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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短文

2019-06-19余秋雨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9年6期
关键词:伦勃朗射手孩子

【内容简介】

余秋雨散文新作,篇幅短小,意境至美。

上辑“万里入心”,是有感于人生路上遇到的一些人或事,记录并生发出一些感触,进而展现出一种人生哲理和生活态度。

下辑“文史寻魂”,是对千年文脉的点穴式提领。用极其精炼的语言勾勒出中国古代文学(诗经、庄子、史记、唐诗、宋词、元曲、戏剧、小说)的脉络,话虽不多,却提领了最精要的核心内涵与最关键的人文精神。

拼命挥手

这个故事,是很多年前从一本外国杂志中看到的。我在各地讲授文学艺术的时候,总会频频提及。

一个偏远的农村突然通了火车,村民们好奇地看着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有一个小孩特别热情,每天火车来的时候都站在高处向车上的乘客挥手致意,可惜没有一个乘客注意到他。

他挥了几天手终于满腹狐疑:是我们的村庄太丑陋?还是我长得太难看?或是我的手势错了?站的地位不对?天真的孩子郁郁寡欢,居然因此而生病。生了病还强打精神继续挥手,这使他的父母十分担心。

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决定到遥远的城镇去問药求医。一连问了好几家医院,所有的医生都纷纷摇头。这位农民夜宿在一个小旅馆里,一声声长吁短叹吵醒同室的一位旅客。农民把孩子的病由告诉了他,这位旅客呵呵一笑又重新睡去。

第二天农民醒来时那位旅客已经不在,他在无可奈何中凄然回村。刚到村口就见到兴奋万状的妻子,妻子告诉他,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早上第一班火车通过时,有一个男人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拼命地向我们的孩子招手。孩子跟着火车追了一程,回来时已经霍然而愈。

这位陌生旅客的身影几年来在我心中一直晃动。我想,作家就应该做他这样的人。

能够被别人的苦难猛然惊醒,惊醒后也不做廉价的劝慰,居然能呵呵一笑安然睡去。睡着了又没有忘记责任,第二天赶了头班车就去行动。他没有到孩子跟前去讲太多的道理,只是代表着所有的乘客拼命挥手,把温暖的人性交还给了一个家庭。

孩子的挥手本是游戏,旅客的挥手是参与游戏。我说,用游戏治愈心理疾病,这便是我们文学艺术的职业使命。

我居然由此说到了文学艺术的职业使命,那是大事,因此还要郑重地补充一句——

这样轻松的游戏,能治愈心理疾病吗?能。因为多数心理疾病,其实只是来自于对陌生人群的误会,就像那个小孩对火车旅客的误会。

面对孩子

那天,我在以色列。

教堂门口出现了一队队小学生,穿着雪白的制服,在老师的带领下一路唱着悦耳的圣诗。老师倒着身子步步后退,以笑脸对着孩子,用背脊为孩子们开路。周围的人群,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这个画面,也就是“面对孩子、以退为进”的动态造型,让我突发联想,浑身震撼。上一代身上已经储满仇恨,如果只让孩子们跟在自己身后,追随自己,那就是仇恨的世代延续。如果上一代能转个身,放弃自己原来的方向,让孩子的目光成为方向,那将如何?

我想,只要面对孩子,翻转自己,一切都好办了。

历史的结论,往往由孩子们决定。

安徒生久久地缺少自信,不仅出身贫寒,而且是小语种写作,是否能得到文学界的承认?他很忧郁,一直想成为当时比较有名的奥伦斯拉格这样的丹麦作家,却受到各方面的嘲笑。不止一位作家公开指责他只会讨好浅薄浮躁的读者,结果,连他的赞助人也终于对他完全失望。

其实,他早已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巨匠。那些他所羡慕、害怕的名人,没有一个能够望其项背,更不必说像奥伦斯拉格这样的地区性人物了。

原因是,他建立了一个从人生起点开始的坐标。

结果,是全世界的孩子,为他投了票。

一切装腔作势的深奥,自鸣得意的无聊,可以诓骗天下,却无法面对孩子。孩子明澈的眼睛,是天下美学的第一坐标。

他拒绝了

事情发生在一六四二年,伦勃朗三十六岁。这件事给画家的后半生全然蒙上了阴影,直到他六十三岁去世还没有平反昭雪。

那年有十六个保安射手凑钱请伦勃朗画群像,伦勃朗觉得,要把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画中非常困难,只能设计一个情景。按照他们的身份,伦勃朗设计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报警,他们准备出发去查看。队长在交代任务,有人在擦枪筒,有人在扛旗帜,周围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热闹。

这幅画,就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夜巡》。很多对美术未必挚爱的外国游客,也要千方百计挤到博物馆里看上它一眼。

但在当时,这幅画遇上了真正的麻烦。那十六个保安射手认为没有把他们的地位摆平均,明暗不同,大小有异。他们不仅拒绝接受,而且上诉法庭,闹得沸沸扬扬。

整个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来看了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这笑声不是来自艺术判断,而是来自对他人遭殃的兴奋。这笑声又有传染性,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似乎要用笑来划清自己与这幅作品的界线,来洗清它给全城带来的耻辱。

最让后人惊讶的,是那些艺术评论家和作家。照理他们不至于全然感受不到这幅作品的艺术光辉,他们也有资格对愚昧无知的保安射手和广大市民说几句开导话,稍稍给伦勃朗解点围,但他们谁也没有这样做。他们站在这幅作品前频频摇头,显得那么深刻。市民们看到他们摇头,就笑得更放心了。

有的作家,则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玩起了幽默。“你们说他画得太暗?他本来就是黑暗王子嘛!”于是市民又哄传开“黑暗王子”这个绰号,伦勃朗再也无法挣脱。

只有一个挣脱的办法,那就是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俗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很多人给伦勃朗提出了这个要求,有些亲戚朋友甚至对他苦苦哀求,但伦勃朗拒绝了。因为,他有人格尊严。

但是,人格尊严的代价非常昂贵。伦勃朗为此而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被全城耻笑、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一百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

那十六名保安射手当然也都已去世。他们,怒气冲冲地走向了永垂不朽。

我每次在画册上看到《夜巡》,总会凝视片刻,想起这个事件。

这个事件,美术史家常常当作笑话来讲,其实是把它看轻了。因为,它关及一个世界顶级画家,一幅世界顶级名作,关及一座审美等级很高的城市,关及整整一生的灾祸,关及延续百年的冤屈。里边,显然包含这一系列人类学意义上的重大悲剧。

我们应该收起讪笑,严肃面对。

有人说,世间大美,光耀万丈,很难被歪曲。言下之意,只有中下层次的美,才会受到中下层次的委屈。《夜巡》事件证明,错了。

有人说,直觉之美逼人耳目,很难被歪曲。言下之意,只有无法直感的种种诽谤,才会勉强成立。《夜巡》事件证明,也错了。

有人说,每个参观者都能自由发表意见,因此很难被歪曲;有人说,即使民众缺少审美等级,只要有那么多专业评论家和各路学者存在,那就很难被歪曲……

事实证明,全错了。

也有人说,再怎么着,伦勃朗还在,他的绘画水准还在,他的创作冲动还在,他的一幅幅精美新作,也足以把《夜巡》的冤案翻过去了吧?事实证明,还是错了。

至少,在伦勃朗受到冤屈的漫长时日里,阿姆斯特丹的画坛还很热闹,那么多流行画家的作品在一次次展出,难道没有人在默默的对比中回想起伦勃朗,说几句稍稍公平的话?

遗憾的是,没有出现这种情景,直到伦勃朗去世。

在美的領域,千万不要对人群、社会、专家、同行过于乐观。其实,在其他领域也是一样。埋没优秀、扼杀伟大、泼污圣洁、摧毁坐标的事,年年月月都在发生。反过来,人们虔诚膜拜、百般奉承、狂热追随的,是另外一些目标。这种颠倒,可以一直保持很久,甚至永远。伦勃朗在百年之后才在外国画家的随意表述中渐渐恢复真容,那还算快的。

我在论述谎言的时候曾经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在这里补充一句:我不仅仅是在说中国,也包括欧美,包括全世界。

哪儿都不会出现“雪亮”,因此,整个精神文明的旅程,都是“夜巡”。

长椅

我想复述三十多年前一篇小说的情节。

这篇小说当时是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刊登的,没有公开发表,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影响似乎不小,题目好像是《在公园的长椅上》。

写的是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半辈子争斗。两人都是情报人员,一九四九年之前,那个国民党人追缉那个共产党人,一次次差点儿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一九四九年之后,事情倒过来了,变成那个共产党人追缉那个国民党人,仍然是一次次差点儿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但毕竟棋高一着,国民党人进入了共产党人的监狱。

谁知“文革”一来,全盘皆乱,那个共产党人被造反派打倒,与老对手关进了同一间牢房。

大半辈子的对手,相互尽知底细,连彼此家境也如数家珍。他们能随口说出对方远房亲戚的姓名,互相熟知姻亲间难以启齿的隐私。天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呢?年年月月的监狱生活,使他们成了比兄弟还亲的好友。

“文革”结束,两人均获释放。政治结论和司法判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天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闲坐。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互相追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非常衰老。终于有一天,一位老人只能由孙儿扶着来公园了。另一位本来也已经感到了独行不便,看到对方带来了孙儿,第二天也就由孙女扶着来了。

双方的孙儿、孙女正当华年,趁着祖父谈话,便在附近一个亭子中闲聊开了。他们说得很投机,坐得越来越近。两位祖父抬头看去,不禁都在心中暗笑:“我们用漫长的半辈子才坐到了一起,他们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走完了全部路程。”

这篇小说的毛病,是过于刻意和纤巧。难得的是,用一个简单的象征意象,提供了一种以人生为归结的思维,把狞厉的历史安顿了。

不错,历史不能永远那么流荡,那么张扬,那么逆反,而必须获得安顿,安顿在人性的美学意象中。

公园长椅上的两位白发老人,和近旁亭子里的青年男女,这就是足以安顿人生和历史的美学意象,包括周围的繁花落叶、风声云影。人们总是期待着种种档案结论、史学评定、纪念文字、庆祝仪式,其实,这一切都比不上公园里的这两对造型。

你可能没有椅上老人那么年长,也没有亭中男女那么年轻,但是不要紧,无论什么年岁,什么身份,你坐着、站着、走着的姿态和表情,就超越了全部与你有关的档案资讯。

美,是天下一切的终点,也是起点。

(杨进摘自天地出版社《雨夜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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