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花枝上的蝴蝶(组诗)
2019-06-25张作梗
我从我的对面向我走来
我从我的对面向我走来,
像是我行走时投放在前面的一面镜子。
我们相向走着,
动作有时奇怪地合拍,有时
相反得令人生疑。
我永远从我的对面向我走来,
但永远有一段距离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和我相向走着,
从不抵近,从未汇合;
无限的接近中,我们从未说再见。
我们曾经擦身而过吗,就像
一对陌生人?而那个躺下就与影子
重合的人,是那两个相向走着的
人的替身吗?镜子夹在
身体之间像一个用梦做成的隔离带。
然而就算睡着了,我和我
依然相向走着——无限地接近、靠拢,
眼看就要重叠的那一刻,
镜子又将我们分开,推回到从前
各自的位置。
我从我的对面向我走来,永远向我
走来,——我加速走向我,
对面的我就消失得越快;
唯有夹在我们之间的镜子,像一个隔离者,
跳前跳后,从不消失……
在一首诗的对面
风从不淹留。
淹留的是被风吹拂的那人。
在一首诗的对面,那人空旷如秋后的
祖国,隐姓埋名又像
一座寺庙。
风每天吹来那首诗的某个作者:
贾岛。黄庭坚。郁达夫。李煜。张作梗。
每天,那诗歌生成不同的景致,
一忽儿是秦时明月,
一忽儿秋风乍起,落木无边萧萧下,
一忽儿又幻变为墓冢似的海洋。
只有月亮是永恒的,
它从人类死亡的
内部升起,一如天使——
然而,“奥斯威辛后,写诗是可耻的”;
词语何为?意义安在?
一个排律的国度就这样为自由祭献了
江山。……风吹着,
风从不淹留,淹留的是被风吹拂的
那群人。他们不过是众多脸孔中的一个
面具,一滴雨在土中激起的久遠回声。
——“吾生也晚。而今,
坐在一首尚未写出之诗的对面,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望远镜
往死人脸上扔石子,
在乌鸦喉咙里打一块补丁,
另起一行,在一首被望远镜偷窥的
诗里安插一个竖起风领的男人:
他正把某个下午带向
教堂静谧的钟声。
我玩过好几次大变活人的魔术了——在
自由还在被吉他弹唱的年代。
抠开民主的锁孔,我看见
生活有一张无常的脸。
走得再远有什么用呢?——悲苦一如
恶魔附身。从望远镜里倒出
年代久远的星星,
我们的天空破碎了,
破碎一如村乡的池塘。
植物喷吐着绿色的毒焰,灯光昏黄如晚雪。
到处都是墙,
无处不是栅栏。
走到哪儿都遇见憋闷的空气先生。
唔别看了,望远镜渴求看得更远,
而我们需要短视来慰藉平生。
落 日
面对你,我愈来愈拙于用泪水表述。
整整一个世纪,人们用赊来的
树枝悬挂果实。朝阳大街的早上,
总有醉酒而归的人在晃荡。
鸟儿往所有瓶子中填满石子,
依然喝不到水。——门失去其门闩
变得更加紧闭。对接的
彗星尾巴那儿,露出一个盟国的破绽。
农历几易其主,徒剩下一群翻动的
手指。在散佚的土地上,
生长寻求一个与之对称的斧痕,
而灰色河流好似过时的纲纪被废弛。
流行像瘟疫一样蔓延。我哭泣死去的
雕像——眼里流出石头。世纪初的
黄昏愈来愈近,人们低头走进酒吧;
死在榻上的人,翻身再死一次。
“把灵魂当人质吧。”空中,有
无数消散的盛宴。我最后一次强迫
自己坐下。面对你,房子都有了
坍塌之心,鱼在脸上游过有如祈祷。
削苹果
我爱刀锋下旋转流淌出的
款款的果皮。当手指摁住果蒂,
我不知道是苹果在旋转,
还是刀子在旋转,又或是世界在旋转。
滋滋的、享乐的挤压又推送,
直到果衣像一声尖叫,
从指缝间突然滑落。
啊我爱浑圆的、甜美的果肉,
我爱从果柄那儿泛起的洁白的波浪。
当它停顿像一件静物,
跳起来像一个漩涡,
我爱那牙齿上古老的仇恨——
唯有啮咬,方能深入一只苹果的内面,
尝到它天使一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