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舍给一座山
2019-06-27蒋勋
我跟山有缘。小时候住台北,四面环山。因为还没有高楼遮挡,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全是连绵不断苍绿的山。
我读大学的时候上了华岗,开始住进了大屯山系的环抱之中。在华岗,读了大学和研究所,看了六年纱帽山。看到纱帽山的静定,看到花开泉流,看到山色变幻,有无之间,爱恨之际,原来它的混沌中满是杀机,有从蛹眠中醒来的蛇与蝴蝶,有血点的樱花与杜鹃,满山撒开,杀机与美丽都不可思议。我懂了一点《齐物论》,懂了一点生命飞扬的喜悦与辛酸,要俯首谢它,而纱帽山,只是无动于衷,依然浑浑两堆大土。
寒暑假我常常跑到竹南狮头山去。狮头山一山都是庙,从山脚盘旋而上,大大小小,各种宫观寺庵总有十来座,我常住的是最高处的元光寺和海会庵。海会庵是尼庵,只有师徒三代尼姑,年老到年少,打理庵中杂事,诵经念佛,一入夜就闩了山门,各自熄灯就寝,特别寂静。元光寺僧尼都有,孩子哭叫,交一点香火钱,吃住都包了,香客多,人众也杂。我想静时,就住海会庵,静怕了,就搬来元光寺。
一夜住海会庵,入夜后,我想出去玩,便偷开了门,在山路上闲走。因为没有月光,山里黯黑,远处听见铁器响声,我便站定。看不清,似乎是一头牛,黑黑一团。我有点怕,闪在一旁,待这物走近,却是一老妇人,大約腰病,上身完全折叠下垂,头触到膝部,一手拄着沉重的铁杖,一步一蹭蹬,艰难走上石阶。我因为好奇,跟在后面,一路跟到元光寺。她入了庙,把铁杖放平,又蹒跚到大殿俯拜。四处是孩子的哭叫,僧尼与众人来往,没有人理睬她。她兀自拜完,拿了铁杖,又一步一步磨蹭着下山去了。
我在狮头山一住几个寒暑假,母亲急了,以为我要出家,我心里好笑,出家哪里这样容易,我连这老妇人拜山的庄严与敬重都还没有,哪里就谈出家呢!
读研究所的时候,我的论文写的是明末的黄山画派。黄山是奇山,刀削斧劈,几个大石块,磊磊叠叠,盘错成一巨物,通体无土,露出粗粝的石质。去过黄山的朋友跟我说,飞来峰那块石头,力学上怎么看都不对,绝对应当掉下去,可是它就是悬在那儿,让人捏一把汗。黄山画派的绘画,也因此无一不奇。梅清把山画成一缕青烟,幽幽荡荡;渐江的黄山崚嶒孤傲,常常一大块巨岩挡面,不留一点人情余地。黄山是明末怀亡国之痛的诸君子隐栖之所,山势把风景逼到了险境,时代的悲痛,也把个人的生命逼向孤绝之处。
美术史上,至今犹可仰望的,还有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中的大山,堂堂正正一块巨岩正中壁立,从什么角度看,都必须仰望,他把山升高成为一种胸怀与气度。那是范仲淹的时代,岳阳楼上,要唱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与情怀;那是欧阳修、韩琦的时代,是山,便要堂正、巍峨,绝不屈从。范宽的山,为山定出了精神的极则,那占画幅三分之二的方正大山,是数学上的黄金分割,也是北宋初士人的风姿。
范宽把一生舍给了华山,渐江舍给了黄山,黄公望舍给了富春山。儒家说“仁者乐山”,山象征了生命久动之后的息止,是纷乱中的僻静之处,是静定与沉思,是专注于一个简单的对象,从纷扰中退下,知道停止的意义,知道一生只能舍给一座山。
(丁强摘自《蒋勋散文》长江文艺出版社)
素材任意门
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