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泗耳
2019-06-27江剑鸣
□ 江剑鸣
1.夙愿
中午一点,汽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乡政府院子里。打开车门,下车来,边地的雪风,掠过我的耳畔,我感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舒坦。双脚站在泗耳的土地上,我长长地叹息一声:终于了却了一桩愿望,我来泗耳了!
人们总是向往远方,远方有麦田,有诗歌,有未知未料。我也想多走走,多看看,尤其是优美的自然风光和丰富的人文景观。“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没有去过,心里总是欠欠的,哪怕去过之后,得出“不过如此”的结论,但毕竟 “到此一游”,心里就不欠了。朋友中有人动辄游欧洲七国,游新马柬泰越,可我对外国的月亮圆不圆不感兴趣。“父母在,不远游”,我父母不在了,岳父母还在,岳母的母亲还在,真的不敢远游。所谓“小国寡民”的“抱鸡婆长胡子”是也!远方没有去,但附近美丽的自然风景,诸如白马、王朗、九寨沟、黄龙寺、窦圌山、九黄山,我都观光过了。全县的25个乡镇,撤乡建镇前的39个公社,就这个泗耳,我一直想去,可一直没有机会。在平素的阅读和耳闻中,泗耳是一块神秘美丽的边僻之地,是藏族聚居地。藏族被认为是从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现代社会的。1949以来,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况,如今怎么样呢?我应该去实地一睹风采。
其实,之前有两次机会,我都失之交臂,大约是我跟泗耳缘分未到吧。
千禧年后第一个夏天,朋友老刘主政泗耳。绵阳的作家朋友们谋划去泗耳采风,托我联系。当一切搞定之后,单位上突然有急事,领导不放我。我这种人,平时领导未必记住,离了我,不但地球照样转动,单位也照常运行。但那天,领导格外看重,似乎离了我,天立刻要塌下来。虽然是个小领导,但官高一级压死人,他不准走,我就走不成,端人家碗就要服人家管。泗耳的采风活动如期举行了,朋友宝哥、冬林他们,都很高兴,电话告诉我,老刘正带着他们徜徉青山绿水,住帐篷,喝蜂蜜酒,开篝火晚会,吟诗作赋,唱歌跳舞……唉,我只能在想象中完成啊!
遗憾!
大地震前一年,也是夏天,放了暑假,单位的小领导管不住了。我与朋友何先生一起,跟泗耳乡另一个姓刘的主政官员联系好,讨了一辆县政府的汽车,早早地就出发,直奔泗耳。出发时,天晴气朗,我心里有几分激动,几分得意。但走了百多里路,到达响岩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雨。心里虽然不爽,但还是祈求:雨呀,一会儿就停了吧!哪知又走了几十里,雨越下越大,如倾盆之势,驾驶员都快要不敢往前开了。川西北大山的公路,遇上暴雨,常常大面积塌方,于出行的人来说,非常危险。泗耳那边领导老刘也来电话说,你们莫来了,我们不敢保证途中的安全。在北川老县城,我们折身返回。去泗耳的愿望,第二次泡汤。
遗憾,不断的遗憾!
这次,应武老弟安排,我跟历史学者何先生、美女何诗人,在阳历年最后两天,一个寒风凛冽飞雪弥漫的二九天,踏上了泗耳这块向往已久的土地。
这次,终于,缘分到了!
下车时,泗耳的天空晴朗,一缕冬阳,在汽车玻璃上反光,大约是老天也在为我庆贺。在乡政府院子的水泥地上,我使劲跺了几脚,感觉实实在在,真实可信:我真的来泗耳了!要不是鉴于年龄和身份因素,我真想跳几跳呢!
2.边地部落
跟何先生同行,我们一路的话题,自然是关于泗耳的民族历史、地理风貌和民族风情。
泗耳,嵌入松潘和北川中间,是雪宝顶南麓的一块边地。因为远离县城,也曾被称作“飞地”。
说飞地,还有一个传说,说泗耳是平武薛土司与人打赌输出去的“一张牛皮”。泗耳原来属于平武薛土司的领地,有一次,薛土司与一个松潘人下棋,说以一张牛皮大的领地为赌注。谁知道真的输了。松潘人把一张牛皮割成细线,用做绳子,丈量出一块土地,据为己有。薛土司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霉。还有一个版本说,与泗耳一沟之隔的松潘县白羊乡,才是那块飞地,至今仍然属于松潘县管理。今天,我们再来反思这个故事,不过是证明松潘人聪明和挖苦土司老爷愚蠢罢了。一张牛皮再怎么割细,即使割成钓鱼线那么细,也圈不下如今的泗耳或者白羊乡的几十分之一。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不可当作历史。民间语文的创作能力,超过许多专业编故事的人啊!
从宋代末期开始,平武一带就活跃着三支少数民族,分别叫白马番、木瓜番和白草番。白马番在阳地隘以上到黄羊关一带,木瓜番盘踞虎牙关,而白草番占据白草河流域。白草河就是如今的泗耳河。据史书记载,宋元明清,随时发生“三番作乱”,尤其以白草番凶悍。为了反抗汉族政权的统治和压迫,白草河的番帮,曾啸聚番民,多次组织队伍攻打龙州,攻击彰明,这倒也证明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论断。朝廷坚决镇压,某一次,曾组织了多达五万的人马,前往白草河流域剿灭“暴乱”。双方拉锯式的攻守,连年征伐,冷兵器的残酷杀戮,致使白草河流域经济萧条,民不聊生,以至于少数民族人口锐减,他们被赶进深山,以刀耕火种、挖药狩猎为生。像泗耳这样的深山里,距离官府遥远,官府往往也鞭长莫及。
现在,有专家考证,白草番其实就是古羌族,木瓜番和白马番应该就是古氐族,现在都定为藏族。受藏族文化东渐的影响,明清时候起,木瓜番的古氐人逐渐藏化,白草番古羌人也逐渐藏化。白马黄羊一带古氐人的族别身份,至今尚在专家和有关部门没完没了的研讨中。白马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他们却祖祖辈辈口口相授保留了特殊的语言,在他们自己内部交流时使用,同时保留了自己不信鬼神不信佛道崇尚自然的信仰,保留了跳晁盖敬神山的传统文化形式。虎牙和泗耳的人,接受了藏文化和黄教的影响,老辈人都读藏文,说藏语,穿藏袍,吃糌粑,供喇嘛,跳锅庄。
当应武老弟第二天带我到俄洛居寨俄么幺家拜访,与俄么幺大娘交谈时,证实了泗耳人汉化严重这个判断。俄么幺快六十岁了,那天她正患感冒,围着臃肿的衣裳,在堂屋里接待我们。她用严重的卷舌音说:“我是山那边岷江县嫁过来的,是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结婚时翻山走老路,不远。现在走公路,要经过三个县,远得很。我娘家那边结婚仪式复杂,繁琐得很。现在泗耳这边没有喇嘛,很少有人结婚时去松潘那边请喇嘛打卦了。”我问:“打卦干什么?”她说:“结婚大事情,要给菩萨和祖先通白呀!”
按照古人划分行政区惯常的“山水形便”的做法,泗耳倒未必归属于平武县。何先生说,如果按照“山齐梁水齐河心”划分,泗耳可“山齐梁”划归北川,方便管理。如果按照老百姓经济交流和人际交往看,泗耳和松潘的白羊乡,也属于北川经济区。但历史上泗耳是平武土司的领地,且资源丰富,平武舍不得,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样北川松潘平武泗耳边界犬牙交错的版图划分。中国各省市县,边界几乎都参差不齐,不像美国和非洲一些国家,按照经纬线笔直划分边界。当然,泗耳人不管你把他们划归哪个县,他们都只管据守祖辈的土地,不愿意轻易迁移。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一度把泗耳与虎牙合并,把不少泗耳人移居虎牙。但很快,泗耳人搬月亮家逃回去了。许多人家半夜三更卷起铺盖卷儿背起岁娃儿逃跑,生怕干部发现了,生怕民兵前来追赶。他们忍饥挨饿,翻越山垭,躲进泗耳山里的药棚子。这是作为中国农民的泗耳人本性中的“安土重迁”“故土难离”思想的表现。
古人王安石一直认为,优美的风光都在险远之处。泗耳既远且险,工业文明的污染尚未抵达,自然风景美得一塌糊涂。青山绿水自不必说,春看辛夷花杜鹃花的美景,夏尝鹿耳韭山根菜的美味,秋赏黄栌和枫叶油画般的火红,冬天,则可踏冰瀑,堆雪人。朝霞暮霭,虹霓时至,锦鸡唱晓,画眉歌林。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泉水,是都市人不可想象的神仙天堂。二十年前,有个叫龙布者的当地干部,是个摄影爱好者,拍摄了许多美丽壮观的风景作品,其中《泗耳日出》《泗耳云海》,被专家看好,还在市里给他举办了个人展出呢。
边地交通艰难,距离城市文明遥远,外人足迹很难涉及,其自然风光和民族风情,深养闺中,很难外传,泗耳就注定了它的特殊和神秘。泗耳人是一个神秘的部落,是研究民族学的一个蓝本。泗耳沟是一处深锁闺中的美景,是雪宝顶的一颗宝石!
3.雪宝顶的雪
到了泗耳,我却没有进入藏区异域的感觉,除了山更陡峭,沟更狭窄,而房屋、街道、人们的服饰、语言,一如山外汉区。下午,那一抹难得的阳光躲进了乌云的被窝,泗耳的山水又笼进了阴沉沉的灰暗天幕下。应武老弟带我们去参观尚未竣工的“土泗路”。
从乡政府沿小溪上行,两山夹岸,遮天蔽日。路有岔道,车沿右行,进入更狭窄的山沟,沿坡道,向着雪宝顶腹地行进。路边有积雪,往前行,愈厚。两边的山,时而悬崖峭壁,刀切斧削,时而缓坡斜岭,白雪茫茫。石头上戴着雪的白帽子,灌木上开着雪的白棉花,落光叶子的乔木,枝干上的雪已经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寒风里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山顶上浓雾笼罩。何先生分析,那里边可能正在下大雪呢。
再前行,至保护区界口,有红白相间的栏杆铁锁,横挡道中。停车等待森林看护人员开锁放行的时候,我们下车玩雪。
泥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两寸厚。美女何诗人激动不已,在雪地里欢呼跳跃。“哇!哇!好美哦!”她一边欢呼,一边拍手,还一边双脚并齐向上跳跃。何先生和应武老弟忙着拍雪景照片,拍远山,拍近处枝头上的雪花,拍我们大家。应武穿一身红羽绒服,像一团红彤彤的火焰,燃烧着我们一行人的热情,格外显眼。我给曲波描写白茹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剥皮,真的是“银白世界一点红”啊。
司机小罗摇晃路边一株小树,成块成片的雪团晃落下来,扑簌簌沾在我们身上,大家躲闪不及,嘻嘻哈哈。
何诗人捧起一团白雪,朝何先生砸去,弄得他头上、肩上、背上,满身花白。她又捧起雪,打算趁应武不注意时,放进他颈项里,结果被发现,躲过了。美女作案未遂,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在大自然怀抱里,人们的童心被美丽的景色唤醒,可以忘记年龄大小,忘记身份贵贱,即便是知性美女,也忘记了娇羞和矜持,只求快乐开心。何况何美女身体里的诗人血液,正在汹涌澎湃,她随口就是诗:“泗耳的雪,是不死的种子。”她忘记了戴手套,却顾不得冰冷,赤手撮起树枝上干净的雪团,尝一口,像是在品尝美味佳酿般陶醉。她又在地上划拉积雪,打算堆一个雪娃娃。可惜时间不够,等我们再出发时,她也没有完成伟大的雪塑艺术作品,只堆了个矮趴趴的乌龟造型。她想拍一张照片,记录她的艺术创作,但一派雪白的背景,看不出她作品的艺术美感,只好遗憾离开。
越往山上走,路上的积雪越厚。从车窗看出去,飞雪越来越密了。好在我们的汽车是四驱,有力,在新雪里行驶,不打滑。走了几公里,在一个半山坡上,一块大石头挡在路中间。司机小罗和应武下车,合力掀动,何先生再去帮忙,好不容易才把石头掀开。经过几个之字形的回头线,又走了一段路,一根被风雪刮翻的大树,倒在路中间。这回,汽车无法再前进了。我们下车,雪很厚,一脚踩下去,淹没脚踝。我们徒步前行,又走路几百米。
我们沿途欣赏漫山的银白,欣赏顶着雪团已然冰冻的树枝。树丫上积着雪团,如棉花盛开,枝条吊着冰棍,晶莹透亮。我们仿佛置身东北大兴安岭了。我还想起了曲波的《林海雪原》,心头涌出了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但我没有吼出声来,一是怕惊扰了雪山的宁静,二是两个何都是唱歌的麦霸,我又从来没有唱过歌,怕一吼出来,笑掉了人家大牙,我赔不起。
雪的洁白历来被古今中外的文人雅士赞美有加。大山里如果没有下过雪,就不是完美的大山。冬天里如果不下雪,就不是完整的一年四季。中国西南算得四季分明,不像漠河以北,全是寒冷。也不像三亚以南,只剩炎热。我不羡慕地球两极的冰天雪地,但喜爱这里冬天的飞雪,洋洋洒洒,漫山遍野。农谚有云:“瑞雪兆丰年。”虽然大雪封山,可能影响人们的生产劳动,但冻死苍蝇,冻死病虫害,庄稼才能丰收。这是靠天吃饭的中国农民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愿望。雪宝顶的雪,与其他地方的雪不同,在于它大面积的常年不化。但我们只在山的南麓,见到的仅仅是大雪山的一角。就这一角的美,让人窒息,让人忘记时间和空间,赏心悦目,令人欣慰,令人震撼,并且能够给美女何诗人带来诗歌创作的灵感。
越往山上走,飞雪越密,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感觉冷。尽管后来朋友圈里有人说看到照片都感觉冷,可我们在现场,一点都不冷。这就应证了那句俗语:“下雪不冷化雪冷。”大家不停地拍照,远近上下,都是美景。何先生用单反,我们都用手机。我的手机不差,但我的技术太差,没有拍出几张好作品,感觉非常对不起这么美好的雪景。大家的照片中,应武老弟拍的一张最好——至少是我最喜欢:一棵高树,斜在天幕,满身冰雪,晶莹透亮。简直是一尊晶莹的玉雕!大自然鬼斧神工,魔幻造化,其艺术杰作,不是学院里的教授们教得出来的,不是所谓的美术大师凭空创作得出来的。神作天造,是一句实话。后来,我从他的朋友圈偷过来,把它发进了我的朋友圈,取名 “玉树琼枝”,立刻有数人点赞并宣称盗图。人们都喜爱雪之洁白,来不了现场欣赏,珍藏一帧照片,于爱美之心,也算聊以慰藉。
4.长寿老人
保护区界门外山坡上,有许多院落,是茶坊村小沟社。房子上面长着青烟,这是主人家在家里烤火的火烟。我们记得住乡愁,但炊烟并非到处都能看得见。二十天前,我去黄羊关乡三园村,就没有看见房子上面飘出炊烟。三园村本在大山深处,历来不缺柴烧,但现在老百姓不烧柴火了。冬天取暖靠电炉子,煮饭用电饭煲,炒菜用电磁炉,照样热气腾腾,房子却不冒烟。他们说,用电方便,快捷,卫生,节约能源,利于保护自然生态。人民物质文明的进步,令人欣喜啊!
房背上除了冒烟那一块,其余部分厚厚的积雪并没有融化,一片雪白。融化了的雪水流到檐口,就结成了薄冰,像一排玻璃艺术品,吊挂在檐口,在光线里闪耀。这是大自然的美丽馈赠,装扮了人居环境。从房子当头斜看过去,檐口的冰雪艺术,一长排,亮晶晶的,很有几分美丽,几分壮观。在山外,无论如何看不到这样的美景。边地泗耳的美丽,随处可见。
应武他们长期驻泗耳扶贫。县里这两年脱贫攻坚的任务压倒一切。我认为,贫富是一个相对概念。要绝对地消除贫困,恐怕是天方夜谭,尤其是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大国,何其难也!但近期几次参加脱贫攻坚主题的采风活动,尤其是这次的泗耳之行,却让我感受到了目前农村天翻地覆的变化和精准脱贫的成就。中国正在进行一桩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
同行的老李,要去小沟社一家贫困户送资料。我们一同前去,看看边地农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态,看看贫困户现状如何。老李说那家有个老太婆,长寿,九十多岁了。我说:“何美,你去跟她合个影,图个长寿的好兆。”她说:“不照。我不愿想象自己的老态。”俗话说,“七老八十三,走路要人牵”“你说东山楼子,他听西山猴子”“人老颠懂,树老心空”。我想象,九十几岁,耳聋眼瞎,口齿含糊,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罢了。
下午四点过,汽车在湿漉漉的通村路上行驶,突然冒出一个人字形路口,向右,爬坡,上行。超过45度的坡道,让人有些害怕。泗耳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地貌,从河谷里往上,通村通社通户,都是陡峭的路。好在上坡不是太远,很快,我们到了一个单家独户的院落。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车屁股后面,是一个圈楼,下边是猪圈,上边是堆放杂物的草楼,穿斗架纯木建筑,上面盖的新式机瓦。楼杄和穿片上,架着玉米墩子,便于风干。玉米不少,看来主人家很勤劳,今年丰收了。我们下车,一条小黑狗汪汪两声,便在老李脚下拱,估计老李经常来,小狗跟他厮混熟了。车头前,三件大瓦房赫然眼前,房背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檐口上滴着雪水。旁边一间偏房,房背上正飘起袅袅青烟。
走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端着碗吃饭。我问:“午饭吗?有点晚吧?”
他说:“下雪,没出门做活路,今天吃两顿。”
他把我们让进堂屋。堂屋里钉了洋气的新天花板,地板砖干干净净,各式家具崭新,并且摆放整齐。趁老李给他取资料,我们钻进了那个偏屋。屋里的火塘,柴火正旺。火焰头的墙壁上,挂满了腊肉。这家刚杀了年猪,肉不少呢。箭竹子编的通风楼,上面炕着魔芋。火塘旁边,还堆放着几捆已经炕干了的药材,有羌活,有当归。火塘边,一个老太婆正在吃饭。她面前一根高板凳,上面摆了两个盘子,一个里面是莲花白炒肉,一个里面是洋芋片炒肉。老太婆一手拿筷子,一手拿一个馒头,自己家里蒸的那种大馒头。仔细瞧,老太婆红光满面,眼睛有神,说话和动作,都很利落,初看,也就七十多岁吧。
她热情地请我们坐下烤火:“堂屋里没法烤火,这偏屋,热和呢。”
我问:“您老人家今年好多岁了?”
“今年九十三。”她的听力和应答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意料。
“平时您就一个人在家?哪个照顾您的生活?”
“我女子和我孙女儿经常回来陪我。我四儿子照顾我。”
“您身体好吗?”
“像这样的馍馍,我一顿吃两个。天气好的时候,四儿把院坝扫干净了,我出去晒晒热头,简直没得病。”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后来路上,何诗人说:“两个大馒头,我都吃不完!”
九十三岁啊!耳不聋,眼不花,穿着干净整齐,思维清晰并且活跃,口齿表达清楚。我想,这家儿女孝顺。只有子女孝顺,老人才开心,人开心胃口才好,胃口好身体才健康,健康才能长寿。我双手合十,祝福老人幸福安康,老人也举举手:“多谢,多谢!”何先生祝福她健康长寿,她也双手合十,说:“国家政策这么好,我一定多活几年!”
从小沟社这位长寿老人身上,我发现,边地泗耳的人勤劳,淳朴,单纯,本真,不过分追逐物欲,心态良好,像枝头上的白雪,洁净,朴素。他们生活在没有化学污染的洁净空气里,享受着自家种养的绿色食物,所以,山里的老人很长寿。远不像山外有些人,在红尘中追名逐利,忘记了本真,丢掉了孝顺,生活在化学污染的二噁英猖獗的红尘世界里,透支着生命。
美女何诗人非常感动,她上前靠在老太太身边,我们给她拍了一张合影。我把照片发进朋友圈,晚上,在县城的朋友老张跟帖,说他认识那个长寿老太,叫蒋桂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雪宝顶的雪是美丽的风景;泗耳沟的水流、道路、房屋,是美丽的风景;蒋桂兰老人和她的家人,包括那只小狗狗,何尝不是美丽的风景,而且是一种特殊的美丽风景!
5.俄洛居寨
那年,老刘安排绵阳的作家朋友们,在俄洛居寨玩了两天,玩得高兴极了。在他们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俄洛居这个带有强烈的藏语色彩的地名。这次到泗耳,我问去俄洛居村有多远,他们说不叫俄洛居村,那是泗耳村,俄洛居只是其中一个寨子而已,距离乡政府有二十多公里。我弄明白了,泗耳乡下辖一个同名的行政村。我觉得俄洛居这个名字很美,还因为当年龙布者的许多摄影作品,释文里都标注着拍摄地点俄洛居。
次日,我们参观了一溪之隔的松潘县白羊乡平坝村后,应武老弟又带我们去泗耳村俄洛居寨。
沿途的山岩,刀切斧削,向河沟中间挤压过来,把个泗耳沟的天空,硬生生挤成逼窄的一条缝隙。河沟两边的岩石上,挂着冰柱,亮晶晶,像一柄柄剑,向地上插下。还有大小不等的冰瀑,几米宽的,几十米宽的,白晃晃的,在不同角度的光线里,五颜六色地从车窗外一一闪过。公路沿水流上行,部分路段完全凹进山岩里面,像半边山洞似的。水泥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路边的树木草丛,还顶着白花花的雪团。远处的山坡上,还是白茫茫一片积雪,闪着银光。
我们在一个叫俄洛口的小院子下车,小田说去看看一个她负责联系的贫困户。小田电话联系好了,但我们进他院子里时,主人在赶羊,还没回来。四间崭新的大瓦房,坐落成“一杆枪”。院子里干干净净,农具摆放整齐。我看了看门上的《扶贫责任明白卡》,主人家叫杨自西,因缺少劳力致贫。门没有锁,小田随手推开一间门,里面的新式火炉烧得热气腾腾。小田经常来他家,跟老杨很熟,也就很随便。这两天,我在泗耳见到的一种新式烤火炉,下面烧柴火,上面一张玻璃桌子,旁边一个烟囱,把火烟排到室外。桌子中间一个圆圈的火口,一壶开水正翻滚着白烟。我摸了摸桌子,很暖和。屋子里崭新的沙发,崭新的望楼,干净,简洁,温暖。
这次在泗耳,我看到家家户户的院落屋子都干干净净,很感动呢!若干年前,据说少数民族地方的人,无论个人卫生还是环境卫生,都不敢恭维。现在看来,今非昔比,泗耳老百姓的清洁卫生观念,比汉区某些地方还好。前些年我在汉区,看到有老百姓家,遍地是鸡屎猪粪,脚都没法下。桌子上凳子上都是鸡屎,让人没法落座。鸡都飞到神龛上拉屎,他还说,没啥,没啥,鸡肉是香的。
在等待老杨的时候,小田告诉我,老杨的孩子在外地,老伴前年出了意外,走了。老杨一个人在俄洛口生活。他这人勤劳,诚实,忠厚,淳朴,在全乡是出了名的。根据扶贫要求,屋子要钉天花板,扶贫干部们才说了要求,准备过两天来帮他钉。结果,老杨第二天自己赶车去北川片口镇买回材料,自己把望楼钉好了。按照要求家里要有衣柜,把衣物被褥收拾好。老杨立刻去买回衣柜,把床铺衣物归整有序了。他说,我有这个能力自己做,何必要劳神政府呢?
我问:“这里的人说藏语吗?”
小田回答:“老年人能说一点,年轻人只会听懂几句,大多不会说了。”
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杉板房石板房,这里的新住房也没有藏族色彩。一条泗耳沟,我只在俄洛居俄么幺家,看到栏杆上装饰了一排万字格,堂屋里贴了一张班禅的画像,其余,真没有看到藏族的符号呢!我又问小田:“咋没有看见他们穿藏袍?”
她说:“这里的人除了重大节庆,平时都不穿民族服装。说穿藏袍做事情不方便。”
这使我想起了“胡服骑射”。如果不是赵武灵王的英明,我们今天可能还穿着周文王孔夫子时代的长袍吧!服饰属于艺术范畴,一切艺术源于生产劳动,服饰的改革须适应生产劳动的需要。
何先生接话,这里的年轻一代,大多不会藏语,不穿藏袍,不吃糌粑,不信喇嘛了。在外读书的人,毕业后很难返回。衣食住行和语言文字,都严重汉化。这个现象,不止泗耳,虎牙、白马、北川、松潘的一部分,都说汉族语言、用汉族文字,穿汉族衣服,吃汉族饮食,住汉式房子,与汉族通婚,使用汉族的风俗习惯。1949年以后,消灭了大汉族主义,提倡中华民族大家庭里各民族平等,但汉民族和汉文化的超强势头,却使白草番白马番木瓜番这三支人口快速汉化。民族的融合与发展,是一种历史必然。任何民族都没有一味地保留其原始状态。否则,我们都还在山洞里或者树杈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泗耳人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一会儿,老杨回来了,虽然卷一身风雪,但穿戴整齐,不像个老山里的农民。他的穿着跟我一样,灰黑色的羽绒服,山地皮鞋,一身短打扮。他微笑着与我们一一打过招呼,提起水壶给我们续水。
我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六十二,属猴的。”
我俩互报了月份,原来他只比我大几个月,算得是老庚呢。但看起来,他比我干练,比我有精神。
“这天花板是你自己钉的?”
“嗯呢。这几间房子钉望楼和粉墙壁,都是我自己弄的。乡政府干部说来帮我,我觉得用不着。他们都忙,我自己能够做,何必麻烦他们。政府帮助我的已经太多了。人,要学会感恩,不能四平身子等靠要啊!”老杨不紧不慢地说。
这几句话,令我特别感动。汉区有些人,为挤占一个贫困户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生怕干部们少帮了他一点点,随时还在抱怨。有些贫困户,房子靠政府新建,桌子凳子电视机和衣柜,全要扶贫干部买,还嫌弃买的不好。你看,人家泗耳边地一个老汉,居然有如此的坦荡胸怀和感恩情怀,怎么不令人感动啊!
我们还谈到了种养殖情况,了解他家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他告诉我,泗耳属于高寒山区,只能种玉米和洋芋,产量都不高。经济收入主要靠种植药材。这时,小田插话:“我们争取要把泗耳打造成中药材之乡。”
“你今年药材收入如何?”
他想了一下,回答道:“如果全部出手,三五万元有的。”
小田接着说:“老杨明年就可摘帽。”
“家里养猪养鸡吗?”我没有看到院子里有鸡,也没有看到猪圈。
小田接过了话题:“俄洛居的老百姓以种植中药材为主,到种药和收药的季节,全家人要在山里的药棚子呆几个月。开地,种药,锄草,挖药,切片,火炕,运输,出售,根本没有时间在家里喂猪喂鸡。他们吃米吃肉吃菜,全靠去街上买。”
老杨还告诉我,他养了六十多头羊子,没有养牦牛。有些家养几十头牦牛,都是散放在山里,冬天才收回来。牛羊都是冬天卖大的,春天再养小的。何诗人立刻计算:“县城的羊肉三十几元一斤,六十多头羊子,值一大笔钱啊!”
我问:“牛羊散放在山里,不怕被偷吗?”
“家家户户都有,谁还偷啊?山外的人偷了,又咋弄得出去?我的羊圈就在河沟边,离我房子几百米远呢。不怕得,莫得人偷。”老杨满脸真诚地说。
这又是令人感动的一个细节。“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只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山外汉区,有些大院子里,随时还听说谁的鸡被偷了呢,过年猪都有夜里被弄走了的。可泗耳边地的人,如此敦厚淳朴,实在难得!这就应该算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典范,应该算是美好人性的流露。
老杨领我们去参观他的房子。一间做客厅,就是我们刚才烤火这间。一间是自己的卧室,一间是客房,床铺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一间是厨房,有半间教室那么大。他保留了柴灶,但他说很少用,平时一个人就用电饭煲电炒锅。厨房也收拾得整齐干净,锅碗瓢盆摆放有序。他还非常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没有收拾,有点乱,见笑哈。”
我问他厕所在哪,他指厨房外转角后面,说:“今天水管子冻住了,可能没有水。地上结了冰,滑得很,你小心些哦。”
老余的厕所是崭新的地板砖铺成,便池和水箱全是新的。地上果然结冰,很滑。但水箱里有水,可以冲干净。这跟过去农村的茅坑比起来,天壤之别。
这个跟我年龄相近的老庚杨自西,其思想,其行为,其言谈举止和精神状态,让我感动不已。当然,老杨是泗耳的一员,是中国亿万农民的一员,从泗耳看中国,从杨自西老人看中国农民,我们会想到很多很多。
泗耳乡,泗耳村,从传说的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新时代的同胞,这六七十年来,生活越来越幸福。这几年实施的脱贫攻坚工程,农村面貌和农民生活,的确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包括农民兄弟的思想和精神。这些变化,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帮扶干部们长期“教使之然”。
从老杨家出来,泗耳沟的雪完全停了,虽然寒风依然凌厉。一抹阳光,照耀在俄洛居铺满白雪的山顶上,照耀在雪宝顶常年积雪的山顶上,那些山顶,像金子做就的蒲樗一般,站立在蓝色的天幕里,闪着耀眼的金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