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奶茶没有珍珠也没有茶

【一】

武汉的春天不是论季的，而是论天。星期六是春天。

珞珈山的草坪那儿躺着一大片人，人们都豁出去了，在太阳变得暴烈、风转为稠热的夏季到来之前，肚皮、大腿、手臂，能见光的都要让它们见光。远远看去，那不是山坡，那是个肉岗。

凉子走在路上，也露着胳膊腿儿，T恤是OVERSIZE的穿法，下面的热裤被T恤下摆挡着，似有若无，引得四周卧倒的小青年向她猛吹口哨。凉子知道自己好看、漂亮、美，所以她格外带劲儿地走着。她走得飞快，一直走到家属楼那布满藤蔓植物的楼门口才慢下脚步，然后蹲下去，哭了。

凉子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个春天的星期六，她跟往常一样去许常家，还提着排骨和鸡肉，准备给他做饭。但是等着她的除了许常还有一个女人。女人和她谈，“我也知道，毕竟你们在一起四年了……”句句理解，句句周到，就好像抢人男朋友的不是她而是凉子一样。许常在旁边沉默不语，认同了那女人的安排，在女人说完后说，“我们其实认识很久了……我和你，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凉子把手里提的鸡肉和排骨扔在地上，冲进厨房，那把她每周给许常做菜用的菜刀还放在老地方，凉子抽出刀，对准那女人，许常默默地挡在前面，如一切电视剧上的场景，他说要杀就先杀我吧。

此刻凉子哭够了，走到了自己家楼下。星期六有人晒太阳，有人分手，有人在家里吵架。三楼，一对夫妻在对吼，他们在阳台上互相推搡，最后，他们居然一起摔下去了。

凉子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星期六最倒霉的人。

凉子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走到这幢楼的天顶。往下看，那对夫妻居然不见了。天顶上不知谁家养了一只狗，每隔三秒，一定发出一声尖叫。凉子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狗在天顶来回疯跑，快乐得几乎疯癫了。爱如果是囚禁，那么不爱就应该是自由。

【二】

凉子每天坐地铁去汉口上班。地铁从地底深处穿过长江，凉子经常想像着头顶上方的那些水，那些梦一样的水啊，那些沉重的清澈的肮脏的水啊，那是一切生物的来所。长江的尽头是上海，四年前许常从那儿来到武汉，他履行了“我会回来”的诺言，他从加拿大留学回来，舍弃上海，回到武汉。乡音和乡情起初使他觉得温暖熟悉，但是不久他就开始说 “在加拿大不是这样挤的”、“上海好就好在人都文明”。凉子预感留他不住，但她没想到他嫌弃的不光是武汉，还有她。

凉子公司的小老板，很喜欢拍人肩膀，也喜欢说一些让女性分明可以听懂却又不便发作的段子。如果你真和他计较，他就会笑着说你想太多了。心情不好，他就要女下属陪他吃饭，吃完饭再去唱K，真的是猥琐透顶。凉子这些天心情也不好，一气之下她就把工作辞了。

家对面的街道有一排翠绿的香樟，后面是一溜儿数十家小小的店铺。凉子是没有太大兴趣经商的，但据说那排小店仅赚武汉大学女生们的钱就足够过活。

【三】

凉子的店开在6月底，是一间奶茶店。不足五平米的小小的店铺，布置得还是很像样的。柜台里头摆着各种奶茶材料，柜台上面一只大玻璃花瓶，满满地插着白色玫瑰。凉子坐在店里，看着玻璃门外走过的人们，心想，你们当中有多少是幸福的、快乐的，又有多少是像我一样悲伤的、绝望的呢？奶茶店总不愁生意，现在什么都可以淘宝，都可以外卖，可是一杯冰的或烫的奶茶，还是现买的好喝。店开了一个月，生意不错，学生们对反式脂肪酸有着天然的热爱，除了学生也有路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妈妈，有孩子，有胖的，有瘦的，有丑的，有帅的。

武汉那个著名漫长的炎夏来临了，妈妈把她做生意的事告诉了邻居，所有人都知道凉子失恋失业后又崛起了，这样自强不息的姑娘怎么能单身呢，纷纷开始给她介绍对象。

凉子被安排去相亲，据说对方是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到了约好的咖啡馆，刚坐下，对方打来电话：“对不起，我今天去不了了，临时有事，实在抱歉。”这就是根本不想相亲的一种托词嘛，估计对方也是被父母逼的，凉子挺理解他的。她说：“没关系，我也有事，那我走了。”

凉子回到店里继续忙，忽然想到，也许人家大主持人看不起一个奶茶店的小店主唄。想到这里觉得气愤，觉得刚才电话里没发挥好，又打过去：“喂，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居然找不到女朋友，你八成是有什么病吧，哈哈哈哈。”说完马上挂掉，以防对方反击。

成年人的寂寞都是很实在的，而且这寂寞像墨水，可以染到任何事物上，奶茶很寂寞、冰块很寂寞、珍珠很寂寞、小丸子很寂寞、养乐多很寂寞、玫瑰花很寂寞、空调开太久很寂寞、电费很寂寞……凉子的店就叫寂寞奶茶。

【四】

7月燥热的下午，暂时没什么顾客，凉子坐在店里看书。伴随着四十四度的热风，一个男人站在了凉子对面，说：“一杯冰的珍珠奶茶，但是不要珍珠，不要茶，不要糖。”

凉子看着这个男人，心想你不是来开玩笑的吧？可是对方一脸严肃：“冰块可以多一点。”凉子给他做了一杯他要的“奶茶”，半杯冰块，倒进去半杯奶。他接过去喝了一口，说：“挺好喝的。”

他看着凉子，那种眼神有点烦人，直勾勾的，像是一个大动物在看自己马上要到手的猎物。凉子觉得这人来意不善，不敢招惹，但是又忍不住说：“你还要喝点别的吗？”她其实是催着他赶紧走。

他说：“再来一杯珍珠奶茶，不要珍珠，不要奶，不要糖。”

凉子终于发作了，不过，她是被气笑了，她说：“你有病吧？”

他说：“我没有病。”

凉子恍然大悟，他是那个主持人啊。

男人付了账走了。凉子心想，哦，这人真是执着啊，专程来用有病的方式证明他没有病啊。他消失在街道的人海中，没三分钟，打来电话：“你晚饭想吃什么？”

【五】

凉子没时间去赴约，她忙得很，像她这样的小店主，也的确不想招惹什么大主持。现在小小的店铺生意不错，人手不够，所以她的当务之急是招人。下午，来了要做兼职的大學生，她晚上还得教小孩怎么管店，哪有空去吃什么饭。于是她回复：“我不吃晚饭。”

他马上回复：“那可不好，挨饿会让人悲伤的。”

凉子觉得自己并不悲伤，闲下来的时候，她的心只是一片空洞。不过那天晚上，她却打开了久违的电视，找到了主持人的节目看了起来。这是个催眠节目，只见他穿着睡衣，抱着一只蓝白格子熊，给大家讲故事，那天他讲《呼啸山庄》。

凉子听着听着睡着了，催眠节目还真是很催眠啊。

从此凉子成了那个节目的忠实观众，也将“主持人”的称呼改成了“格子熊”，她一般会在节目开播后的半小时内准时睡着。

10月凉子得到许常结婚的消息，那张不怀好意的请帖让凉子踌躇为难。不去会让他们以为她还在赌气并且过得不好;去，一个人去还不如不去。凉子让好友榛生给她出主意，榛生从来都是一肚子馊主意：打扮漂亮点，找个男的陪你去……

她翻了翻手机，看到格子熊发的朋友圈，全是吃喝玩乐，原来他们电视台在三亚搞团建呢，她点了个赞。

格子熊马上发消息给她：“你在干吗？”

凉子说：“没干吗。”

“你明明是在给我点赞呢，哈哈哈哈。”

“哦，对。”

“我妈说你要去参加一个婚礼。”

“你妈消息真灵通。”

“你妈告诉我妈的。”

“这句怎么像在骂人？”

“所以‘妈和‘的字不能连用太多……”

停了一会他问：“你几号去参加呀？”

“后天。”

“那你等我。”

“我没说要带你去啊。”

“……我只是想去蹭点好吃的行吗？”

凉子心想，也好，有这么拿得出手的一头熊助威，一定会很威风。

【六】

凉子携格子熊去了许常的婚礼，非常完美，许常当天晚上就酸溜溜地发来消息：“希望你们也幸福。”“会的，谢谢你！”凉子回。

怎么说呢，真应该谢谢格子熊，婚礼上很多人都认识他，还有找他签名的。而他一直守在凉子身边，寸步不离，这个男朋友扮演得相当到位，他还悄悄对一个老太太说：“……大概明年吧，呵呵，早点结婚其实挺好，早点生个孩子，我妈还年轻，还能帮我们带。”

凉子心说，你演够了没有。

婚礼结束格子熊送凉子回家，凉子说还要去一下店里。格子熊在店门口停了车，凉子说：“这次喝什么？一杯珍珠奶茶，不要茶，不要奶，不要糖，光要珍珠？”

他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完看着凉子说：“嗯，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从那天起这个格子熊就开始追求凉子，还时不时地跑来店里帮忙。凉子的店现在是火了，学生们都知道格子熊在店里，排队排成了长龙还要弯上几弯。凉子对格子熊说，“看，越是排队吧，就越愿意等，那些网红店都是这样子的。”“咱们这就是网红店啊！”他说。

“一边儿去，什么咱们咱们的。”凉子一直没有接受他的追求，也许，她被前一次的恋爱吓到了，现在暂时性失去了恋爱功能，她只是想把格子熊当成一个朋友。

天气转冷，凉子去日本兜游一周，回来发现，她居然已经26岁了。

那天是她的生日，晚上，凉子缩在被子里喝一杯柚子茶，看格子熊先生的节目。“明天我们的节目就要停播了，不过还是希望大家没有我也过得快乐、睡得香哦！”

那个晚上凉子把节目一直看完，《呼啸山庄》终于讲完了。

他有点难过吗？他的节目停了，是不是他也要失业了。

忽然，电视里的格子熊抬起头说：“我知道你在看我的节目，祝你生日快乐……咱们明天见！”凉子听得心惊肉跳，又有点感动，哎呀，怎么就忽然哭起来了呢？“在下一个新的节目里。”他笑着补充说。

【七】

凉子在圣诞节的时候生了一场重感冒，后来转为肺炎住院。打着点滴刷手机，看手机里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戴蓝色假发，穿苏格兰男子裙，扮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很搞笑的节目，本地娱乐。凉子心说，我的妈呀，太丢脸了。转念一想，丢谁的脸？我的？

“我这个新节目怎么样啊？”微信里，格子熊发来一条语音，那贱贱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熟悉了，甚至有点暖。

“不怎么样！”凉子笑着回复。

他就打来了电话。

“你在干吗呢？”他总是这样问。

凉子想了想，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有点想见到他呢。于是她在电话里奄奄一息地说：“我在医院，快不行了，我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半小时后，中南医院住院部的医生和护士看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冲进内科病房，他那蓝色的假发和桃红色的脸在灯光下又滑稽又耀眼。他在医院的走廊里飞跑，像一只彩色的汽球。“凉子不要死，凉子，不要死！”他欢快地叫着，故意弄得像生死诀别一样。

他走到凉子的病床边，伸出手，握着凉子因打点滴而变得冰凉的左手。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如果能说出原因来，那就不是真的喜欢。

“我喜欢你。”凉子说。

“这句应该我先说。”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