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的审美特性研究

刘茜

（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景德镇，33300）

釉是中国古代瓷器制作中非常关键的一个元素，由于各个窑口的烧制技术、原料配方及装饰需要的差异与发展，其釉色也不尽相同，正因如此，才会形成中国瓷器多彩的釉文化。如今，釉依然用于陶瓷器物装饰，但除了这个作用，它还有了新的职能。今年九月，“第三届中国瓷画双年展”在景德镇举办，这次的展览以“当代釉色”为创作方向，展出的作品全部都是以颜色釉作为材料语言表现的瓷画作品。此次展览呈现出当代陶瓷绘画艺术的新面貌，同时是对颜色釉运用到陶瓷绘画的成果检验。如今，颜色釉成为了一种重要的艺术语言表达形式，尤其是高温颜色釉，它的色彩玄幻莫测，质感厚润灵动，是帮助艺术家表达情感的一个很好方式。当下，高温颜色釉在陶瓷绘画中运用地越来越多，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但针对高温颜色釉审美研究方面的理论研究还不足，而本文试从高温颜色釉的色彩和质感出发，分析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的审美特性，以启发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帮助观者更好地欣赏陶瓷艺术。

1 当代陶瓷绘画与高温颜色釉的兴起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政策在中国大陆地区开展，国内的艺术创作迅速翻开新的篇章，各艺术门类的创新思潮高涨，呈现“百花争鸣、百花齐放”的状态。陶瓷艺术在中国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已成为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化名片。但是陶瓷艺术在长期的实践中，它始终是作为实用艺术或者说是工艺美术的性质存在。然而，改革开放以来，在新的时代浪潮冲击下，各艺术领域工作者打开视野、改变固有思维，吸收西方的现代、后现代主义艺术理念，并将其融入自己创作中，积极探索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使陶瓷艺术迅速发展成为独立的一个纯艺术门类。高温颜色釉在陶瓷绘画中的兴起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发展的，这对于陶瓷艺术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陶瓷绘画是运用陶瓷作为物质媒介进行创作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广义的陶瓷绘画可以从原始彩陶开始算起，而狭义的陶瓷绘画主要指在瓷器上进行绘画或装饰的彩绘瓷，由于目前高温颜色釉主要运用在瓷上，所以本文的论述对象为后者。当代陶瓷绘画是由传统陶瓷彩绘而来的，也称现代陶瓷绘画，现代与传统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和分界线，只是关于文化史和思想史的分期问题。本文所指的陶瓷绘画是以陶瓷的材料语言和绘画语言为创作出发点的绘画艺术，而非大批量生产的工业用瓷和日用陶瓷。中国传统的陶瓷绘画按材料和烧成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青花、五彩为主的釉下彩绘，一类是以古彩、粉彩、珐琅彩为主的釉上彩绘。而当代的陶瓷绘画吸收各类新思想新理念，将高温颜色釉直接运用到画面中，或者整体画面全部用高温颜色釉进行创作。这一创新丰富了陶瓷绘画的材料语言与表现形式，打开了陶瓷绘画艺术的新格局。

高温颜色釉是颜色釉的一种，它实际上是一种硅酸盐化合物，在高温作用下熔化成粘稠状，就如同加热后的饴糖一样，冷却后凝固成玻璃相。因釉料添加的着色剂不同，表面形成有光泽、亚光或粗糙的质感，并且防水、抗腐蚀，具有较强的硬度。高温颜色釉陶瓷绘画通常利用喷釉、描绘、泼洒等方法，在未烧成的坯胎上进行装饰绘画，再经1280 °C-1320 °C的还原气氛环境下烧造而成。颜色釉除了高温釉，还有中温釉和低温釉。中温釉是在1180 °C-1220 °C的氧化环境下烧成，低温釉是在780 °C-850 °C的氧化气氛环境下烧成。高温颜色釉的运用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经过高温煅烧，在一千多度的高温环境下，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这也是最考验作画者心态的一步，在烈火的高温作用下，有可能会出来一件绝妙的艺术品，也有可能会变成一件“陶瓷垃圾”，这就需要作画者熟练地把握釉料和窑火的特性。高温颜色釉具有独特的自然属性，运用在陶瓷绘画中形成独具一格的审美特性，正因为它难以完全受人为控制，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高温“窑变”的效果，因此高温颜色釉瓷画的审美独具魅力，这也是区别于其他画种的最重要部分。高温颜色釉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广泛运用在当代陶瓷绘画中，形成新的陶瓷艺术潮流，其社会属性也值得深入探究。

2 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的自然属性

陶瓷作为一种创作媒介，与其他画种相比，有着天然的不可控性。陶瓷艺术本质上是泥与火结合的艺术，人们无法保证从窑炉出来的是作品还是废品，尤其是高温颜色釉的烧制。由于釉的流动性与不稳定性，颜色釉作品常常伴随着惊喜或是意外，因此高温颜色釉艺术有“三分人工，七分天成”、“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说法。可以说，高温颜色釉既是人为的艺术，又是自然的艺术，给人呈现出独特的质地美与色彩美。正是这种人与自然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呈现出独特的艺术美感，也是高温颜色釉的自然属性在陶瓷绘画上的呈现。

高温颜色釉的质地美是由其材料的内在属性表现出的审美特性。质地是材料的本质属性所显示出的表面效果，它通过人的触觉和视觉进行感受，形成人对材料的质感体验。这种质感体验是具有感情色彩的，日常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物质都对人的感受形成有影响，于是就有细腻、光滑、粗糙、坚硬、柔软等这些形容质感的词语。陶瓷釉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就以其光滑、坚硬的质地受到人们的关注，它具有玉石般的温润与色泽，十分符合中国古代“尚玉”的审美追求。唐代诗人陆羽在《茶经》中提到“邢窑类银似雪，越窑类玉似冰”，其实他就是抓住了邢窑和越窑两种不同釉瓷的本质特征，并将其与生活中的银、玉、雪、冰的质感进行相似对比，使人通过语言描绘就能感受到两种釉的不同质感。

大部分高温颜色釉的质地都是光滑、细腻、半透明的，给人以纯净瑰丽的美。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特殊质感效果的釉，给人带来别样的感受。如裂纹釉，釉层表面有细小裂纹，这是由于胎和釉的收缩率不同而在冷却的过程中形成的，打破了釉面光滑的质感，使人感到意外之美。再如典雅的珍珠釉，这种釉可以呈现较厚的颗粒状肌理效果，有白色颗粒状的白珍珠系列，还有具磨砂效果的棕褐色系列。除此之外还有温润的无光釉、质朴的磨砂釉、灵动的泡泡釉等，这都使人对高温颜色釉产生独特的质地感受。而当这些釉运用在当代陶瓷绘画中，材料本身的质地就能成为值得欣赏的美感来源，丰富了画作的艺术表现力。通常我们欣赏一副绘画作品，只是欣赏与作品画面有关的构图布局、色彩搭配、造型意象与画面内容，对施画材料的关注度较低。其实材料是承载作品内容的载体和表现作品内在本质的语言，对画面效果的反映是直接的。如将绘于宣纸上的山水画描绘在坯胎上，两者完成之后的画面效果肯定是大不相同的，宣纸质地棉韧，适于用墨水勾勒、晕染，作品细腻温润，而坯胎易碎、吸水性强，经色釉作画，烧制成的瓷画作品质地坚硬，表面光滑、有光泽，与柔软的纸上绘画的效果是不同的。除了本身材料质地的自然呈现，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还通过人工手段表现其特殊质地，如运用剔、刻、划、印的方式使釉面产生肌理、纹路或图案，或在釉料中加入盐、玻璃、沙石等物质形成特殊的肌理效果，这些都是现当代艺术家对陶瓷材料的独特创新与勇敢尝试，也为当代陶瓷绘画提供了新的艺术语言。

釉色美是高温颜色釉重要的外在审美特性，它构成了整个画面的视觉元素，并具有衬托釉面质感的作用。色彩具有特定的表现性与情感意蕴，不同的色彩给人产生不同的生理感觉与心理体验，这或许与人们的生活经验有一定的联系。如黑色给人的神秘、深沉、严肃、压抑等情绪，源于黑夜给人带来的精神体验。唐代诗人陆龟蒙用诗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来赞美越窑的釉色，形容出秘色瓷的光彩夺目。高温颜色釉的釉色可以分为单一型和复合型两种。单色釉、透明釉、无光釉、裂纹釉、青釉、珍珠釉这几种色彩单一的釉属于单一型釉，其中单色釉的品种最多，红色、黄色、橙色、蓝色、绿色、黑色、棕色等自然中常见的颜色都有，而且每种颜色的釉都能烧出好几种明度和纯度不同的颜色，内容十分丰富。而烧成之后有两种或两种以上颜色的一般都叫复合釉，也俗称为艺术花釉，例如红虎皮、松花、芦苇、满天星、丛中笑、海兰云天等等。随着制釉技术提高，市面上各种类型的釉变得琳琅满目，还有很多艺术家会配制自己独家的釉，作为自身艺术提升的宝典。复合釉在高温还原气氛烧制下易产生窑变效果，这是由于窑中含有多种呈色元素，经氧化或还原气氛，形成多种色系相互交融渗化的复合色，如红中渗绿、青中泛紫、紫中藏白等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形如流云、灿若晚霞”就是用来形容这种釉的效果的，使人惊叹于自然之火的神奇艺术，感到充满新颖、自由与灵动的创造力。“窑变”产生的多种色彩组合，其光泽、肌理给人自然天成的色彩印象，这种色彩是其他画种如油画、丙烯、水彩等材料无法调配出来的美，给人以自然天成的心理亲和感。“窑变之父”李砚祖教授是将窑变完美运用的典范，他将不可控的自然窑变技术巧妙运用，作品《江山千秋》（图1）中，色彩丰富的肌理正好显示出山峦的层次结构，大块面迷幻的色彩组成了一幅幅如仙如幻的山水画，达到了技术与艺术结合的完美呈现。

高温颜色釉的绘制效果很多，除了自然形成的艺术效果，也可以根据画面构图的需要，用人工手段控制釉料在瓷胎上的作用。如直接泼洒釉料，或用毛笔、喷枪、刮刀等工具处理画面。这种釉色在烧成之后人工作用的痕迹比较明显，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潘文复的泼彩颜色釉瓷画为代表，他的作品《金色桂林》（图2）为大家所熟知，大面积的高温颜色釉利用泼彩的手法，渲染出桂林山水的瑰丽秀美，绚丽浓厚的色彩表现山峦的苍润幽远，更衬托出漓江江水的清澈纯净。用色彩浓郁的大色块进行颜色釉绘画，是潘文复先生对当代陶瓷绘画的探索与尝试。

3 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的社会属性

人对某种艺术的欣赏，一方面是对作品的外在表现形式感兴趣，而另一方面是被作品的内涵、寓意和价值所感染。作品的外在形式是其本身自然属性的体现，而作品的内涵、寓意和价值往往受到人与社会的关系影响，如社会意识形态的主导可能改变人的价值取向，社会思想潮流可能引发审美趣味的变化。高温颜色釉陶瓷绘画同样受到人的审美倾向与社会思想变革的影响，并从审美特性中能传达出人的情感与思想的变革。

首先，高温颜色釉陶瓷绘画艺术的兴起其实是一种文化交流的产物，通过文化与艺术的渗透交流，实现自身的艺术价值与人文价值。高温颜色釉艺术的兴起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而发展的，改革开放之初，国人走出国门，打开眼界，各种文化和思想如潮水般涌入中国，一时之间，本土文化与外来思想的交织融合，碰撞出令人惊叹的艺术火花。颜色釉本是中国传统陶瓷的装饰之物，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影响之后，抛去仅作为器物外衣存在的以往面貌，成为当代陶瓷绘画舞台上熠熠闪光的主角。高温“窑变”效果变幻丰富，着色大胆，与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如野兽派、立体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等的艺术风格有相似之处。虽受其影响，但陶瓷艺术毕竟根植于中国本土，其美学特征离不开中国传统的审美范畴。这可以从宁钢教授的陶瓷艺术中看出，他的“泼釉斗彩”作品（图3）大胆运用釉下泼彩的方式，将洒脱、无规则的图案作为画面底色，抽象的大色块加上窑变的釉彩，与西方现代艺术一样具有强大的视觉张力，在此基础上再用中国传统的釉上彩绘方式描绘画面，细致、清秀、刚劲的花鸟人物粉彩与粗狂、飘逸、朦胧的釉彩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艺术表现形式成为了融合古今中外绘画表现手法与美学理念的典范。

图1 李砚祖 江山千秋

图2 潘文复 金色桂林

图3 宁钢 荷塘秋色

其次，高温颜色釉绘画是中国陶瓷艺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创新产物。一直以来，传统的陶瓷绘画都是以文人瓷画为主流下的青花、五彩、粉彩、古彩作为主要表现形式，而高温颜色釉只是作为瓷器表面的色彩装饰，更多是为造型服务的。经过多种文化的交流熏陶与艺术家的创新尝试，当代陶瓷绘画突破绘画材料的局限性，大胆采用奇谲瑰丽、难以把控的高温颜色釉来作为绘画的表现方式。这不仅从本质上扭转了高温颜色釉仅作为陶瓷辅助材料的被动局面，而且突破了传统陶瓷绘画创作的固定思维定势，完成了由传统转向现代的重要一步。还有一点是值得一提的，高温颜色釉在当代陶瓷绘画中的成功运用，同时提醒着其他艺术门类反思自身，思考创新发展的新方向，它成为了其他艺术向前发展的样本。

再者，高温颜色釉具有丰富的艺术语言与强烈的艺术表现力，使得人们对其审美价值的关注度越来越高。除了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艺术同样受功利目的制约。从生活的角度讲，美源于功利，美是人类对生活追求的体现。瓷画作品质感晶莹、釉彩丰富，且具有保存时间长、永不变色的工艺优势，这与现代家居装饰或室内环境设计的需要相适应，因此在装饰或收藏市场上得到普遍的认可。再加上近年来越来越多人投身到陶瓷艺术的创作中，涌现出了越来越多优秀的高温颜色釉作品，不仅陶瓷产区的本土艺术家热衷于高温颜色釉绘画，外来的艺术家、学者，年轻的艺术追求者也倾向于从高温颜色釉入手进行陶瓷艺术创作，它成为了追求艺术价值与艺术品味很好的载体，引领了陶瓷艺术创作的新风尚。正是高温颜色釉艺术独有的魅力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同时这也促进陶瓷艺术不断思考与创新，向着更高的艺术维度发展。

4 对高温颜色釉艺术的展望

长期以来，陶瓷绘画一直以传统的粉彩、古彩、青花彩绘为主流，而运用高温颜色釉为表现形式的艺术作品并不多。到改革开放之后，高温颜色釉艺术才开始在陶瓷绘画中兴起，经过40年的发展，高温颜色釉艺术已成为当代陶瓷绘画改革创新的典范，越来越多追求创新的艺术家选择高温颜色釉作为新的表现语言，创造了丰富多样的艺术形式，并使其成为更为重要的文化因素。

总的来说，高温颜色釉艺术具有很大的发展潜力，而如何在当代陶瓷艺术中体现新时代的艺术价值，还需要进一步地思考高温颜色釉未来发展的正确方向。首先，艺术创作应是多元的，高温颜色釉的艺术创作也应是多元的。它除了单独作用于陶瓷绘画当中，还可以与其他艺术手法结合，形成新的艺术形式，如高温颜色釉与粉彩、新彩、青花、釉里红等工艺结合，形成不同寻常的画面效果。除了单纯在绘画艺术上的运用，高温颜色釉还可进入到其他艺术门类中，如高温颜色釉与陶瓷雕塑、手工陶艺结合，除了陶瓷材料的运用，还可与综合材料结合，实现材料的多元化，帮助艺术家表现自身独特的艺术理念。其次，陶瓷艺术本身是融合了材料、工程、人文、设计等多学科的综合艺术，使得高温颜色釉陶瓷绘画不可能单一发展，一定是需要各学科相互交流渗透，才能促进其共同发展。因此，高温颜色釉的创作在自身发展的同时要多关注其他学科的研发成果与创新理念，注重新材料、新方法、新理念的融合，研发更多丰富的釉色和优质的坯体，创新更多的艺术表现形式等。最后，颜色釉艺术受到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极大影响，追求标新立异的效果，但中国作为陶瓷艺术的母国，其深厚的艺术积淀与文化思想早就深深植根于国人心中。高温颜色釉艺术在保持创新的同时应深刻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与人文思想，并将其融入到艺术创作中，进一步强化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本土特色与文化品格，展现东方文化的独特个性和审美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