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喀索斯在19世纪

2019-06-25张文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5期

张文悦

摘要:本文通过《道连·葛雷的画像》中的道连形象与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相类比,从“水仙的生成”“不幸的厄科”与“观看与被看的倒置”三个角度切入,探讨画像作为镜像隐喻的内涵,解读作为19世纪那喀索斯的道连形象之传统与叛逆。

关键词:道连·葛雷 那唁索斯 自恋 镜像理论

在希腊神话中,美少年那喀索斯受到诅咒爱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不可自拔,最终溺水而亡化为水仙。在《道连·葛雷的画像》中,主人公道连·葛雷在爱上自己的画像后,因一句戏言“拿我的灵魂换青春”与自己的画像产生了奇妙的交感作用,身体青春永驻,而灵魂的罪过由画像来承受,最终他刺向那幅已经丑陋不堪的画像,自己却离奇死亡,画像则恢复如初。可以说道连·葛雷的形象就是19世纪的那喀索斯。无论是那喀索斯观看水中倒影,还是道连·葛雷凝视自己画像,都构成了镜像关系,是自恋的隐喻性表达。

一、水仙的生成

那喀索斯的悲剧是从看到自己的影子开始的,即对水中倒影的迷恋。而道连·葛雷的悲剧也是始于发现自己的“美”,从而对画像这—非实体产生迷恋。当道连·葛雷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画像时“两腮顷刻间泛起欣喜的红潮,他的眼睛里闪现出预约的火花,仿佛破题儿第—遭认识自己”,“自己的美貌的认识在他是一大发现,这一点过去他从来没有感觉到”。

与那喀索斯顾影自怜所不同的是,道连·葛雷因为亨利勋爵关于青春短暂且易逝的话语,从而嫉妒起永叵的画像“我妒忌一切永不消逝的美,我妒忌你给我画的像。为什么它可以保存我必定会失去的东西?每一寸光阴都从我这里拿走一点东西去给它”,直至做出那可怕的承诺—一“如果我能永葆青春,而让这幅画像去变老,要什么我都给!是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灵魂换青春!”不难发现,此时的画像已成为与道连·葛雷本人相对立的独立存在。其吊诡之处便在于,画像的实体性与精神性都源于道连-葛雷本身,是他的外在与内心世界的双重投射。简言之,画像是道连·葛雷独立的影子。

这一过程也正是拉康所认为的“通过第二性自恋,自我力比多才得以离开自身躯体而转向他人或他物,从而形成一个由想象关系所构成的世界”。这种“想象的激情”既促使道连·葛雷建构自身的主体性,又转向对表象的迷恋与狂热。在凝视画像的同时进入一种镜像关系,将真实的自我想象为他者,而他者则被投射主体所未能实现的欲望,从而被指认为理想化的自我。道连·葛雷渴望永恒的青春,将自己不朽的画像指认为实体性的存在,从而取代了自身的真实,他坦言“我爱上了它……它是我的一部分”。至此,那喀索斯正式诞生。

道连·葛雷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隐在的魔鬼,灵的部分离他而去,附着在画像之上,留下的仅是沉重的肉身。此时的道连·葛雷只能通过把握表象来建构已经抽象成空洞符号的主体。在小说中,在发现画像的秘密后,道连·葛雷沉溺于物欲之中,呈现出强烈的恋物倾向。靡菲斯特式的亨利勋爵是使道连·葛雷逐步走向主体消亡的催化剂,他灌输给道连·葛雷享乐主义的观点,让他逐渐沉迷于一切的物质与感官的享受之中,用占有物质表象的方式来填补空虚的内心。这是因为当他失去了灵魂,自我就丢失了赖以寄居的归宿,只能借以冷冰冰的物体寻求些许温暖,可惜这样占有表象来占有自我的努力也是徒劳。愈是想将人间美好的事物抓得更紧,他的自我愈发感到空虚与虚无。

道连·葛雷的灵魂逐步沉沦,画像也日益丑陋。每当他犯下罪恶,便要在无第三者的环境下凝视自己的画像。他既恐惧与厌恶于画像的变化,又摆脱不开对它的迷恋甚至亲吻画像上狞笑的嘴唇,以及画像替自己承受罪恶的快感。这样矛盾的心理通过一次次地观看画像与凝视自己的内在,一步步被激化,直至肉身消亡、画像永生。

二、不幸的厄科

在《變形记》一书中,这则传说的标题将那喀索斯与女仙厄科所并列。厄科因为帮助偷隋的宙斯逃脱而遭到赫拉报复,失去了说话的自由,不能先开口,只能重复别人话语的最后几个字。她的求爱遭到那喀索斯无情的拒绝,最终化为回声。在《道连·葛雷的画像》中,出于对道连·葛雷的迷恋,画家贝泽尔和演员西碧儿不自觉地处在厄科的位置上,最终沦为道连·葛雷自恋之爱的回声。

画家贝泽尔对道连·葛雷的感轻基于艺术高于一切的原则。因而他认为画像才是“真正的道连·葛雷”,道连·葛雷本人仅仅“在外貌上像它,但它是永远不变的”。在贝泽尔这里,他所迷恋的只是作为灵感来源的道连·葛雷,换言之他的爱始终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的,他早已将道连·葛雷神圣化为美在人间的代表,崇拜并想要占有的不是道连·葛雷这个美男子,而是作为具象化的美的背后最为不朽的存在。这样的感情是纯粹的也是易碎的,因为人难以抵达艺术之永恒。道连·葛雷在亨利勋爵的教导下犯下罪恶,其灵魂早已不再纯净,纯粹的美也无从谈起了。与其说画家死于道连·葛雷的刀下,不如承认他死于艺术信仰的坍塌。画家爱的始终是影子的影子,这种厄科式的感情从一开始便已“包含着悲剧的成分”,最终死于投射自己欲望的对象之手也在读者的意料之中。

演员西碧儿对道连·葛雷的爱则是出于对真实生活的渴望。她试图借助占有道连·葛雷的方式,以狂热的他恋来找寻生活的真实,从而实现艺术与生活之分离。对道连·葛雷盲目的爱使她发现了艺术的虚假与生活的真实:“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今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虚假、无聊的浮华世界里演戏。”可惜这样的爱只是一厢情愿,她所爱的道连·葛雷也仅是影子的存在,是自恋之爱的化身,此后她的不幸遭遇成为厄科无望之爱的注脚。而道连·葛雷想要的从来都是化身为艺术表象的爱情,他试图“从诗歌中获得爱情,通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找到我的妻子”。他的爱连接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艺术本身。然而艺术的本质难以获得,因此他选择追求演员西碧儿(艺术承载物)来退而求其表象,甚至可以说西碧儿在他眼中与其收藏的黄皮书并无二致,都是艺术品的物质载体。因而当西碧儿以故意搞砸演出使观众感到出戏的方式来打破艺术虚假的真实感,自然不再是完美的艺术承载物,于是等待她的是被爱人抛弃而自戕的悲剧性结局。

三、观看与被看的倒置

与传说记述不同的是,19世纪的那喀索斯(道连·葛雷)和他的影子(画像)之间产生了交感作用,而并非简单的后者对前者的单向映射。道连·葛雷在凝视画像的同时,画像也在凝视现实中的道连·葛雷。

画像“对他终究是良心的一面镜子,从表现道连·葛雷的形体到揭露他的灵魂。在道连·葛雷看来,观看画像的过程就是在“跟随自己的思想进入神秘的灵魂深处”。在这个层面上,画像成为可供阐释的文本,其语言表达便在于画中人的神态变化。当道连·葛雷伤害了西碧儿的感情后,画像的“嘴角流露出些许冷酷”;当他沉沦于物欲,肖像的“形态发生畸变,肢体日益衰败”;当他杀死画家贝泽尔要挟坎贝尔处理尸体后,画布上渗出可怖的血液,“肖像的一只手上出现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红色露珠”。随着道连·葛雷一步步走向沉沦,画像也忠实地反映了他的灵魂变化。即使当他想要收手拯救自己的灵魂,放走了乡下姑娘海蒂时,也被画像看出“是出于伪善的目的而套上德行的面具”,因而画像依然面目可憎。

从另一个角度看,画像也始终凝视着道连·葛雷,它代表着一种超越时空的镜像映射,这与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论述的边沁所提出的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相似。画像对于道连·葛雷来说并不在场,又时刻在场。虽然在道连·葛雷犯下罪恶的那一刻,画像被藏在他家幽暗的阁楼中,却依然凝视着他。道连·葛雷无时无刻不处于被观看的地位上,画像对他的观看与审判从未缺席。

从观看与被看倒置的层面上看,不难发现这篇小说的主角既是道连·葛雷,也是画像自身。这样超出常规意义的观看倒置,让艺术作品获得自我阐释的权力,可谓是20世纪“作者已死”之先声,这也是那喀索斯传说在19世纪绽放出的独特魅力。

“只有表面,没有真心”,“只有一张脸而没有心肝”,这是道连·葛雷对画像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评价?那喀索斯凝视着水中的倒影,画像也在凝视着失去灵魂的道连·葛雷。最终,匕首刺进画像,肉身倒下,留下属于19世纪的水仙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