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原创)

徐凤清

不久前，国家级贫困县万山县调来个姓梁的县委书记。这位新来的书记有点怪，上任个把月了，却很少在机关露脸，更不用说开个会发个言，同大家见见面了，就连方县长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

这天是周五，下班前县委办突然通知部委办局一二把手，周六上午六点整，在机关大院集中。双休日这么早集中，有什么大事？领导们感到十分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五十多位接到通知的部门领导按时来到机关大院，只见院内停着一辆大巴，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招呼大家上车，他就是梁书记。

大巴在狭窄的公路上爬行了个把小时，路到了尽头。前面就是万山县的七套山乡。七套山乡，它的地理位置很特别，周围有七座高高低低的山岭把它团团围住。七套山乡是县里最贫困的乡。部门领导们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梁书记是带着他们进乡扶贫来了。进乡必须翻越七座山，六月的天，部门领导们一个个爬得腰酸脚痛，一路上怨声不绝：“双休日也要进山！”“搞形式！”“作秀！”

这些怨言被方县长听到了，他大声斥责：“不要发牢骚！”

好不容易翻过七座山，已近中午了，大伙儿饿得肚皮贴着脊梁，盼着去七套山乡政府用餐。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梁书记带着他们在山路口拐了个弯，又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了这个乡最穷的一个村——金山村。只见山上山下一片金黄，原来是山下的麦子熟了，山上叫金皇后的桃子也熟了，呈现出一片金黄色。不过大伙儿对眼前的美景无动于衷，眼下要紧的是快点吃中饭。

村支书出来迎接，说到村里吃饭吧。梁书记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来了五十多位干部，到群众家吃，每户一个，请他们多添一只碗，一双筷，饭钱我们一起付。”

一听到山民家吃饭，部门领导们脸一下拉长了。可想而知，山民家里能吃到什么？想是只有玉米饼和面条，恐怕连大米饭都难吃上。最多有几样不淡不成的蔬菜加山芋粉丝汤。若是有一盘老笋干烧肥肉，那就是最好的荤腥了……

一顿饭让吃惯了时令菜肴的部门领导们非但没吃饱，还吃出一肚子怨气。

吃过饭，梁书记招呼大伙儿在村中心的黄泥场上集合，他站到一块大青石上笑着向大家调侃：“同志们，一个个噘着嘴，看来都没有吃好吃飽啊！”

部门领导们被梁书记点破心思，都尴尬得挤出点笑容。

梁书记一转话头，语气诚恳：“同志们，对不起啊，让大家连休息日都没有。现在是五黄六月，山里麦熟桃黄，就六七天的时间，麦抢上场玉米要抢种，这是山里老百姓一年的粮食，一天都耽误不得。你们去各户吃饭都看到了，这村里很少有青壮年，他们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弱少怎么做忙？所以，我们进山来帮他们一把，虽然七天时间，杯水车薪，可对老百姓来说，却是雪中送炭啊，希望同志们理解……”

部门领导们听了大吃一惊，要做七天忙，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这时，一直紧绷着脸的方县长一声吼：“回到吃饭的各户去，老百姓天天在山里做，Ⅱ自只做七天就做死了？”

听口气，方县长表面上是支持梁书记，可实际上是对梁书记充满了不满。

部门领导们憋气回到各户，跟着户主来到地里割麦。麦要抢，不抢就爆地里白种了。这些领导们平时养尊处优，何时下过地，哪里割过麦？不是割破手，就是扭伤胳膊，不一会就累得倒在麦垛上直喘气。山民看了，只是摇头，其实，他们心里还是感激的，毕竟领导们下地里劳动，这在金山村是第一回，比山沟里的娃鱼爬上树还稀奇。

方县长是在农村长大的，他把他进的那户麦田早早割完后，就提着镰刀，各处看看。他看到这些平时在机关里很神气的部门领导们，实战时一个个都成了残兵败将，心里又恼又恨。前天，梁书记找方县长商量，要带着部委办局一二把手去七套山金山村做忙，方县长就激烈反对，扶贫不等于去做忙，不要让领导在老百姓面前出洋相。梁书记态度坚决，说这不是让领导在老百姓面前出洋相，这一关不过，万山县永远脱不了贫，你这个当县长的永远没有面子！

是的，方县长来万山县五六年了，年年扶贫年年贫，跑出去真没有面子。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去金山村做七天忙就能让万山县脱贫？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作为县长，他最后选择服从。一路走来，领导们的表现让他越看越窝火。

方县长来到梁书记割麦的那块地，看到梁书记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及一个孕妇在割麦。地块大，这麦恐怕得割到太阳下山。此时，梁书记累得满头大汗，抬起头看见方县长黑着脸过来，就拎着镰刀按着腰跑上田埂歇口气。

方县长没有拐弯抹角，说：“梁书记，扶贫不是这样做的，干部都吃不消了，让老百姓看了笑话，我建议明天回城！”

梁书记指指麦地，眼睛盯着方县长，情绪有些激动：“干部吃不消，七十多岁的老人吃得消？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吃得消？干部可以逃避，这些老百姓能丢下活，逃哪里去？方县长，老百姓不会笑我们，他们只会心里痛！”

方县长头一低，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晚上，大伙儿分别睡在山民家里，天气闷热，没有空调，只有一把蒲扇，蚊虫到处飞，隔墙就是猪窝羊栏，臭气弥漫……这些部门领导们平常出差都是住宾馆，在家条件更好，哪里吃过这种苦？第二天一早起床，个个眼圈发青，大腿胳膊被蚊虫咬出一片红疹。见到方县长后，他们一脸愤怒，说什么时代了，还要把干部往死里整？

“怂什么，山里老百姓不都过着这日子？记住，梁书记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方县长三言两语就把他们顶了回去。

领导们从方县长的脸色和进山后的情绪，判断出他同梁书记对这次来到金山村所谓的扶贫做忙，有着明显分歧。既然方县长也拗不过梁书记，他们只得咬紧牙继续下地去。

三天时间，好不容易把麦子收割上场，接下来是抢种玉米，在收过的麦地里挖个小坑，种下玉米苗，浇水。活儿轻松了一点，但同样要起早带晚，整天弯着腰，腰像要断了似的。只要有点空隙，大伙儿就四仰八叉地往田埂上一躺，半天爬不起来。

七天的做忙，领导们个个脱了一层皮，瘦了一圈。最后半天是上山帮助山民摘桃。这桃子是金山村的特产，全部野生，色金黄，皮特薄，汁比蜜还要甜。可是，当他们来到山上，个个都傻眼了，桃子大半掉在地上，由于天气湿热，挂在树上的又烂了一半。山民无奈地告诉他们，这些桃子到了市场上，十分抢手，一斤可卖五六元。可惜，为了抢麦种玉米，没有工夫上山采摘。现在騰出空了，就要抓紧采了挑出七套山，一年的零用都靠它了。

桃子装满了筐，接着就要挑着出山。弯弯的山道上，挑桃子的有晒得脸黑黑的妇女，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一瘸一拐的残疾人。

看着他们艰难前行的身影，大伙儿感到他们同这里的山民一样，被四周层层的大山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他们突然醒悟到，这七天，梁书记带着他们进山艰苦做忙的意义，不是搞形式，更不是作秀，是要让他们真真切切体会到山里老百姓贫苦的生活，有了这些体会，党员和干部还能像以前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开开会发发文件，空喊扶贫口号吗？

方县长望着重重大山，面色沉重。

梁书记看着山梁上挑桃子的山民，眼睛里隐隐地闪着泪光。许久，他才转过身说：“同志们，我们明天就要回县城了，这七天，让你们吃到了一生难以忘却的苦楚，我想，大家一定有许多体会，请交流一下吧！”

方县长第一个说：“我是县长，万山县越扶越穷，根子在我，我只是把穷困当筹码，跑上跑下争取扶贫款项，却是大部分花在了县城的形象工程上。我决定，停建政府新大楼，打通七套山，把路修进来。”

紧接着，交通局长说：“暂缓县城公路升级，保证把打通七套乡的公路当成交通局的特等任务。”

接着城建局长说：“除了医院学校，城区改造全面停止，挤出所有资金支持修路。”

……

当太阳挂上西山头的时候，梁书记作了这次进山活动的最后总结：“同志们，你们终于体会到了，只有真正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产生出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激发出扶贫的智慧和有力的行动，万山县年年扶贫年年贫的怪圈才能真正消失。”

七天炼狱般的日子，产生出的神奇力量，胜过上百次会议的说教与堆积如山的文件。

大伙儿明白了，这一个月来，梁书记之所以没有在政府机关露面，原来是沉到了万山县的最基层。

此时，晚霞绚丽，百鸟鸣叫，金山村的老百姓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特约编辑 缪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