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陵伎乐(组诗)
2019-06-25彭志强
彭志强
琵琶伎
欢乐被淤泥淹没。
表情被秋风剥落。
你,横抱琵琶
拢,捻,抹,挑……
这些引领一个朝代的手影
最后是王衍弹指即破的梦。
螺髻,云肩,彩衣,罗裙
在永陵石棺之上
偶尔会跟着我的幻想纷飞
潜入浔阳江头那个傍晚,和白居易
细数,大珠小珠掉落玉盘的女子
易容,或转世投胎成不遮面的你。
至今看得见一只手按住了得意,
另一只手在泥水中忘形。
只是没有夕阳,替你完成黄昏。
后来点亮的灯,反而点亮了颓废。
扶柱,按弦,拨弹春宵的你还在
惆怅《霓裳羽衣曲》已失传千年。
如果时间是一把可以回卷的长尺
我想回卷到音乐自由的刻度
着唐装,吟唐诗,让你重返荣光。
如果非要大醉才能让体内的水倒流
我想灌醉天下人
让所有的水回响,让你海阔天空。
拍板伎
在菜板上,你能发现森林。
在旧书里,你能找到还活着的杜牧
或者咏拍板的朱湾。
在永陵石棺上,我只是一个石塑的拍板乐伎
尽管从唐诗宋词里经过,依旧寂寂无名。
我的停顿,我的遗韵,我的右手拍的拍板
因为石头深刻,和春风浅薄,混淆,
而模糊不清。
战场上头破血流的人早已在泥土下和解。
蜀宫夜宴上争风吃醋的人也被雨水遗忘。
现在还来看我的人,不要奢求
从拍板上看出红木或者紫檀、花梨。
我的表情,就是我的故国。
如果还有人来认亲,请从长安到益州,
打马而来。
因为西安到成都的快铁或者飞机,抵达不了
我给蜀王王建陪葬的拍板之音。
羯鼓伎
三洞桥下的水是一面羯鼓,用双手夹击
雾就钻出来喊冤:
从雾中溃散的川剧如果还叫川剧
那么从袖口甩出的水还叫水袖,就是铁
得了绝症,执着生了锈。
皱纹里变脸,口水里吐火,头发里滚灯
这些绝活,看过一遍
父亲就被后台的边鼓,击落的一声帮腔
喊成了爷爷
他的应答,是崭新的白纸
也包不住滚动的时间
秋风急,再急,也掉不光一棵银杏树
不断滋生的黄金。
把这一地金黄踩进永陵地宫,可以幻想
战马从羯鼓紧绷的皮上跑出蹄声。
甚至可以把这个羯鼓伎顶礼
膜拜为号令所有声音的将军
有的是急雨打芭蕉,就让风也痛一阵子
李龟年不急,唐玄宗不急,花蕊夫人不急
用耳朵识字用刀剑认谱的王建
更不急这一曲胡乐
在石棺之上,过了时,失了传
和鼓伎
把风拉直。用绳子
把疯狂的马鸣拴紧
綁在树桩。
在心里打鼓的人
重新选择的安静
不是和鼓的休止符。
你眼高,我手低。
你眉毛轻,我疑心重。
你哭城墙,我笑城墙不会哭。
我唱这样的反调
无非是因为和鼓,习惯在正鼓旁边
吹枕边风,敲耳边鼓。
从和鼓两面取走
属于自己的欢乐,太容易了。
难的是把一生紧绷的苦
都蒙在鼓里。
齐鼓伎
永陵路边,有人在打退堂鼓
用带着咸味的鼓声
送另一个人去那个叫永远的地方
一生起伏的事,需要最后的一槌定音
手起杖落在鼓面
才能终结他留给人世的旧账
在永陵石棺,齐鼓伎也是这样
给前蜀皇帝王建送终
只是她打出的声声慢,被时间凝固
无数人提着希望赶来
就想抱紧这种鼓声,争个雌雄
论个黑白,哪怕握着失望返空
鼓面,人面,手面,处处是秋风
割破的伤口
用再多的诗句去缝补也于事无补
与我共饮千杯失意的人
大多腰缠万贯冤屈,又懒得击鼓鸣冤
因为旗鼓相当难以重整
面对永陵这个寿终正寝的齐鼓伎
我从心里打出的鼓点,一直零落不齐
因为她执杖击打鼓面
这个瞬间,像只尖嘴大鸟
叼走盛唐最后的古音
和我寄存在静脉血管里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