲸鱼图画,不是照片,纯属手绘。比如封面上就是一条鲸鱼从绿色的海面上露出天蓝色的脊背,一道银色水柱从它的头部高高喷出,越往上越膨胀,仿佛一棵大树。鲸鱼只露出了头部多一点点,却已占了那封面的一大半空间。鲸鱼周边的海水沉陷下去,四周还有一圈又一圈肥腴的水纹,仿佛鲸鱼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总体而言,那图画给人的感觉,就是鲸鱼拥有庞大的体积以及翻江倒海般的能量。我的这一感觉在书中的其他图画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那时候我的知识库存里还找不到有关鲸鱼的任何信息,而将眼前的鲸鱼与我平时所见过的那些鲫鱼、草鱼什么的做一对比,我便完全被它们震撼。当时最大的感受就是恐惧,因为我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大的鱼,那恐怕也会有这么大的人吧;如果哪一天这么大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那我们怎么才能避免被他塞到嘴巴里面去呢?一个人嘴巴以及肠肚里的那种黏湿、黑暗和窒息,是我不敢去想象的。于是我立刻丢开了绘本,跑到外面有太阳照射的敞亮地方,但心里还是没法平静,忍不住四下打量,看有没有鲸鱼那么大的人正在靠近。

几天之后,我又拿起了《鲸鱼的故事》。对我而言,实在没有其他的消遣。家里的书极为有限,而我当时可以拿起来欣赏的,仅此一本,其他的大多没什么图画;几本小人书里倒是有图画,但我既没兴趣,也看不懂。我始终不知道《鲸鱼的故事》是怎么出现在家里的。父母在我一岁多点的时候就去广东打工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次,或许是他们给我带回来的。但也有可能是我小叔在他读高中的那个镇上给我买的。还有可能是某个我们生活在城里的亲戚给我带来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他们,因为我已逐渐认定《鲸鱼的故事》是属于我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而追究它的来源,就有可能威胁到我对它绝对的所有权。我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那些呈现出各种姿态的鲸鱼,同时也渐渐摆脱了它们所给我带来的恐惧,这其中的奥秘就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条和它们一样大的鱼——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呢。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侧身朝着墙壁,靠近床沿,双腿蜷曲——这是我最喜欢的睡觉姿势。总有清凉的风透过没拉上窗帘的方格窗棂,轻轻舔舐我裸露在被外的肌肤。窗外是一片小竹林,叶片们的喁喁细语,也总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响起。眼睛是闭上的,但黑暗并不浓稠,仿佛四周依然悬浮着一层蛛网般微微晃动的白光。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睡。爷爷奶奶睡在隔着堂屋的另一个房间里。记忆里,我并不怎么怕黑,但有时也会有例外,譬如白天听到或看到一些让我感到害怕的事,还有那些雷电交加的夜晚。这样的时刻,我便会用被子把头全蒙起来,同时两手紧紧抓着被沿,预防有人猛不丁地把被子掀起来。但自从有了《鲸鱼的故事》,我便逐渐摆脱了这一习惯。我强迫自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眼睛逐一去确定身边的那些事物。我对它们已无比熟悉,即使闭上眼睛,这一行动也不会出现任何的迟缓或意外。当一样事物的形状在我的头脑里完全清晰之后,我便会张开嘴巴,想象着将其一口吞下的样子。一开始或许有些生疏,嘴巴无法张大,或者那事物有如活物一般滑脱,我便会再来一次。如此反复之后,一条大鱼就在我的体内膨胀开来,以至于我的嘴巴至少同房间一般大。我的吞食往往有固定的顺序:靠墙的一只大躺柜,贴着它的另一只大躺柜,躺柜上小叔留下的一些皱巴巴的课本以及一个小木箱,旁边一台罩着布的从未见使用的缝纫机,一把小木椅,一个小床头柜;接下来就是两个大家伙,一个大衣柜,有面镜子,也许会有点硌牙,还有张不是很宽的床,可以先咬断了再吞下。床上的那个“我”,当然早已不存在。此时我将眼睛搁在了窗户上,仔细清点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事物。当明白无一遗漏,我便无所顾忌地离开,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仿佛是沉入了深水之中。

有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要想象一条鲸鱼在体内诞生与膨胀。即使是白天,我也常常想起图画上的那些鲸鱼,比如看到远处起伏的青山、月亮上的一团阴影、一片也许有鱼的水域等等。吃饭的时候,如果我突然狼吞虎咽起来,多半是因为我想起了鲸鱼进食的样子。

每次去小河里洗澡,我总是长久地潜伏在水里。实在憋不住了,我才会猛吞一口水,然后将头抬出水面,随即将水奋力地从口中喷出。

“看啊看啊,水壶又喷水了!”其他人都在笑我。不知从何时起,我获得了一个外号:水壶。

“我是一条鱼,一条大鱼。”

我一分辩,他们就会笑得更加热烈。

“明明就是一个水壶嘛!鱼怎么会喷水呢?”

这回轮到我笑起来。他们竟然连鱼会喷水都不知道。但我并不打算和他们分享我的《鲸鱼的故事》。

老头的故事一

我要带一个老头出趟远门。除了每年过年回一次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我所在的城市了。

我要带着老头去找他儿子——儿子是没有的,这我早就知道。老头只有一个妻子,并且还在半年前去世了,这就是他被人送到我们养老院的原因。尽管已八十出头,但他基本上还能生活自理,所以我们给他安排的是“三级护理”——只要按时给他打扫卫生、洗洗衣服被褥;如果他提出来,也可以把饭菜按时送到他房间里。根据本人意愿,他住的是收费较高的单间公寓。和别的老人不一样,他几乎不和任何其他老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天气很好的时候,才见他在楼下的草坪上晒晒太阳。

对我们养老院来说,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老头:不缺钱,不麻烦。但麻烦也会说来就来,因为老头经常跟人嚷嚷要去找儿子,但问他儿子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还出走过一次,后来是火车站的人给我们打来电话,叫我们去领人。问他为什么要去火车站,他说的依然是“找儿子”。为了进一步核实老头到底有没有儿子,我们还给他的联系人打了电话。按规定,一般老人的登记表上得填三个直系亲属的名字和电话,但他的只有一个,而且是他所在单位(一所大学)的一位工会副主席。副主席在电话里很肯定地说,老头不可能有儿子。问他为什么老头会那样,他只说可能是太孤单了,要我们多派人跟他聊聊天或带他参加活动。我们都小心地回避了一个更大的可能——老头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如果是这样,副主席就得把老头带走。但在老头产生实质性的麻烦之前,我们不想让此事发生。

在带老头出来之前,我们已做了一些预防措施;我不断提到的“我们”,其实基本上只有两个人:我,以及领导我的办公室主任。我们要老头的护理员和门卫都多盯着老头一点,尤其不能让他走出大门。他们已成功地拦截了几次。而在最后那次把老头从门口哄回去的时候,主任黔驴技穷,说出了过几天就带着他去找儿子的话。老头当了真,第二天就来问什么时候带他去找儿子。主任问他去哪里找,还以为老头会无话可说,谁知老头立刻冒出一句:“利县。”我们很想知道这个籍籍无名的地名是如何钻进老头的脑袋里去的。“你的儿子怎么会在那里呢?”“他叫什么?”“他怎么一直没来看你?”……除了告知儿子就在利县县城,其他不管我们问什么,老头都不再吭声,好像我们问的是他把宝贝藏在哪儿了一样。

后来主任对我说:“你带老头去一趟利县,不管他找不找得到儿子,都能断了他的念想。”我本能地想要拒绝,可马上又意识到,这就意味着我可以离开办公室,离开养老院。哪怕只是一天,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想起那年我从一家图书公司辞了职,在人海里漂流了两个月,然后就钻进了养老院。养老院还包吃包住,提供给我的住所,便是一个单间公寓。我们这里位置偏僻,收费又比较高,所以长期有不少空房。在所有养老院的职工里,只有我一个人享受了这一待遇;一开始我还感到庆幸,后来才慢慢体会到,让我住在养老院里,是为了让我二十四小时待命。我就像个灭火员一样,无论什么时间,只要院里有什么状况,我就得立刻扑上去。

“这个事情不好办啊——主要是,那老头的精神估计有点问题——”我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一下。

主任的脸瞬间耷拉下来,使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去利县也不是太远,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你早去早回,工作可不要耽误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否则就又得听主任唠叨我的工作态度问题。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时早一点去了办公室。主任却还是比我先到。还在楼下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的吼叫。他是在电话里骂人。很快我就听明白了,他又是在骂那个欠费老太太的儿子,但不知是大的还是小的。老太太得了脑梗,几乎全身瘫痪,已完全丧失自理能力,院里给她安排的是一级护理——二十四小时有人照料。当时两个儿子把她送来的时候,只交了一个月住院费和一千块钱押金。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他们却都没有再现身。给他们打电话,要么说没空,要么干脆不接。老太太整天躺在床上,眼神空洞,问她话时,偶尔她也会回答一下,可一旦要她跟儿子通电话,便只是默默地流泪。

办公室里只有两张相对的带隔板的灰色办公桌,一头顶着窗户那边。窗台上有一台醒目的红色电话机,尽管是摆在隔板边的中间地带,但机尾毫不含糊地指向我,很显然,接打电话的时候,我有优先的权利或者说义务。

主任就在他办公桌后面的窄小空间里转动。每当他打电话的时候,除非偶尔会去走廊里,大多时候都是把转椅往前一推,然后就开始在那里转圈。情绪越激动的时候,他的圈子就转得越快,仿如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此刻他就是这个样子。

“娘老子都不要了的人,你说你不是个畜生啊?”

主任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脸,仿佛一个被压碎了的核桃。我不知他的表现是出于道德上的义愤,还是忧心养老院的经济损失。但我能肯定的是,他恨不得整栋楼甚至整个院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工作积极主动、爱院如家,这就是他的名片,而且几乎时刻都要往人前派送。他似乎永远都是这个院里最忙碌的那一个,上班早到晚归,走路风风火火,电话接打不停。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老拿我的工作态度说事。有一段时间,当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几乎不接那台座机的电话。电话铃一响,我就开始数会响几声——最长的都是十三声。第十三声比前面的都短很多,就那么一下,好像一个撑竿跳选手才刚刚跃起身子就掉了下去。我想象着电话后面的那些人,就是一个个掉了下去的撑竿跳选手,那么迷茫、沮丧,甚至是愤怒,有的还要再来,有的打道回府。再来的人勇气可嘉,但我只能说他们时运不佳。

这个事情很快就被主任知道了。他一脸憎恨地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虽努力克制,但还是一阵脑热,意识到时,声音已在我与主任之间回荡:“我不想接电话。”

“你不想接电话?”片刻的惊愕之后,主任脸上竟然生出了些不自然的红润,仿佛是在替我的行为感到羞愧。

“你做的是这份工作,拿的是这份工作的工资,所以你就得做好你分内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电话还得继续接下去——撑竿跳选手们不再出场,而我则是永远无法离席的观众。我也只能说我时运不佳。

主任打完电话后,坐在椅子上平复心情。他的肤色黧黑,脸上褐斑密布。当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总是两眼鼓突无神,微张的嘴巴里仿佛随时会有涎水淌出。这张脸简直可以拿去做我们院里的活招牌。而在那上面,我也看到了我的未来。

窗外的天空还算明亮,乍一看是白色的,其实却有一层薄薄的灰色,如果再仔细看,还能看到一点点金色。短促而嘹亮的鸟叫声不断从小山那边传来,不时还传来一阵杂乱的笑闹声。我抬头朝小湖那边看去,只见五六个老人(有男有女)正聚集在一棵不大的树下,有一个还正朝树上挥动一根木棍。那树上结的是已经黄透了的臭皮柑,形状像没长大的柚子,又苦又涩,但据说可以用来泡水喝,治疗咳嗽。按规定我们得前去制止,主要是防止破坏树木,但再怎么制止,臭皮柑也还是会被打得一个不剩。小山上还有两棵枇杷树和一棵杨梅树,它们的命运也都一样,不同的是,枇杷和杨梅都是在即将成熟的时候,就被打得一干二净,树下则是断枝满地。

难得能在主任面前发会儿呆,却没有持续多久。无意间朝他那边扫一眼,正好遇上了他那双注视我的忧心忡忡的眼睛。

“今天要带张老师去利县。”我试着解释。

“那怎么还不去呢?早去早回!”

“主任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给张老师的不?”

“叫他不要带钱——其他东西也尽量不要带,尤其是贵重物品,你跟他说过了没有?”

“都说过了。”

“那就没什么要说的了。在路上你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乱跑。”

“好。”

我正要走,主任却猛地站起来,说还是和我一块儿过去。很显然,他不是担心老头,就是对我还不够放心。

老头就住在办公楼旁边的那一栋,我也住在里面,他在二楼,我在五楼。一共只有五层。大门开在中间,一进去,迎面的墙上就是一个蓝色的大圈,里面是一个小圈,中心有一颗红心(也像一双捧着什么的手掌),它的上方、两个圈圈之间有“慈心养老院”几个字,这就是我们的院徽。在院徽之下还有“为社会解忧 替子女尽孝”十个红色大字。电梯正对大门,楼梯在电梯旁。我们从楼梯上到二楼。老头所在的206房就在楼梯口,不仅方便,还能从窗口看到小湖和小山。

门是开着的,老头已是整装待发。他面朝门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戴一顶深咖啡色的毛线帽,穿一件红色冲锋衣,脚上一双灰色登山鞋,让人觉得他是打算去翻山越岭一样。

“就走了啊?”老头手搭在椅子上,准备随时起身。他说的是本地话,低沉而含糊。他的牙齿已所剩无几,剩下的那几颗分布在口腔两侧,与他的脸色一样蜡黄。

“就走呢,张老师,您都准备好啦?”主任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好了,好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顿时遮住了窗口的光线,使得房间里阴暗了不少。

“哦,张老师,您不带行李吧?”

“不带不带。”

“钱也没带吧?”

“你们不是说不能带钱吗?”

“是啊是啊,怕您身上带钱不安全,万一掉了怎么办呢?”

其实主任早跟我交代过了,不让老头带钱,是怕他到时候说钱丢了,我就扯不清楚了。之前已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头说他丢了三千块钱,是压在枕头下面的,而且坚持说是给他搞卫生的那个护理员偷走的。后来我们就在他房间里翻找,结果从衣柜里找出了那三千块钱来。护理员当场大哭,老头却只是噘着嘴巴一声不吭,仿佛是他受了一肚子委屈。我们虽然反复跟护理员强调老头肯定不是故意的,却还是不得不给她调换了楼层。

我们和老头一同乘电梯下去。到了大门口,我要老头在那里等我把车开过来。一会儿后,当我把车开到门口时,那儿已围了一堆人,仿佛一个事故现场。是一大帮院里的老人闻讯赶来了,有好几个还坐着轮椅。我听到一个老太太兴奋地呐喊:“张老师,你家崽恐怕还在哪个的肚子里吧!”

四周响起了快活的笑声。

但老头一脸平静,眼睛始终眯着,似乎是受不了室外的光线。

我本想要老头坐后排,但他一站到车边,我就感觉他未必挤得进去,便给他打开了副驾驶室。老头弯腰钻进去,那里面立刻就被填满了。

我在上车之前,又看了一下主任。他已被几个老人围住,正一脸微笑地给他们说着什么。若在平时,他多半会立刻把我叫过去顶替,然后给我留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仿佛还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正在等着他一样。

我在驾驶室里坐好,发现旁边的老头始终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我怀疑他大概已经忘记我们要去哪里了,“利县”这两个字,多半是他当时随口说出来的。也许他想要的只是出去,就像我一样,只要离开养老院,去哪里都可以。但我没法随心所欲,因为车子是院里的,过路费和油费,也都得凭票报销。而且如果我不去利县,回来后老头还是喊着要找儿子,那我的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我只能去利县,好在那是一个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车子已经发动,旁边的老头却依然没有要系安全带的意思。我打量了他好几眼,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我不再指望他能够自己动手了,但他那个威严的肚子又妨碍我把手伸过去,于是我只得轻声表达了我的请求:“张老师,为了安全,还是得系一下安全带呢。”

“么子?”他茫然地转过头来。

“安全带,要系安全带。”

但他的回应仅仅是动了动身子,仿佛我是提醒他要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我只得又开门下车,跑到副驾驶室那边把安全带拉出来,让老头抓在手上,再回车上把它扣上。

鲸鱼的故事二

小叔回来的那些天,我把《鲸鱼的故事》藏在躺柜上面的小木箱里。小叔自从高中毕业后,也去了广东打工。但他从不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谁都不知道。他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我一直都喜欢小叔,他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点东西。这次他给我带回来的,是一袋火腿肠。吃了第一口,我就说吃不惯,有一股“腥”味。小叔便要奶奶把火腿肠切成片,再用油炸一下。这样一来,“腥”味没有了,味道特别好。

我睡的房间,以前就是小叔的。他回来之后,就和我用一个房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睡里面,还是保持着习惯的姿势,但我不再呼唤我的那些鲸鱼了。小叔仿佛一堵厚墙挡在我身边,即使没有接触,也能感到他全身都热气腾腾的。小叔睡觉的时候还常打呼噜,那一串串又高又长的呼噜声,让我想起在热烘烘的铁匠铺里看到的拉风箱的场景。

小叔在家的时候,除了偶尔去哪里看望朋友,或者去一趟镇上,其他时候多半都待在房间里,要么看书,要么睡觉。小叔看的是从镇上租来的武侠小说。对于小叔的无所事事,爷爷奶奶什么也不说,小叔也很少主动和他们说话,尤其是跟爷爷。有什么要跟爷爷说的时候,他总要我来转达。也许是因为爷爷做什么都很讲规矩,比如说吃早饭的时候,你要是还没起床,那么等你起来要吃东西的时候,那锅里就空荡荡的了,因为剩饭早都被倒进了猪食里;如果不能按时吃饭,那就什么都没得吃,这是爷爷定的规矩。小叔爱睡懒觉,所以几乎每个上午都是饿着肚子。而在饭桌上,爷爷对于坐姿、吃相等也都有严格的要求,对于我们平时的坐立行走,也都是如此。按爷爷的标准,小叔是没有一样合格的。爷爷大概早已对小叔死心,对于我,却依然寄予厚望。于是他经常拿小叔来作为对我的警示:如果我不怎么怎么,就会变得和那个“二流子”一样了。

那天我进入房间的时候,发现靠在床上的小叔,手里拿的并不是武侠小说,而是我的《鲸鱼的故事》。

“这本书是你的啊?”小叔问我。

我连忙点点头。

“嗯,蛮有意思的,就是结尾有点——哦,我也说不好。”

我就如同自己受到表扬一般开心,但还是有点担心,生怕小叔也喜欢,就把书给拿走了。

“你晓得这个字怎么读吧?”他指着封面上的那个“鲸”字问我。

我说不会。他就告诉了我“鲸”字的发音。

突然有一天,小叔就又去广东了。他没有带走《鲸鱼的故事》。此后每当我看到那个“鲸”字时,多半都会想起他。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十几年后,当奶奶和爷爷相继去世,我便好几年都没有再见到他。

老头的故事二

在市区里半个来小时,在高速上又两个来小时,一路往西。刚上高速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因为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车上高速了。后来虽然没那么紧张了,却也始终把握不好速度,时快时慢。干什么都要有个节奏,我还没有从养老院的生活节奏里走出来。而如果要真正走出来,恐怕也并非易事;尽管人不在办公室,我的手机却依然响个不停。通过车载蓝牙,我一次次地接听电话,都是院里的老人们打来的。有的问我之前一些事情的处理情况,有的则要我去处理一些新的问题——元旦抽奖的补抽活动怎么还不搞(有些老人错过了元旦的抽奖活动,其中有人强烈要求补抽);有个老太说她今天又差点被那条叫“来福”的大狗咬到了(我们不准老人养大狗,但“来福”的主人死活不答应)……不过这一次,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一律回复说:您打电话问一下我们李主任啊,我现在在外面出差。我把“出差”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仿佛是怕对方耳背一样。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老头都在打瞌睡,头在胸前一沉一沉。不打瞌睡的时候,他就挺胸庄严地注视着前方,不时哼哧哼哧地清一下喉咙,像是要发表什么重要讲话。我老是担心老头真的会说点什么。好在什么都没有。所以对我来说,老头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每到整点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朝老头看去;这时他身上会响起一个洪亮的女声:现在是北京时间X点整。老头兜里有一部手机。院里很多老人都有这种会整点报时的老人机,但之前我从来没见老头用过,不知是不是新买的。我们院里有个商店,足够保证老人们的生活所需,而店里没有的东西,店里也可以帮忙代买。对于这次出行,看来老头的准备是够充分的。

高速公路几乎都是在山里面穿行,山岭四合,时远时近。路两旁随时可见光秃秃的苦楝、叶片泛黄的毛竹,以及水杉、杜英等呈深绿色的树木。太阳不知何时出来了,只是阳光比较稀薄,在路面上呈现出淡淡的鹅黄色,在周围的山岭上,则是冷冷的银色。尽管车窗紧闭,却还是能感到四周的空气焕然一新。眼前不断跃出的风景和事物,使我感到世界竟是如此的辽阔,而不久前还几乎是我整个世界的养老院,已逐渐退至遥远的天边幕后。

道路两旁的山丘逐渐由平缓变得突兀,草木也越来越稀疏,有的山上甚至只见大块的岩石;这是在向丹霞地貌过渡。利县到了,再往前就是有名的丹霞景区了。当老头身上响起“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了高速,随即进入了利县县城。

“张老师,您儿子在哪里?”我一边打量道路两旁,一边问老头。这县城里的道路不仅窄小,而且灰扑扑的,行人随意乱窜。

老头将脸贴着车窗,打量着外面。

“张老师,您认得您儿子那个地方吧?要不我带着您转一转,认出地方来了您就告诉我一声?”我感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嘲弄意味。

老头没有回应,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转了十几分钟,老头都没有发声,他甚至都没有兴致看向窗外了,眼睛半眯,头也开始往胸口垂去,我便主动提示起老头来:“张老师,您看您儿子是不是在那里?那是利县一中啊。您是老师,您儿子应该也是老师吧?”

老头冷漠地往那边扫了一眼。

接下来我随意地选择地点,不断问老头他儿子是不是在那里,直到老头连头都懒得再抬一下。

县城里的那几条主干道没多久就被我跑遍了,有的还重复跑过了。老头不再搭理我,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突然对老头生出一股强烈的妒意,因为他居然想睡就睡,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才是此行的主角,而我居然就为了他的一个空想而从几百公里外跑了过来。瞬间兴致全无,加上肚子饿了,我便找了家餐馆停车。车还没停好,老头就醒来了。吃了饭后,感觉肚子有点撑,我便带着老头出去走了走。我们登上了附近的一条回廊桥,暗红的栏杆、柱子,褐色琉璃顶。在桥上,被初具威力的暖阳所包裹,我感到昏昏欲睡,盯着下面很浅的几乎成黑色的河水好一段时间。

“走吧,要回去了。”我对身边的老头说,然后朝桥头走去。在桥头的时候回头,见老头跟来了,只是走得很慢,膝盖微屈,上身前倾,似乎只有脚尖着地,身体还左右微晃,仿佛一只肥胖的企鹅。

又回到餐馆停车的地方,我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要老头先上车。

但老头纹丝不动,头执拗地转向路边一棵碗口大的桂花树,仿佛那树上才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心想糟了,走过去问老头怎么了。他果然又嘟囔起来,说要去儿子那里。

我想要跟老头讲讲道理,同时迅速地思考可以怎样哄哄他。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此刻不是在养老院里。

“张老师您根本就没有儿子!您为什么要撒谎呢?我这么大老远地把您带过来了,在这里又转了这么久,您难道还不满意啊?您到底想怎么样啊?”我朝着老头吼叫,心里并无愤怒而只有快意,并且还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主任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老头的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眼睛也渐渐潮湿起来。

“好啦好啦,张老师我们走吧。”我把心一横,推着老头上了车,他倒并没怎么抗拒。老老实实回去算了吧,我不也一样吗?我在心里说着,又帮老头拉出安全带。

出了城,上了高速,在高速上又跑了好一会儿,老头的嘴巴都一直是噘着的。他显然是在生气。但我决定视而不见。油门在我脚下听话多了,我可以时刻保持着匀速行驶。踏油门的脚随心所欲,手中的方向盘不时轻轻一抹,两旁的风景不断飞掠而过。我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节奏,或者说我已被一种节奏所控制,就如同一个跑步者,跑着跑着就顺从了一种惯性与感觉,没有目标也没有疲惫,只是在跑,不由自主地跑,心无旁骛地跑。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轻轻动了下方向盘。当我确定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走上了通往益县的道路时,我朝着老头喊道:“张老师,您是不是在益县也有儿子啊?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啊——”

老头的脸立刻朝我转了过来。

“有儿子,有儿子——”他呼哧呼哧地说着,噘起的嘴巴缩下去了。

鲸鱼的故事三

我家附近有一栋新建的三层小楼,好几年里一直保持着刚刚建好时的样子,墙没粉刷,地面凹凸,连门窗也都没有装,给人的感觉就是建房子的人宣布暂时离开一下,却又迟迟没有回来。事实是那家人在房子建好的时候,就去外面打工了,估计好几年都没有赚到什么钱,于是每次回来都依然住在旁边的老木房子里。新房子渐渐成了一个堆积各种杂物的场所,有稻草堆,有柴火,有木头,有砖瓦,还有各种农具。我不时会钻到那里面去,最主要的,是因为那客厅的墙角竖起一个禾桶——像一个四方形的大洗澡桶。禾桶的敞口朝着墙壁,但并没有贴紧,以我当时的身材,可以轻松地钻进去。在那里面,我可以站,可以坐,也还可以躺。第一次发现那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很像鲸鱼的嘴巴,当然是小鲸鱼的嘴巴。此后,我就把它作为我的一个秘密基地,当我想要独自待着的时候,总会第一时间想到那里。

我待在禾桶里的时候,一般都是白天。禾桶把大部分的光线都挡住了,里面有些昏暗,却不至于让人害怕。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从墙壁上折射进来的亮光,有时还有点淡黄色的阳光。这给人的感觉,就如同晚上把自己紧紧地蒙在被子里,偶尔把眼睛露出来打量时,总能多少看到点什么,从而相信世界依然就在眼前。不过我在禾桶里的时候,很少会把自己想象成鲸鱼,这或许是因为,我在那里面的时候,总有许多别的思绪妨碍我生出那样的想象。

唯一一次,我在天黑之后钻进了那个禾桶。这起因于我偷了奶奶收在箱子里的五块钱。被发现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当奶奶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我身边时,一脸怒容的样子,我的身体就忍不住战栗起来。

“箱子里有五块钱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我试图否认,但剧烈颤抖的身体已抢先把我给供了出来。

“如果钱还没花,你马上给我交出来;如果已经花掉了,在哪儿花的你就在哪儿给我要回来!”

还是没有回答,更显愤怒的奶奶便将我一把扯起,然后往大门那边推。但根本用不着她推,我已不由自主地往门口走去,因为我只想快点脱离她的控制。出了大门,我便不假思索地朝着那个秘密基地走去。曾经我想躲避什么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当我在禾桶里躺下来的时候,我便暗下决心,这一晚都不会再离开那里了。我一面想象着自己的绝不妥协,一面又想象着自己及时获得了安抚,眼泪因对自己的喝彩和怜惜而双倍地淌下来。但不知过了多久,当激动逐渐平息,身体也随之变得冰凉,我便开始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四周一团漆黑。尽管是夏夜,却似乎总有冷飕飕的风从敞口扑进,如一双湿冷而绵软的手,从我的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禾桶外的那些稻草堆以及其他的杂物堆里,也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稳一稳心神,我试图把《鲸鱼的故事》里面所有的鲸鱼都召唤出来,但它们全都冷漠地从我的脑海里一滑而过,就仿佛它们也对我所在的地方感到害怕了一样。

正身处一张黑暗而湿冷的嘴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脑海里不断闪现出锋利的巨牙与蠕动的肠胃,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却又不敢猛烈地出声吸气。终于,我逃离了禾桶,本能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家里没有灯光,大门也是关着的。尽管平时家里的大门也关得很早,这一次我却以为它的关闭代表着其他的含义:奶奶不希望我再跨进家门。本已枯竭的泪水又再次涌出。犹豫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便试探性地去推大门。还好,门并没有上闩。推开一条小缝,我悄悄地挤进去。屋子里面黑暗而沉寂,仿佛一个旋涡,让人不敢深入。我踮着脚尖摸索进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下来之后,我的那些鲸鱼,终于又都翩然而至,陪伴了我许久才离开。

老头的故事三

一个来小时后,我们就进入了益县。益县比利县繁华,高楼更多,道路也显得宽阔和整洁。益县我也从未来过,但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仿佛已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城市总是大同小异。我没有兴致再去绕一圈,很快就把车开进了一家宾馆。下车之前,我跟老头说,今晚我们就住在益县了;我不打算再提找他儿子的事,至于老头,我估计应该比我更害怕提及。

我开了一间双人房,这样才能保证老头时刻都在我的视线里。老头先是在卫生间里待了好一段时间,随后便坐在了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窗帘是拉开的,能看到外面一排贴着赭色瓷砖的墙壁,一片白色混杂着淡红色的天空。有一阵,几只乳白的鸽子从某处飞起,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后又飞了回去。房间里的床、柜子、椅子都是深红色的,墙上贴着亚麻色壁纸。两个床头上分别挂着一幅风景画。一幅上面是一条澄净的森林小溪,溪边有两排稀疏而粗大的树木;另一幅上面是一小片湖水,湖边的草木或深蓝,或嫩黄,或紫红,它们投映在湖面上,使得湖水也变得斑斓起来。也许是因为那两幅画的缘故,我总觉得像是闻到了某种清爽的气息。

老头从卫生间出来后,我就用不锈钢水壶进去接了一壶水。烧水的时候,我把两个白瓷杯用自来水冲洗了一下,水开后,又用开水烫一下。水壶边有四小包纸袋装的茶叶,两袋红茶,两袋绿茶。我给自己选了绿茶,却不知老头爱喝什么。也许他根本就不喝茶吧,这么一想,我便只是给他倒了杯开水过去。我特意倒得很满,免得再给他加水。把茶杯端到老头旁边的小圆桌上,说要他喝点水,老头才仿佛从某种沉思里回过神来。他微微朝前探了一下,连说了两个“好”,接下来就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茶杯。杯口热气升腾,他大概是在用意念什么的使那杯水快速冷却下来。

坐在床沿喝茶的时候,本想看看电视——实在没有别的消遣,但我始终懒得起身去开电视机。一杯茶快喝完的时候,发现老头终于将面前的水杯捧起,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就喝起来,那声音和牛饮水时有得一比。他放下杯子后,那水估计是见底了。

经常听人说喝茶是提神的,但恐怕也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我当时的情况,就是刚把最后一口茶喝完,脑袋里就似乎明确无误地响起一个信号:好啦,茶喝完了,可以休息休息了。当我把茶杯放好后,睡意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将我按倒在床。看来可以好好睡一觉啦。为了不被打扰,我在迷糊中关了手机,并且还想起了吩咐老头不要出门,但话有没有真正说出口,以及老头有没有听到和回应,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已有些昏暗。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息以及刚刚醒来时的不安感,让我的心一阵急剧地跳动。怎么啦?这是在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稍微清醒点后,我马上朝窗户那边看去。还好,老头依然是在椅子里,双手搁在膝上,头稳稳地沉在胸前。哦,看来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能睡那么踏实的一觉,与如同守护者般坐在那里的老头是不无关系的。

摸过手机来打开,立刻响起一阵“嘟嘟”声;有五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三个是主任的。我给主任回拨了过去。他瞬间便接听了,劈头问我手机为什么打不通,不等我回复,又立即问我是不是带着老头回去了。我的平静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我仿佛背诵台词一般,说出了早已在心中酝酿好的话:“张老师不肯回去呢,说是益县也有他的儿子,我就带他到这边来了。明天我再看看能不能把他带回去啊——”

手机那头无声无息。等待了一会儿后,我挂掉了电话,随即又关了机。

主任没有在电话那头咆哮,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但这也不难理解,他已对我失望至极。

我几乎看到了他嘴角的一抹冷笑。

有一阵,我的脑海一片混沌,那感觉就好像是走在一条已走了无数次的路上,只是任由身体机械地摆动,什么都无须去想,也不愿去想。这也许就是度过时间的最佳方式,因为这样你就不必在乎前方的路还有多长,也不必在乎你的身体是否已经疲惫。此时的时间仿佛已折叠,你可以从这个点一下子就来到那个点,轻轻松松,不知不觉。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一个洪亮的女声突然在房间里震响,重复了两遍。

窗边垂着脑袋的老头再次清晰地进入我的视线。在黄昏的阴影里,他只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咖啡色毛线帽、红色冲锋衣也都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加之没有任何的声息,他那庞大的身躯似乎已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如同一张搁在那儿的剪纸。

他为什么要让手机报时呢?难道他还有必要知道时间吗?时间对他来说不就如同一条他早已熟视无睹的道路,而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知不觉地走下去,直到道路的尽头?如果让手机报时,岂不就是人为地设置了一个个障碍,需要他耗费更多的精力去跨越,而且尤其是它还会不断地提醒他接下来还有另外许多个障碍?

尽管满腹疑惑,但我并没有多少兴致去寻找答案。此时的老头在我眼里,仅仅类似于一个出门必带的包裹。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所以我隔空呼喊起他来:“张老师——张老师——”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但他那一脸茫然的样子,使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我。

“张老师我们吃饭去吧——走啊——”

“好。”他好一会儿才从椅子上起身。

在出门之前,他又去了一次厕所。他一钻进卫生间,我就知道又有得等了。我从门口踱到窗边,又从那儿回到门口,如此反复了三次,才听到他冲马桶的声音,随后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开门出来。

⊙ 亨利·马蒂斯 作品3

我站在门口,老头呼哧呼哧地过来了,仿佛是刚做完一场剧烈运动。迎面而来的还有一股隐约的尿骚味,使我怀疑老头是不是把尿撒在了身上。不过这样的气味我在很多老人身上都闻到过,上了年纪的老头,几乎都有前列腺炎。我刚到养老院不久,夜里就有一个瘦小的老头敲开了我的房门,说希望我能够帮他一个小忙。我连忙问他有什么需要,恭敬得仿佛为了帮他的小忙,我已经准备好大半辈子了。于是他便毫不客气地在我面前脱下了裤子,要我把一种白色的鱼雷状的小药粒塞到他的肛门里面去。他告诉我他有前列腺炎,那药粒是用来消炎的。我很想问他治前列腺的药为什么要塞到肛门里面去,我还想问他为什么不找别的老人或护理员而偏要来找我。但我总觉得任何的询问都会被误解为怠慢,于是马上照办。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每个晚上都履行着自己的使命。而每次老头都会叮嘱我: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别人。老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前列腺炎,更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我面前袒露过屁股以及我裹着薄膜的手指插进了他的肛门。我后来才知道,老头是一家大型国企的退休干部,妻子已去世,唯一一个女儿在美国。他几乎是老人们中最活跃的一个,事事爱牵头,组织了多场老人们的文艺活动。而在他结束了和我的亲密接触后不久,我在他眼里就仿佛成了隐形人。

出了宾馆,沿着街道走了好几百米,我才看到一家还算过得去的饭馆——类似于一个农家小院。两层的独立青砖房,还有一道青砖围墙;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还有一个小花圃,里面影影绰绰地开着黄菊花。

店里人不多,我和老头就在一楼找了张桌子坐下。服务员递来菜单后,我习惯性地又问了老头想吃什么。我以为这句话是多余的,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说过“要烂一点的”。中午我点了一个红烧豆腐,一个胡萝卜炒肉,还有一个淮山排骨汤。老头的胃口相当不错,当时不仅吃了两大碗米饭,菜也没少吃。他吃饭的速度很快,而且还有一个习惯:自己碗里的东西会吃得干干净净——除了嚼不烂的肉,他几乎什么都吃,包括作为调料的辣椒、姜丝以及蒜瓣。

但这一次,老头说了个“东坡肉”。

看来老头是想吃肉了,而他吃得动的肉菜,恐怕也只有东坡肉了。

我便问服务员有没有东坡肉。她的回答很干脆——没有。

“没有东坡肉啊——张老师您看还想吃别的菜不?”

“东坡肉。”

端坐对面的老头上唇凹陷,下唇向前突出不少,仿佛一片指向远方的船舷。

“没有嘛,你说怎么办呢?”

老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脚摩擦地砖发出一声“吱”的巨响。四周所有的眼睛都往我们这边扫射过来。我只得压抑住怒火,转头问服务员可不可以给我们专门做一份。服务员皱着眉头说得去厨房问一下。几分钟后,她回来说厨房里可以做,但我们估计得多等一会儿。这一等,就是一个来小时。在这一过程中,我几乎没有再正眼看过老头一眼。

东坡肉端来后,我只夹了一筷子,甜得发腻。老头倒是吃得虎虎生风,只是到他放下筷子时,东坡肉依然剩下一大半。我不急着去买单,视线在屋子里打圈,最后又都会落回到那碗东坡肉上;我的潜台词足够明显了:肉不吃完就不走。但老头始终庄严肃穆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着有人来给他颁发奖章一样。我终于承认失败,买单走人。

外面起风了。风不大,软绵绵、凉飕飕的,扑在人身上就仿佛不愿轻易离开,总要与人厮磨一番。街道上已是灯火辉煌,但并没有多少行人,而且每个人都埋头快走,仿佛都急着要钻进一个温暖的所在。这时候的街道也再不似白天那般洁净,不是说有多少垃圾,而是到处都是昏暗的角落,仿佛大块大块的污渍,即使是灯光照亮的地方,也如同是抹上了油彩,显得斑驳与黏糊。所有的门店都开着,却都冷冷清清,不时能隔着玻璃看到一个站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的身影,而那人的目光也多半正透过玻璃,看着对面一成不变的路灯、招牌、另一个橱窗,仅此而已。

我走在前面,越走越快,不时生出一种要将老头甩掉的冲动。但当我回头看不到老头的时候,又忍不住地往回走。老头终于又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脚尖几乎不着地,两手频繁地往后甩,就像是在小跑。我一直等着他快到身边了,才继续往前走。

眼前突然出现了三个少女。三个人手挽着手,但有时边上的一个也会暂时脱开,这时就会有一阵欢笑传来。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左侧的那个女孩身上。她穿着黑色紧身裤,双腿笔直修长,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跳跃。她的手臂不时挥动,头也在四处扭动,一头柔顺的披发随之起伏飞扬。当她偶然回过头来时,仿佛一只雪白的天鹅划过了漆黑的泥沼。

没过多久,她们就转进了路边一条昏暗的小巷。

曾经喜欢过的那些女孩开始一个个地在我脑海浮现出来。她们都有着光洁的肌肤以及飞扬的神采,身躯如小兽,眼睛如星辰。她们中的大多数,我都只是远远地观望,就如同胆小的猎人永远都只对凶猛的野兽心怀向往,并且心怀畏惧。偶尔鼓起勇气靠近,却总是失败而归。失败的原因,倒不是被猛兽驱逐,而是我每次都会发现,那些女孩有了一张灰暗、皱缩、布满斑点的脸。事实上,那只是她们老年时的样子——我总是提前看到了这些。我还看到了她们在养老院里拄着拐杖缓缓穿行,身边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有个叫“来福”或“珍妮”之类的名字。而且转眼间,她们就坐上了轮椅,从“三级护理”上升到了“二级护理”,像个玩具似的被人推来推去。又只是一转眼,她们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整天干瞪着眼睛,每隔两个小时就被人翻动一下,因为她们享受的是“一级护理”。其实不光是面对她们的时候,几乎在面对任何人甚至是在任何时刻,我都会看到或想到一个人的尽头……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总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被人全部抽走,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再做了。

有个女孩仿佛把我看透了似的,她说:“人都是要老的。”我能因此而感到轻松吗?事实上,从此以后,每当我看到一个还不算老的人的时候,每当我感觉已经接近快乐或激昂的时候,这句话就都会如同催命符一般地响起:“人都是要老的!”

鲸鱼的故事四

我已经能大概读懂《鲸鱼的故事》里面那些文字了。那些文字告诉我,鲸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动物,生活在海洋里。

后来我们学习了一篇名为“鲸”的课文。那里面的内容,我觉得自己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初看到它的那一刻,我几乎要尖叫起来:这写的就是我的鲸鱼呀!没错,我的鲸鱼,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很快就把它背诵了下来。自始至终,它都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

还是接着说“鲸鱼的故事”——

一条小鲸鱼在海洋里出生了,但它实际上也是个大家伙。鲸鱼妈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黑”,因为它的皮肤颜色相比一般鲸鱼的要深一些。它吃的东西特别多,所以长得也特别快,简直就跟吹气球一样。它顺顺利利地长大了,鲸鱼爸爸和妈妈都特别欣慰,但是有件事让它们很苦恼,就是小黑说的话谁都听不懂。对此小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为它明明听得懂别的鲸鱼说话,而且自己也是照着发出同样的声音。但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小黑确实是没法和别的鲸鱼交流。长大后的小黑经常独自在大海里游荡,因为谁都不习惯和它待在一起,小黑则也越来越习惯了不与其他鲸鱼交流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一条年轻的母鲸鱼(它的名字叫“小白”,因为它身上的皮肤颜色比一般鲸鱼要淡一些)来到了小黑身边,小黑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小黑一开始并没有理会,因为它知道就算开口询问,对方也不可能听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黑越来越好奇,终于忍不住和小白打起招呼来。

小黑说:“你好啊!”

没想到小白竟然回答了它:“你好啊!”

“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叫小黑,你叫什么名字?”小黑快活地转起圈圈来。

“我叫小白!”小白也快活地随着小黑转圈圈。

“啊!啊!啊!”小黑高声地叫喊,似乎想要整个海洋里的生物都知道它这时候有多快活。

“你愿意永远都跟我在一起吗?”小黑又问小白。

“好啊,好啊!”小白马上回答。

就这样,小黑和小白天天都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这还不是结局。随着日子一长,小黑发现其实小白也经常听不懂它说的话,尤其是小白背对着它的时候。小黑渐渐明白了,小白对它的回答,其实都是靠猜测的。自从明白这一点之后,小黑和小白之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更加融洽了,因为哪怕有时候小白误解了小黑的意思,小黑也会将错就错。比如有时小黑明明说往南走,小白却朝东边走了,于是小黑也会马上朝东边走;不管是往哪个方向走,反正它们都是在一起的。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老头的故事四

回到宾馆后,老头不久就上床了,没洗澡,也没有泡脚。我发现他只是把冲锋衣和裤子脱下,甚至连袜子都没有脱,就一股脑地钻进了被窝。我想他大概是要先把被窝暖一暖,虽然开了空调,但似乎效果不佳。不过好一段时间过去了,老头始终一动不动地仰卧着,眼睛紧闭,仿佛已经沉睡。他几乎不发出任何的生息,让我很是忐忑,隔一会儿就忍不住朝那边看上一眼。他的手机在报过二十点整后,也仿佛是进入了睡眠状态,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洗过澡后,我就一直靠在床头看电视剧——在养老院的每个夜晚,只要一有空闲,我便没完没了地看电视剧——是一个家庭剧,一个男人早年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老来想回头是岸,想方设法地讨好妻子和女儿。妻子的防线已被攻破,接下来就轮到两位女儿了;尽管知道结局必然是父慈女孝、家庭圆满,但我还是一集一集地看下去。这恐怕也是一种惯性。

看完电视剧,已近十一点,却还是没有任何困意。我又随意地翻着电视,虽然别的台也还有电影或电视剧,但要突然闯进去,让脑袋顺应另一种思维,却还是不容易。其他的节目或新闻也仿佛都形成了自身的磁场,冷冰冰地将我拒绝。实在觉得无聊,我便关掉了电视。想一想接下来还能干什么——哦,泡茶。中午就是因为喝了一杯茶才有困意的,反正又没有别的事,不妨一试。

才喝了几口绿茶,我便后悔了,因为脑袋已明显地更为兴奋。但我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为什么要登山呢?因为山就在那里。忘了是谁说的,但我真想把手中的茶杯递过去说:喝吧哥们儿,因为茶就在这里。

将茶杯搁在床头柜上,感到体内有一道暖暖的气流,头脑里则一片空明。四周可以说是万籁俱寂,白天时能听到的某些声音,都已如车窗外被远远甩在身后的风景。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不是说我所做的什么,而是它的长度;如果说曾经在养老院的一天,平均长度大概是一公分,那么今天的长度,保守估计,至少也得有一两米。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也许是因为老头手机的报时,让我不时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就仿佛一道又一道栅栏,我跨过了一个,接下来又是一个,还有一个又一个……时间仿佛因此而拉长。那么老头带一个报时手机的目的,就是为了拉长自己显然已所剩不多的时间吗?可对于老头来说,即使是把时间拉长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同样,我的时间也被拉长了,可这样的拉长,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都是要老的!”

身子仿佛瞬间坠入一个深邃的黑洞——不,不是坠入,而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或者说吞噬;四周只有潮湿而又阴冷的黑暗,想要抓住点什么,但身边一无所有,想要大声呼喊,但喉咙仿佛已被死死地扼住。转眼间,胸腔里也仿佛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只剩下心脏在激烈地奔突,想要寻找出路。但与那黑洞相比,心脏微小如尘埃,而且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脚底泛起一股彻底的冰凉,身体开始一点点地凝固和僵硬。我知道,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手脚才能够动弹。

尽管已远离养老院,但在养老院那间小小公寓里时常会有的感觉,又一次将我死死地攫住。曾经很多个夜晚,不管有没有听到楼下救护车急促的呜鸣,也不管自己的手机有没有发出一声声不详的尖叫,只要一想到四周净是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整栋大楼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都塞满了他们不断发出的抑制不住的叹息和呻吟,这同样的感觉都会瞬间降临。

回过神后,我知道,要马上睡觉是不可能的了。以我的经验,这时候,最好是去有灯光的路面跑几圈,一来转移注意力,二来让身体疲惫起来。没过多久,我便决定去外面的街道上跑一跑。

在穿鞋子的时候,突然听到老头发出一个声响。仿佛是在清理喉咙,又仿佛一句梦呓。我抬头往他那边看去,只见老头正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

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和老头说点什么,突然老头又发出了声音。这次我听得清楚清楚,他说的是“猴子打架了”。

大概是做了个猴子打架的梦吧。这时候,鞋子穿好了,我站起身来,想到还是应该对老头交代一声,便撇掉所有的感情色彩,仿佛是对着一截躺在那儿的木头,说:“张老师,我出去一小会儿,您就在房间里,不要乱走。”

老头并没有回答我,依然看着天花板,也许是尚未从梦境里走出来。

出了房门,一直到宾馆大厅,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大厅里也静悄悄的,只有服务台后面隐藏着一颗乌黑的脑袋。我的厚底运动鞋踏在地砖上有着轻微的回音,于是我尽量放轻脚步。进入旋转大门之前,我又往服务台那边瞟了一眼,那颗头发浓密的脑袋并没有抬起来。这样最好,我可不希望被人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

一出宾馆,就有一股寒气扑身而来。在停满小车的前坪里,我找了个宽敞点的地方,先活动了一下身体,甩臂、压腿,并且小跑,同时扫视四周,看选择哪条路来跑。旁边是一个十字路口。宾馆大门相对的是一条主干道,双向六车道,中间有一排白色护栏。与之交叉的是双向四车道,中间没有护栏,是我去吃饭时走过的路。主干道上的灯光明显多一些,除了路灯,还有一些楼房上的灯光,而且道旁没有行道树,所以那水泥路面显得越发宽敞与明亮。应该已过了十二点,视线里一辆车都没有,倒是能看到几个人影,或走在路边,或守在亮着灯的某个门店里。

我选择在马路上跑,只是靠近路沿。每呼出一口气,嘴边就有一团白气。一如往日,我将眼睛对准正前方的天空。虽然脚下多少有些空虚感,但我还是刻意不把眼睛撤回来。眼望天空,是为了让自己的视线始终集中于远方的一点,这样跑得再远,也仿佛并没有移动,而身体则能在不知不觉间找到一种节奏,可以跑得更远而不至于过早疲惫。有时候,如果路面不好,或弯道较多,眼睛得不断移动时,身体的节奏就无法保持,以致时刻都意识到自己是在前进,是在发力,力气以及信心,便都可能过早地枯竭。

此时我跑步的大道,一路笔直,正前方的天空一片灰蓝,却有一团稍显透亮的地方,正好可以作为我的凝视点。因而很快我就进入了节奏,只依稀感到四肢的活动,体内的气息平缓而又绵延,与此同时,我的大脑也逐渐丧失了活跃度,以至于逐渐一片混沌,因为大量的氧气都需要拿来供应躯体的运动。由于空气冷冽,而且应该有点雾霾,没过多久,喉咙竟然有了烧灼感。这时我便掉转头来,用了比平时要慢一点的速度,又跑回了宾馆。

回到宾馆,我的思维已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频道,眼中的一切都变得爽朗和明净起来。穿过宾馆大堂时,服务台后伸出一张清秀而又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你也出去运动运动吧,我几乎要说出口来。

一推开房门,我立刻感觉到了某种变化。是什么呢?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老头的睡姿从仰卧变成了侧卧,脸朝向了窗户那边。还是无声无息,但我又有种感觉,他肯定并没有睡着,而且之前多半也是如此。有种要证实一下的冲动,我便忍不住朝那边喊道:“张老师,您是不是睡不着啊?”

“嗯,睡不着。”声音立刻回复过来,身体却没有动弹。

“您一直都没有睡着吗?”

“睡了一会儿。”

“哦,睡了一会儿,梦到猴子了?”

“啊?”

“是不是梦到猴子打架了?”

“哦——”

“是什么样的猴子?”我抑制不住想要调侃一番的冲动。

“两只小猴子。一只稍微大一点,一只小一点。”

“那谁打赢了呢?”

“没输没赢。”

“为什么呢?”

“还没有打完。”

“哦——”我故意用一种表示遗憾的语气说,“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梦见猴子的——让它们再打一打就知道谁输谁赢了。”

我决定再洗一个澡,说不定热水一淋,睡意很快就会降临了。就在我将衣服脱掉只剩下一件内衣,准备往卫生间那边走的时候,老头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小的猴子打赢了。”

“什么?”

“小的猴子打赢了。”

“什么时候打赢的?”

“刚刚打赢的。”老头边说边转过身来,头还往上抬了抬。他满脸微笑地看着我,仿佛是要告诉我,打赢了的不是小猴子,而是他自己。

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此时充盈着光亮,不是来自灯光的反射,而是从体内自动焕发出来的。通过那种光亮,几乎可以让人触摸到他那份通体明亮而又纯净的快乐。

“您刚才——就是在看着那两只猴子打架吗?”我感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正在远处漂浮,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们一一地拽到这个房间来。

“嗯——小的那只打赢了。”他又一次宣布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胜利。

“是您帮它打赢的?”

他弯起了嘴角,使他的笑容显得狡黠起来。

我呆立在那里,以至于冷得瑟瑟发抖了,也还是想不起接下来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一些久远的被深深埋藏在时间褶皱里的记忆纷纷汹涌而来。那时候,我也和眼前的老头一样,总是幻想着一条条鲸鱼在眼底遨游,并且有时候自己也是一条吞食一切的鲸鱼。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们已逐渐离我而去,即使是刻意地再去召唤,它们也都只是冷漠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仿佛视我为陌路。

哦,还有我那本《鲸鱼的故事》,到底丢到哪里去了呢?

终于记起来,自己是要洗澡。于是进了卫生间,在淋浴的时候,我继续想象我那些已失散在记忆深处的鲸鱼。将房里的灯全部熄灭,躺在床上之后,也依然如此。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我的那些鲸鱼,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支离破碎。我知道自己已完全丧失了召唤它们的能力。

昏暗中,能看到老头侧身躺在那里的轮廓,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我知道他肯定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吗?哦,不管眼睛有没有睁开,他都在看着一个充满神奇而又精彩纷呈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的儿子,有猴子打架,肯定也还有很多别的他所渴望拥有或看到的事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就有如一位拥有四海的国王。不,比国王还要惬意和任性。那个世界还只属于他自己,就如同紧闭着的鲸鱼嘴巴,只有他,以及他的那个世界,在那里面。其他人都被那巨大而坚硬的嘴巴隔离在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观望和羡慕。我此时就是这样。

哦,我亲爱的鲸鱼们。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终于重重压来,拽着我穿过一个又一个短促而又清浅的梦。那些梦里,都没有鲸鱼。

鲸鱼的故事五

天气闷热异常,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解开了她短袖白衬衫上端的第二颗纽扣,每次一俯身,就可以看到她肉色的文胸以及胸口一大片微微泛红的肌肤。她不断用她从前排课桌上随手抓起的一个作业本扇风,额边的散发始终保持着飞扬的状态。

“你们几个人一组,先讨论一下这道思考题!”

她用那只空闲的大手朝我们一挥,随即朝门口那边走去。也许是她那庞大的身躯搅动了空气,我感到有一股热浪瞬间扑身而来。

坐我前面的男孩猛地转过身来,数学课本“啪”地拍在我的桌面上,两手不停地轻敲桌面,身子也在左摇右晃,仿佛是要趁这个机会尽情地释放一下身体。同桌乌黑的脑袋也从旁边凑了过来。

1,1,1——2,3,4——3,5,9——

前面男孩轻声念着题目中的几组数字,脑袋随着自己念的节奏而左右摆动。

1,1,1——

他又从头念起,脑袋继续摆动。但突然间,他整个身子往桌上一扑,双手枕着脑袋,完全放弃了似的偏头去看旁边的另外一组。

“你想出来了没有?”同桌捅了下他。

“好难哦。”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呢,你想出来了没有?”前面男孩仰起头来看着我。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盯着他叠在我桌子上的手臂。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裸露的手臂又白又细,在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里散发着有如水底鹅卵石般的清凉。

“你想出来了没有啊?”声音仿佛是从深水中的某处发出来的。

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巴,但并不是为了发声,而是咬向了前面男孩的手臂。

在一声尖叫里,我突然清醒了过来,立刻松开了牙齿。但所有人的目光早已扫射过来,前面男孩的身子则往后一退,滑落到了地面。他用手紧捂着被咬的地方,表情满是疑惑和慌乱。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像记起什么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数学老师闻声而来,了解情况之后,两只眼睛朝我发射出仿佛要将我融化的热流。

“你为什么咬人呢?啊?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努力而焦急地想要找到一个于我有利的答案,但脑袋里空空荡荡,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四肢冰凉,并且口干舌燥。

“你说话啊!哑巴啦?”

脑袋里依然空白,但我又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啊!啊!啊!”

我发出声音来了吗?我不知道,就连数学老师的呵斥、前面男孩的哭喊、周边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也都显得越来越微弱。而接下来,当我闭上嘴巴,所有的声音就都立刻消失了。

哦,一切都被我吞入了肚中。

老头的故事五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后,我又带着老头出发了。出发之前,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在高速上跑了一会儿,看到了指向“常市”的牌子,我才往那边拐去。中午的时候到达常市,随后进入宾馆,出去吃了饭,回来再睡一觉,就差不多又到了吃饭的时间。

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如此。我想自己已完全陷入了一种节奏,就是时刻都想把车子开上高速,眼里是连绵不尽的山峦,耳边是一成不变的风的呼啸,心无旁骛,或者说,随心所欲。

老头身上的手机每天都从早上八点开始报时,到晚上八点就停止。习惯了之后,它们便也不再是时间流逝中的障碍,而只是一朵朵不时溅起的小小浪花。对于这个手机的作用,我继续心怀疑惑;从未见老头用它接打过电话,仿佛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报时。尽管我总是刻意避免与老头交谈,但每天晚上,当他早早地躺在床上,睁着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时候,我就时常生出一股无法遏止的好奇,也许还夹杂着一点想要闯入他那个世界的渴望和嫉妒,然后便单刀直入,问他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如果他确实是正在“看”着什么,他总会兴致盎然地和我交谈,蜡黄的脸上满是红润和喜色,同时还会调整好姿势,眼睛直对着我,大概是想看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每当这时候,我也几乎是兴致盎然的,在脑中不断拼凑老头幻想出来的那些画面的同时,也还一次次地试图召唤曾经属于我的那些鲸鱼。

“有没有看到鱼呢?”有次我主动问他。

“鱼?”

“好大的鱼,鲸鱼,海里面的。”

“没有。”

“那船呢?”

“没有。”

……

老头身上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即使是要他洗了个澡,那气味也没怎么消减。我想应该是要换内衣裤了,但我懒得去给他买,便每天都督促他洗一次澡。他脸上的白胡须也越来越长。因为自己也需要剃下胡子,所以我去买电动剃须刀的时候,顺便也给老头买了一个。

那是出来后的第五天,一个灰蒙蒙的日子,空气中有一种仿佛在烧橡胶制品的味道。我从车载广播里得知,这次的雾霾十分严重,已经发布了红色预警。当时我从临县的高速口出来,跑了一小会儿后,就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县城需要往左,但那儿有禁止左转的标志,所以我需要右转,然后再在前面掉头。那路口没什么行人车辆,也看不到摄像头,略一迟疑,我还是将方向盘往左边打去。我一直踩着刹车,车速很快就降到了十几码。但就在车子已来到对面路上,我开始摆正的时候,一辆摩托突然从右后方笔直地靠了过来。我连忙踩死刹车,车子完全停下来了,但那摩托依然在靠近,只是速度很慢,慢得足够让我看清楚那车上只有一个戴着黑色头盔穿着一件草绿色长棉大衣的人。我还清楚地看到那摩托准确地瞄准我的车头前进,在一声沉闷的“砰”之后,那棉大衣以及他的摩托就如同慢镜头回放般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连忙开门下车,车头那边早已响起一迭声的“哎哟哎哟”。

“你没长眼睛啊?边上那么宽,偏往我这边开!”骂过后我去检查车子的损伤。车子的右侧大灯下面有了一个明显的凹痕。我还想再去骂地上的人几句,这时突然又有一辆摩托从右后方靠了过来。我大感不妙,因为那上面的人都没戴头盔,是两个一望而知的“社会青年”,坐在后面的那个又矮又壮,是个小平头,头发染成了绿色,开车的那个长发及肩,白得异常,仿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摩托在我身边稳稳地停下了,车上的两人都在大大方方地往我车子里面瞟。

“你违章了,晓得不?”白的那个朝我咧开一嘴的白牙。

旁边的“哎哟”声更显得声势浩大起来。

“给我们两千块,帮你搞定。”

“你们这是碰瓷吧?不怕我报警啊?”我作势要去摸手机。

“你快报啊!违章撞了人还敢这么嘚瑟……你要不报的话我来帮你报好了……”白的那个下了车,真的掏出了手机来。

“我给你两百,算我今天倒霉。”

“我说的是两千。”

“最多四百,我身上就这么多钱。”

“两千,少一分都不行。”

“两千。”

绿头发那个也来了一句。他始终紧绷着面孔。

“我真没那么多钱了,只有四百。”

“我操,你不晓得用微信转账啊?”

“最多五百,就这样吧。”我恼恨地挥了下手,是为自己的一步步妥协而感到恼恨。

“你他妈的再啰里啰唆,老子就要涨到三千了——”绿头发那个叫嚷起来。

我仿佛看到自己正被人死死地踩在脚下,却连呻吟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仰头看着低低压在头顶的灰白色天空,一种熟悉的无力感突然又攫住了我。我顿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不管会不会有警察到来,也不管那个绿大衣一直像摊烂泥似的躺在那里,都没什么关系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冷笑,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眼前出现了一张愤怒的红脸,随即一只坚硬而冰凉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一阵窒息感使我头晕目眩,同时肚内一阵痉挛。当那只手猛地松开后,我立刻蹲下去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眼睛一阵火辣,有眼泪迸裂了出来。我擦了把眼泪站起来,看到老头不知何时从车上下来了,庞大的身躯挡在了我和那绿头发面前。

老头双手握拳、两眼圆睁,微屈而紧绷的身子有如一张随时会把自己弹射出去的大弓。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自己的愤怒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不留任何余地,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顾忌,仿佛他体内所有的力量都转化成了愤怒,而所有的愤怒又都形成了力量。哪怕明知老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我的心头依然不由得一凛。而我对面的绿头发和白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他们对视了一眼,白脸把头一甩,绿头发便坐回了摩托。一直在打量这边情况的绿大衣,这时也爬了起来,并将摩托扶起。一阵油门声响,白脸他们率先掉头离去,绿大衣则紧随其后,很快就都不见了踪影。

回慈心养老院吧,回慈心养老院吧……在白脸他们离去的瞬间,我头脑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甚至还生恐院里早已将我除名,而原本属于我的那张办公桌,已属于另一个人。他说不定很快就能获得主任的欢心,因为他是那么积极热情,不会故意不接电话,更不会开着车子出去数日不归。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又能去哪里呢?世界诚然广阔,可你不过是一只孱弱的蚂蚁,任谁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你动弹不得。是啊,没有比慈心养老院更适合你的地方了,那里有四面高高的围墙,还有一间可以让你平安待在里面的公寓。当年你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图的不就是这个吗?是啊,是啊,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那些鲸鱼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它们早已把你吞入那黑暗隧道般的肠胃,一点一点地消化,然后你就成为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从此你再也走不出它们那紧闭的嘴巴,当然你也害怕走出去。可是为什么要走出去呢?是啊,是啊,那么现在就回慈心养老院吧,说不定主任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而你今后最好是加倍地勤勉和小心。哦,不用再说什么烦不烦恼,开不开心,既然你选择了待在鲸鱼的嘴巴里,那嘴巴里的逼仄、阴森、腐臭,你就都得毫无条件地接受。而且你还必须要知道的一点就是,既然你每时每刻都随身携带着鲸鱼,那么无论你去往哪里,你都永远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从走向车子,到再次将车子开上高速,我始终都没有再看老头一眼。但在我的感觉里,他一定一直面带微笑——因为他“打赢”了。对,他帮小的那只猴子“打赢”了。可小的那只猴子会因此而感激他吗?为什么不袖手旁观,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说不定小的猴子也能够奋勇而起;就算不能够,那也只能算一次而非两次失败——既败于对手,又败于帮手。那些必须依赖帮手的人,不管是在对手还是帮手的眼里,都只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哦,失败者就失败者,你这一生,从来都是如此,今后也将如此。我能感到自己满腔的怒火,而它们来的显然并不是时候。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在有如布满地雷一般的沉默车厢里,老头身上的手机突然轰响。

我条件反射般朝老头扫过眼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紧绷的面孔以及一片有如船舷的嘴唇。

难道他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懊恼?还是已经猜到我要回养老院了?我只能够相信后者。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他怎么就那么不想回养老院呢?——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有谁想回什么养老院呢?

车厢里的沉默又回复如初。地雷又一个个地重新埋好,空气仿佛已停止流动,也许接下来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可以让整个车厢瞬间炸裂开来。

“嗤——”一道拉拉链的声响,仿佛将凝固的空气也划开了一道口子。空气流动了,而我似乎也有了做出动作的理由,于是朝老头那边偏过头去。只见他拉开了冲锋衣口,手伸到了衣服里面去。不过两秒钟,他便掏出了一个黑色塑料包。塑料包卷得整齐方正,里面显然是一沓现金。我认出来了,那正是老头曾经“被偷”的那一沓现金,整整三千块。

“我这里还有钱——”老头将钱递往我这边,两眼紧盯着我。

怎么回事呢?在养老院他不是说过自己不带钱的嘛,难道他早就做好了长期在外的打算?还有他怎么会突然递钱给我呢?突然间,我想起刚才跟白脸说过自己身上没什么钱了,估计老头在车里的时候听到了。

钱确实是不多了,卡里虽然还有一点,但过年的时候得带回去给父母。他们不再打工了,在老家虽然能衣食自保,却也没有别的收入。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从老头手里面接钱的。我把老头的手往他自己那边一推,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实在有点过分了——客观地说,从我开始对老头生闷气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过分了——于是我便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张老师,您是不是知道我想回去了?不过我想回去不是因为没钱了,而是我还得上班啊!”

但老头的脸色没有丝毫改观,我只得继续说下去:“张老师您看我们都出来这么多天了,再不回去我的工作恐怕就保不住了。”

老头将头扭向了车窗那边。外面灰茫茫一片,几百米外就已经看不清楚了。时值正午,天空倒还有些明亮,但这种明亮,也仿佛是隔了一层毛玻璃的。空气中的气味始终如一,让人怀疑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垃圾烧化场。

“张老师您看到什么了?”见老头长时间一动不动,我问道。

以前几乎百试百灵,但这回老头并没有搭理我。

“张老师,您是不是还想去哪里?”

“动物园。”老头应声回道。

“哪里?”

“想去动物园。”

“嗬——”我几乎想发出一声大吼。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去什么动物园呢?又为什么要去动物园呢?

“喜欢动物?”

“喜欢。”

“喜欢什么动物?”

“都喜欢。”

“是不是去了动物园就安心回去了?”

“好。”

“确定吗?”

“嗯。”

看到老头的脸色松弛了,我感到自己的心里瞬间有了雪融冰释的感觉,而车厢里的空气也随之丧失了硬度,每一口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鲸鱼的故事六

爸妈从广东回来了。若是从前,视线里一冒出他们的身影,我就会朝他们飞奔过去。但这次我只是倚在门边,虽然心里也还是期盼他们快点来到眼前,却又努力装出并未发现他们的样子。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许多的话语从心底奔涌出来,似乎都争先恐后地要挤到嘴边,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不要那么焦急,等他们来了,还有的是时间——但我越想压制,体内却爆发出了更多不屈不挠的声音。声音过于密集和杂乱,很快我的脑内就只剩下一片嗡嗡嗡的闷响,偶尔才有一两个词句飞溅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在同时收听几十个电台一样。

这一情况只持续了十几秒钟,我眼中爸妈离家的距离,不过是近了一二十米。就如同那些电台全都在同一时间关闭了信号,我的脑海里瞬间一片沉寂,那是一种仿佛从闹市直接被切换到原始森林一般的沉寂。而与那些声音一同消失的,似乎还有我全身的力气。

妈妈朝着我走了过来,随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无力地扫了她一眼,马上又垂下头去。

“我家崽崽又长高啦,都快到妈妈肩膀这里来了!崽崽你看妈妈给你买什么回来了?来,你来看一下啊。”

我试图说出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来了。

“崽崽——崽崽——”

我又一次尝试,但依然发不出声音来。

哦,我会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吗?

妈妈还在呼唤我,后来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我却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进了自己房间。

哦,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想到自己变得和小黑一样(虽然没有完全一样),我不仅没有担心,而且有了种仿佛得偿所愿般的惬意。哦,我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了。

家里人都以为,我只是暂时不想说话而已。他们都觉得我只是在耍一点小孩子脾气,比如奶奶就明确地表示:他这是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人就变得不同起来。

我说不出话来了,而且丝毫没有想说话的欲望,连续好几天之后,爸妈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对我的态度,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询问,变成了声色俱厉的呵斥。他们说他们在外面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了儿子却还这么不懂事。他们说我现在就这么大的脾气,今后长大了那还得了,而且以后到了社会上别人可不会有他们那么好的耐性。他们甚至还提到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怎么都不肯吃饭,每吃一口都要他们想方设法地哄,把心都给累透了(我自然对此毫无记忆)。到了后来,我什么都不想再听,便张开了嘴巴,然后再紧紧闭上。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切都被我吞入了肚中。

爸妈走的那天,天还没大亮,他们就起床了。我被他们的说话声与走动声惊醒,明白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他们还需要把行李收拾好吧?他们还需要吃点东西吧?完全还有时间可以去跟他们说点什么。醒来的那一刻,我就清晰地意识到,那些声音又都回来了,我又可以说话了。但我只是紧了紧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些。天气真冷,窗棂那边映着一片银白,且透过一丝丝干爽而冷冽的风。一定是下雪了,是年后的第一场雪。

大概是妈妈在做饭,爸爸在收拾东西。他们偶尔还会说点什么。后来,他们就都在堂屋里了,应该是坐在桌边吃饭。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不大,又隔着一堵墙,我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的话题,就是我。

突然,外面的脚步声明显沉重起来。他们应该是穿上了雨靴,看来他们只能穿着雨靴出门了。那脚步声是朝着我房间这边来的。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一靠近门口,我便闭上了眼睛。进门之后,他们都放轻了脚步,缓缓地来到了我的床头。

“还在睡呢,别叫醒他。”

“就看一看他,不叫醒。”

他们就站在床头,久久地用目光覆盖着我。我感到了身上沉沉的重量,眼皮仿佛不堪重负般开始微微抖动,但最终还是没有睁开。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他们又都离开了房间。

外面果然是下雪了,响起一片雨靴踩在雪地上的咔嚓声。那声音一开始是那么尖锐,仿佛一道道压抑不住的呻吟,随即便越来越微弱,以至于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但另一种声音突然在我体内尖锐地响起。于是我翻身而起,一步跃上了靠墙的躺柜,然后将脸贴在了窗棂上。外面一片雪白,小竹林里的竹子,全都被雪压弯了腰。旁边的小路上,有两道向前方延伸的脚印。在它们的尽头,是两个小小的仿佛正在匍匐前进的身影。

我几乎是赤身裸体,冷得浑身打战。但我一直朝他们张开嘴巴,直到他们彻底从视野里消失,才将他们一口吞下。

老头的故事六

市一级的城市应该就有动物园。沿路要经过的第一个市是衡市,而且很快就可以到达。也到了要吃午饭的时候了,尽管并没什么胃口,但就算自己不吃,老头也还是要吃的。于是半个来小时后,一出了衡市高速收费站,我便在路边找了家小店,供应粉面,也还有盖饭。我给自己要了碗酸辣扁粉,老头则说要吃饭,便给他点了个西红柿炒蛋盖饭。

点的东西还没端来,我就从手机上查到了衡市动物园的所在地,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网上说需要四十块钱一张的门票,但点开购票网站后,发现竟然有特价票,只要八块钱一张,每人限购两张,需要输入身份证号码。我当即就买了两张。

粉的味道不错,唤醒了我的胃口。老头把盖饭吃得一干二净,仿佛是在彻底地完成一个任务一样。

“走啦,去动物园啦。”见老头吃完了,我立刻宣布,随即意识到,我是试图提前营造一种喜悦的气氛。老头果然一脸喜色,立刻从椅子上起身,甩着手臂朝门口走去。当我坐在驾驶室后,发现老头用了比平时更快的速度把自己安置妥当。进门,坐好,系上安全带(他早已能够自己动手),然后又朝我递过来一个微笑,仿佛是向我表达他难以言表的感激。而我的心情,竟然也在不知不觉地轻快起来。

哦,去动物园啦。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这辈子竟然还从没有去过动物园。小时候在乡里,自然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动物园,而成年后在城里,又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动物园呢。动物园里会有些什么?也许会有好些我从没见过的动物吧。这么一想,我便也生出些期待来。

手机地图上显示的动物园那一带,似乎并没有停车场。我便把车子停在了附近的一个专用停车场,周围都是些老式街道和建筑,只有那一片空地,仿佛一个即将开工的工地。估计是工程因什么而暂时停下来了,为了不浪费,就先把它作为停车场用了起来。

下车后,和老头沿着一道青砖围墙一直往前走,到了一个小学门口,手机地图就宣称目的地已到。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动物园在哪里,想着之前也没路过什么动物园,便带着老头继续往前走。但越走越觉得蹊跷,两旁只有各种各样的店铺,水果店、饭店、小超市,完全不像旁边隐藏着一个动物园的样子。看来只能找人问问了。那些店铺里的人都一副闲事免谈的严肃模样,身旁过往的人也几乎全都目不斜视,仿佛提醒别人敬而远之。终于,迎面走来了一对老年夫妇,男的一头白发,女的头发半白,却都腰杆笔直,衣着素雅洁净,尤其脸上一看就是一团雍容和气。两人都两手空空,像是出来闲走的样子,估计就是附近的居民。显然是很好的问路对象。略一迟疑,我便迎了上去,问他们动物园在哪里。

“就在前面——”老太太指着我来的方向,声音爽朗热情。

“我们也正要去那里,跟着我们走吧。”老头也开口道,同时微笑着打量我们。

“哦,我才从那边过来,是不是就在那个小学那里?”我忍不住想多说点什么。

“是啊,小学旁边有条小路,要从那里走进去。小伙子不错,带爷爷来逛动物园啊?”

我只是笑了笑,感觉非笑不可。

“小伙子是哪里人?”

我说是长市。

“哦,省城里来的——来这里玩?”

我说是的。

“老人家年纪蛮大了吧?”那老太太把脸伸向了我旁边的老头。

⊙ 亨利·马蒂斯 作品4

“八十二了。”我替老头回道。老头眼睛只是盯着前面,像是生怕动物园会突然从眼前飞走一样。

一路说着话,就又到了那学校旁边。

“就是这里,从旁边这条路进去不远就到了。” 那旁边确实有条小路,只是我刚才根本没想过,堂堂一座动物园的大门竟然会不开在大路边。

那老两口走在前面,仿佛是特意给我们带路的。怎么会这么巧,他们也要去动物园?越往前走,四周越开阔,不久衡市动物园的招牌以及一扇敞开的大门就出现在了眼前。也许那小学是后来建的,因而把动物园的大门都给挡住了。到了动物园门口,那老两口就朝我们摆摆手,继续往前面走去了。哦,他们还真的是要来这边,只是不是去动物园。

动物园售票处就在大门侧前方,一间独立的小屋子,但窗口处挂着一个“正在施工”的牌子。临时的售票处则是摆在大门边的一张办公桌。桌后面有两把椅子,分别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肚子明显隆起。她朝我们招了招手,问是不是要进动物园的。我忙走了过去,说已经在网上买了票。

“请出示一下购票的短信吧。”怀孕女子朝我温柔微笑,不是那种遍地都是的服务式的微笑。我想多半是她肚中的那个孩子,每时每刻都在向她发送请她微笑的信息。

出示短信后,另外那个女子在一个类似pos机的东西上按了几下,随即那机器一端便出来了两张小票。

“请拿好您的票。”女子站起来,双手递票给我,脸上也是一道生动的微笑。

我有些恍惚,说了声“谢谢”,便和老头朝大门走去。

一进大门,只见左边是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的池塘。一开始我以为那里面可能是有什么水生动物,但正前方一条大路明确地指向远处,右侧路边长满了树木,有的还颇有些年月,左侧路边每隔几十米就竖立着一个恐龙模型,各种类型的恐龙,一律的灰绿色,大概是用某种特殊泡沫做成的。路过最后一条恐龙,大路拐了个弯,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儿童游乐场,那里面有海盗船,有过山车,有大型滑梯,有充气城堡。以为是走错了方向,不过不久就发现了指示牌,告知往左拐就是“猛兽馆”。很显然,游乐场和动物园连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动物园方面认为来动物园的大多是孩子,就增建了一个游乐场以加大吸引力。不过眼下无论是游乐场还是有动物的方向,都不见一个人影。四周安静得仿佛我们正处在深深的水底。稍一思索,便知道这是正常的,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对于孩子们来说,此时更是上课时间。反而是我和老头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出现在动物园里面,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了。

“猛兽馆”几乎是紧挨着游乐场。登上几级台阶,就来到一个圆形的平台,平台四周是近两米高的不锈钢栅栏。透过栅栏,就可以看到下面四五米深的地底一个圆形跑道般的饲养场。中间由两堵墙隔开,一边是东北虎,一边是黑熊。东北虎的活动区域要大很多,能看到的有两只,个头都不大,褐色皮毛上有黑色的斑纹。一只始终躺着,另一只则在溜达,有时还消失在了平台下方。平台下面也许就是它们的房子。东北虎脚下是一片绿草稀疏的黄土地,黑熊所在的地方则是水泥地面,还用石头和水泥板架起一个可以攀爬的活动区,此外还有三只水泥做的矮墩墩的蘑菇。地面上随处可见水迹,不知是不是它们的尿液。黑熊有四只,个头都比东北虎略大些,一身纯黑的皮毛,只是身上都有些白色的尘土。这些黑熊身躯肥胖,行动迟缓,除了个头外,根本看不出身为猛兽的迹象。

东北虎和黑熊我之前都只是在电视和书本上见过,它们倒是都给我留下过凶猛的印象,但眼前这些真实的版本,则将我的那些印象冲刷得一干二净,仿佛我面对的是不真实的赝品,或者是冒名顶替的另外两种动物。总而言之,它们留给我的印象可以用苍白来形容。而与苍白并列在一起的,就是一份只剩下茫然的失落。

老头手抓着栅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地底下的动物,脸上一会儿露出沉浸于喜悦的微笑,一会儿又露出仿佛被什么问题纠缠住了的疑惑,偶尔还会将眉头皱起来,让人觉得他是在不断地询问自己——怎么回事哦?当他表示疑惑的时候,我也是满怀疑惑,于是久久地注视着他。老头如果察觉到了,就会朝我转过头来,表情又瞬间转换成了微笑,仿佛是告诉我他一切正常,不必为他操心。如此几次,我便觉得自己完全成了老头的妨碍者,心中的苍白感越发地扩张开来。

接下来看到的是一圈玻璃隔板里面的几只袋鼠,估计是水土不服,通通躺在地上。然后就是一些尾巴上的羽毛几乎全都掉光了的孔雀,还有一片小水池里的褐身黑尾的赤颈鸭。每一种动物我都只是扫上几眼,就想继续往前走,但老头似乎对什么都看不够,每一次离开都需要我反复催促。

当标示着“恒河猴”的玻璃房子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老头明显地兴奋起来,甩着手臂快速走过去,然后就将手贴在玻璃上,眼睛四处扫描,仿如闯入银行保险库里的劫匪,开始迅速清点他可以打包带走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比在之前任何一处都要丰富起来,身体也不断扭动,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是惴惴不安起来。

猴子大概是他的最爱。

玻璃房大概有三十个平方,顶上是铁丝栏,后方贴着一堵灰墙,靠墙有座小小的石头假山。假山边的墙上有个孔,大概雨天或夜晚,猴子们就从那个孔钻到墙后的房子里面去。铁丝栏上挂着两根一大一小的U形吊索,可供猴子们玩悬挂游戏。里面的猴子一共有六只,体型都不大,最大的估计身高也只有五六十厘米。全都眼睛硕大,毛色灰中带黄。最大的那只正撑着前臂坐在房间正前方,面朝玻璃,眼睛虽然一动不动,却似乎什么也没收入眼中。两根吊索上也都有猴子,其中大的那根上有两只,其中一只晃动一下,另一只便赶紧保持平衡。假山上有一只,巡视一般四处打量。假山旁边有一只,一手压着半个(大概是)香瓜,飞速掰下一点便立刻塞进嘴里。侧后方靠近玻璃板那里也有一只,身材只比最大的那只略小,显得有些老态,身体微弓,始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玻璃外面。

老头的左手一直紧贴着玻璃,那个硕大的肚子也顶在玻璃上,眼睛先是久久地盯着某一只猴子,然后便恋恋不舍地转移到另一只上面。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体已如钉在那里的木桩般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则似乎逐渐消融,只剩下一片心满意足或者说无欲无求的柔和与明净。那原本蜡黄的脸色,也仿佛因此而显得白亮了许多。

这些猴子有什么好看的呢?顺着老头的视线,我也开始一只只地仔细打量那些猴子,却完全发现不了那种能够让老头沉迷其中的理由。或许问题的根本并不在于那些猴子,而是在于自己。是的,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什么猴子,我又怎么可能会被猴子所深深吸引呢?

可如果它们是些鲸鱼呢?我曾经可是多么的迷恋鲸鱼啊。

又一次,我试图在脑海里召唤曾经的那些鲸鱼。对,每一只猴子都是一头鲸鱼。我把视线投射在玻璃板边的那只猴子身上,它的毛色比其他猴子的要淡一些,几乎接近白色;脸部正中那些没有被毛发淹没的肌肤,则比其他猴子显得红一些,并且能看到密集的皱纹;眼睛已缺乏光亮,仿佛只是两个被人画上去的小黑圈。很显然,它和我记忆中的那些鲸鱼没有任何相似点,却逐渐让我想起身边老头的样子来,于是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移动到老头身上去。

这时的动物园里不见任何身影,除了玻璃房里那根大吊索上两只正在嬉戏的猴子偶尔发出一声尖叫,也几乎再无别的声响。灰色的天空压得低低的,园区四周只见密集的常绿乔木,让人觉得仿佛正身处某个被隔离的地带,可能是一处荒岛,也可能是一个透明钟罩的内部……或许,当我把视线投向天空的时候,那背后也正有一双或多双眼睛正打量着自己,正如我们打量着猴子……如果真的有上帝或者比人类更高等级的生物存在,那么人类在其眼中究竟和猴子有什么区别?即使你四处奔跑,也不过是在一个大点的玻璃房子里,而且四处奔跑又有什么意义,如同一只猴子在吊索上荡来荡去又有什么意义……那种熟悉的感觉,有如一阵彻骨的寒意,在我体内迅猛地扩散开来。我连忙甩了甩脑袋,并把视线移开。老头依然顽固地凝视着玻璃房内,显然这时候是没法把他叫走的,而且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恐怕都是如此。

当我把视线又投射到那只老猴子身上时,之前突然涌现的那个念头依然挥之不去——或许真的有什么正在打量着自己,正如自己打量着猴子……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一只猴子,或者说那只猴子便是另外一个你——它那浓密的皮毛下,也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也有正在奔流的鲜血,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情绪以及思想……我的视线仿佛是被分解,既看到了它那浅灰色的皮毛,也看到了那皮毛下密集的血管、沸腾的血液、轰轰烈烈的心脏,并且我的视线还在进一步地分解和深入,看到了一个个圆乎乎、滑溜溜的小小细胞……也许是视线再也无法分解,它们便又开始一一地聚拢,以至于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灰白色的光点。那光点的颜色有些稀薄,然而它始终都在那里。是的,就如同跑步的时候,我所注视的远方的那些光点。眼前的光点始终那么遥远,或许是越来越远。我正在迎着它跑去呢,四肢轻盈地摆动,呼吸顺畅而又轻松,没有丝毫疲惫。我完全可以心无旁骛,也完全可以随心所欲。这时候,眼前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片辽阔的空白,而脑海里也是一片混沌。好啦,好啦,是时候啦。我停止跑动,随意地坐了下来,面对着一片洁白画纸般的空白。用不着多想,我就把画笔掏了出来。画点什么好呢?当然是鲸鱼啊。马上就可以开始——先是它硕大的脑袋,来一道滑动的曲线,然后又来一道;两个小圆圈,就是眼睛;接着就是身躯和尾巴,线条一道又一道。好啦,接下来就是抹上色彩,纯净而又潮湿的天蓝色。眨眼之间,画纸上就是一条水淋淋的鲸鱼了。是啊,是啊,一条还不够,那就再加一条……也还不够啊……那就再加……我知道自己正在画着记忆中的那本《鲸鱼的故事》。从头至尾,我一条又一条地画着。当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我将画笔一丢,它立刻消失在了一片空茫之中。而在它消失的地方,一条条摇头摆尾的鲸鱼就涌现了出来。它们仿如奔向故乡一般欢快地朝我游来,每一条都是那么亲切,每一条都流光溢彩。它们不断地在我身边旋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以至于我满耳都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在衡市动物园有如深海一般宁静的下午,我和老头久久地注视着玻璃房里面的那些猴子,而它们恐怕也始终都在注视着我们。它们当然也会注视着我们,因为它们每个都有一双那么明亮的眼睛;甚至于,它们还都会想,外面那两个奇怪的家伙,为什么不干脆走进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呢?

但我们的生活在别处。

老头身上的手机骤响,提醒我们已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是时候离开了。在走出动物园的路上,我问了老头那个一直在我脑海盘旋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带一部只会报时的手机。老头的回答是:“这个声音好听。”

“张老师,您在大学里是教什么的?”我想干脆把所有疑问全盘托出。

“烧锅炉的。”

“什么?”

“烧锅炉的。”

声音响毕,无边的寂静落入我的体内。——也许,我的确已沉入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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