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
2019-06-22王溱
王溱
原本我打算用一种沉重的语调来讲这个故事,毕竟故事发生在直面死亡的重症监护室里,老马又得了重病躺在那儿生死未卜,但老马不同意。老马说,整那么凄凄惨惨干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ICU有最齐全的设备,最专业的医生,我有什么好怕的?
好好好,不怕就不怕吧,反正人已经康复了,又能在棋盘前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了,现在怎么嘴硬都行。也不想想当初谁一出院就到处咋呼:人大代表在哪里?医疗主管部门在哪里?我要建言,我要提建议!ICU太不人性化了,太不人性化了!
按老马的描述,重症监护室是这样的: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左右各摆着一排床,床与床之间就一个布帘子隔着,间隙里堆满了仪器,嘀嘀响,嘟嘟响,伴随着不知道是谁的呻吟声,喘息声,还有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随时都有人或昏迷或残喘着被推进来,又随时会有人被盖了白布推出去。老马自己想了一个比喻:进了ICU就是摆上了死神的餐桌,他想夹哪盘就夹哪盘。老马说,我是不怕,但其他人会怕呀,胆小的直接就能给吓死,还治什么治?你仪器再先进,医生再专业,都是白搭!
老马说的“胆小的”,指的是他隔壁床的那个小老头。小老头刚推进来抢救时的动静挺大的,醒来后动静更大,时不时大声恸哭,嚷嚷着放我出去,还动手拔管子,护士没法子了就给他打了镇定剂。安静下来的小老头一直小声念叨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老马听着难受,就跟他说话。老马告诉他,像我们这样已经被抢救过来的,死不了了,等再稳定些就可以换普通病房了。老马又告诉他,这里一天可以探视半个小时的,等会儿你就能见到家人了。
小老头问:真的?他们什么时候来?
老马说:每天十点到十点半。
小老头问:那现在几点了?
这可真难住老马了。这ICU顶上的灯24小时亮着,没有白天,没有黑夜,谁知道现在几点。老马随口应:快了快了,现在差不多天亮了吧。
小老头问:你怎么知道天亮了?
老马说:太阳都升起来了啊。
小老头问:太阳呢?
老马四周找了找,看到了床头的一沓彩纸。彩纸是昨天闺女来探视时带进来的,上边写了些鼓励他战胜病魔之类的话。老马看看彩纸的背面是空白的,有了主意。
趁护士过来给自己打针,老马问:能不能借我一个笔?
护士就把上衣口袋的笔掏出来,递给他。
老马看见了笔上的“马”字,问,你也姓马呀?
护士说,对,马小良。
老马高兴了,好好,马良的后代啊,那你这杆就是神笔了。
护士愣了一下,满是疲倦的脸忽然舒展开了,对,就是神笔。你随便画吧,想要什么就画什么。
老马就画了一个太阳,指给小老头看,你看你看,太阳!
老马自己也盯着太阳看,看着看着,耳边恍惚听见老伴儿在说:太阳多好啊得赶紧晒被子,老头子你倒是搭把手啊。老马嗅了嗅身上的被子说,老婆子,这被子是得晒晒了,一股怪味。
过了一会儿,老马又画了一个小孩在放风筝。
小老头问:这是你孙子吧?
老马得意地说,对啊,是我小孙子。老马仿佛听见小孙子说,爷爷爷爷,你快点帮我拉住啊,风筝要掉下来了。老马也着急啊,说乖宝贝你等着,爷爷很快就能出去帮你了。老马想起刚才医生说要配合呼吸机的频率来呼吸,说这样血氧恢复更快,就赶紧就着呼吸机的频率一下一下呼气吐气。
过了一会儿小老头又问:现在几点了呢?我想打会儿盹儿。
老马就又拿起笔画了一个钟,九点五十。老马把“钟”递给小老头,说:别睡别睡,再过十分钟,家人就能进来看咱们啦。
小老头接过“钟”,捧在胸口轻声数数,数到快600的时候,探视时间果然就到了。
老马一见老伴儿和闺女就说,我就知道你们该来了,我都不敢睡觉。
老伴儿问:你怎么知道的呀?
老马说:我看钟的呀。
闺女左看右看:钟在哪儿?
老马抬手指向隔壁:那儿呀。
闺女顺着他的手的方向找去,隔着五六张病床之后的墙上,果然有一个钟。
闺女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么远,还隔着好几层帘子,他是怎么看到的?
我要讲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老马这老家伙脾气臭是臭,心态还真是没说的。做人豁达至此,什么生死,什么疾病,也确实是浮云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怀疑那个隔壁床的小老头其实就是老马自己,老马怕丢脸才編造了这么个人出来说事。我这么猜测是有根据的,他刚开始跟小老头说的话太专业了,一般只有医生或护士才会那样说。还有,据老马的老伴儿说,她第一次去探视的时候,老马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把我扔在这儿啊?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衣服都没有……老马到底胆大还是胆小,真说不清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世上真有神笔,真有马小良,关键时刻真有一些神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