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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笔记(组诗)

2019-06-25李苇凡

星星·诗歌原创 2019年2期
关键词:冰糕光源小镇

李苇凡

小 镇

叫做沙鱼的小镇,位于两省交界处,

三、六、九逢场,

两个省的人都来了,

几条老街人头攒动,

不用担心,

人们总能找到自己的亲戚。

小镇那么小,它却动用了两个省的土地,

两个省的天空。

两个省的玉米,连成一片,

只是更绿,面积更大,

北边的玉米刚出花,

南边的玉米就怀上了。

甲省的周龙英,经人介绍,

嫁到乙省的沙鱼镇,

乙省的王连生,死后葬在甲省的龙庭乡。

夏天的黄昏去散步,我牵着女儿,

女儿牵着一朵云,

有时候,云会化作雨,

落在省界附近,那些人家干净的屋瓦上。

光 源

女儿捉到一只萤火虫啦,她双手捂住那发光体,

光便从指缝间漏出来,

她打开那小小的囚笼,光便被释放出来。

她仰着头,看它蓄势,起飞,

往稻田的方向飞,练习它在幼儿园学到的飞行技巧,

女儿追上去,循着光源,学着那虫儿飞。

那几年,我们住在乡下,

夜晚如此漫长。

幸好,上天垂怜,赐予我们无数光源:

有雪,

有萤火虫跟空气擦出的火星,

有满天星星和古老的汉语交相辉映。

女儿太爱那些夜晚了,她在那里度过了最好的童年,

经历了最纯净的光的照彻。

我告诉她,贫穷不可怕,失败也不可怕,

如果光源被囚禁,也不要悲伤,

她可以打开浅草覆盖的银行,

从父亲的骨殖里,提取到那一点磷光。

编年史

石墙的深灰色,放在时间里久了,

反而会变成浅灰,甚至白色,

从墙下走过的人,

投在上面的影子会更清晰一些。

幺叔是个石匠,

他不停挥动手锤,

每一錾子,都会迸出一朵火来。

他是要给石头,增加一些修辞,

或密或疏的纹路,

都会减少石头的荒凉意味。

除非一些使用过的石头,

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生活的线索。

比如,鸟儿停过的爪痕;

比如,香火熏过的印痕;

比如依稀可辨的“某某某之墓”,

或者“某年某月某日立”,

这样的字迹。

这些石头最是训练有素,

只需幾声轻唤:“哟嗬,哟嗬,哟嗬……”

便严丝合缝了。

它的编年史就成了墙的编年史。

手语者

他总是半夜回家,把他的秘密语言,

藏进一根麦草里,

才肯与人说话。

这个神秘学院的传人,

每日游走于各个乡镇、村庄,那巨大的交易市场。

而黄牛、水牛低头吃草,沉默如一面湖水,

安静,如一滩墨迹。

只是那畜生的毛色,膘情,性别,

牙齿的发育和磨损程度,手语者了然于心。

对手出现了,

那是真正的知音者,

眼神之间并无交集,却同时向对方伸出一只手。

在深邃幽暗的袖管里,两只手相遇了,

接着一只手咬住了另一只手,

然后放开,再次咬住,

如此这般,

似嘈嘈切切,又似唇枪舌剑。

直到两只手完全从袖管中抽身出来,

清风明月,各归其位,

静谧之处有风起,黄昏之后有一场细雪。

病中吟

那个瘦弱的孩子躺在竹椅上,还在发烧,

五里外的场镇,人已散尽,

太阳只好把街上的石板翻过来,炙晒一番。

背着绿漆箱子叫卖的人,

尚有少许存货:

“冰糕,五分钱一支”

“冰糕……”

临近中午,母亲回来了,

一心挂着病中的我。

她把裏得严严实实的搪瓷盅,笑盈盈地,

捧到我面前。

揭开盖子——

里面全是水,

除了两根薄薄的木片。

母亲哭了:“儿子,冰糕化了。”

那个年代,我们经常玩一种忧伤的游戏,

叫做:冰糕化了。

灭虫记

蚊子太多了,这些以人血为食的家伙。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和它作战,

用烟熏,用火攻,

手中的蒲扇,啪啪啪地挥舞着,

蚊子仍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的祖父,并未参与其中,

他收工回来,躺在竹椅上,

早已鼾声如雷。

院子的橘树,开着花,有好闻的香气,

寄生于树木体内的虫子,

偷食木髓,

又把木末,推出体外。

我们用细铁丝,做成钩子,把它掏出来,

才解了恨。

这些无所不在的虫子,总是让我们心神不宁,

又是让我们坚持活下去的理由。

北斗星下

大人收工回来,天已擦黑,

还要收拾院坝里的粮食,挑水,饮牛,弄柴火,

我一点也帮不上忙。

我只是坐在门槛上,心事重重,

看北边的天空,

一群动物,熊啦,犬啦,蝎子啦,

挪过来,挪过去,总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北斗星下,对应着一处高高的台地,

青冈树如此静谧、枯竭,

空枝在夜风里笃笃有声,

仿佛明月之夜,敲响寂寞的木鱼。

我想那高高的台地,必定是一座寺庙的位置,

只是那隐密的建筑,尚未打开,

只是那唯一的僧人,尚在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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