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斯人何为?
2019-06-18一苇渡海
一苇渡海
显而易见,在当代,许多诗人为影响而写作,希望时代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个人影响更多的人,继而参与到更多社会性事务中去。诗人的权威性与社会其他方面的权威性模糊了界限,甚或有了交集或交易。从生存法则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伯牙鼓琴需要钟子期,这是最简单的价值认可期待。就我个人而言,许多方面也不能免俗。我对自己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持怀疑态度。我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称作诗人,或者说我羞于诗人享有社会分工权限。
2017年出版论集《万籁诗话》、2018年出版诗集《再见,诗歌史》,两本书都没有序和跋。有关自己的写作,有关诗的认知,我有千言万语,本可以借拙著出版之时聊一聊,但最终均放弃了行文的念头。或许,两本书里的文章或诗歌,要告知读者的已太多,有缘的读者自会在书中有所发现;或许,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无关紧要的诗人,看作一个不需要为自己的写作申述什么的诗人,看作一个无法被年代或流派归纳的诗人,也就是始终待在夹缝或断层中的诗人,或被悬置的诗人。古今汉诗给予我的东西很多,但我真的不确知我的写作对于汉语新诗意味着什么。一方面,我从未停止过对诗歌作为一门语言艺术的思考和探究;另一方面,我又真切地感受到个人思考和写作,始终与外部气候保持一定的间距,我审慎于“影响”这个东西,有时候会突然发觉,我处在“影响”的压抑之中,在众诗人都追逐个人之于时代影响的时候。
2006年之前,我写诗断断续续近二十年,但对诗的认知是模糊的。大致地说,我在对诗的传统认知一般框架内写作,这个传统指自先秦诗歌到白话新诗的整个抒情传统。我从读先秦的诗到读唐诗宋词,到读胡适、徐志摩、戴望舒、李金发、卞之琳,再到读北岛、顾城乃至命名为“第三代”的诗人,我承认,我读到太多喜爱的诗。我琢磨得最多的,是诗人的情怀、抒情气质,还有能体现诗味的韵律和修辞。白乐天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實际上讲了文章和诗歌的发生学,对照古今文本读,白乐天的话很有说服力,也很有代表性。在诗歌认知上,“诗言志”一说更为经典,古今通吃,这个概括几乎是不言自明的,宗教性的。至今回想,除了白话与文言的言说形式差异、诗人的历史境遇的差异,现代言志不过是古人言志的翻板,甚或相比之下显得更拙劣些。我甚至能感受到,古体诗也好近体诗也好,言志之外自有其形式之美,某些学人对白话新诗的诟病自有其道理。
2006年之后,我在诗的阅读方面有一个加速,这个加速只为解决一个疑惑: 诗是什么。我至今搞不清这个疑惑是怎么来的,在我四十岁之后要犯这个浑。诗,难道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约定俗成的、尘埃落定的东西?这一疑惑给我带来了更多疑惑,其中有两个最基本的历史性疑惑(请允许我使用“历史性”这样略显自大的词): 一、《诗经》之外,先秦为什么没有史诗;二、老庄的东西是否与诗有关。也许,搞清这两个问题(以及与之相关的问题)会帮助我重新理解抒情诗,在抒情诗有关个人际遇、家国之思、情怀抱负等主旨之外理解抒情诗。
有无史诗,与究问“诗是什么”,有关系吗?在我看来大有关系。简而言,和抒情诗一样,史诗也是一条根,这个根通向上古神话之初,通向人与万物最初的关系。但的确,先秦没有史诗,只有流传下来的真伪难辨的抒情诗。但好在我们有老子,有老庄。老子与诗有什么关系,老子是诗人吗,写过诗吗?就现有资料,老子当然没留下叫“诗歌”的东西。但不可质疑的是,老子是第一个听闻语言之最初声音的人。老子揭示了语言的起源,以及语言的本质(老子的语言学三大概念: 言,道,玄)。也因此,老子启示了海德格尔(参见海德格尔解读特拉克尔以及格奥尔格)。这里恕不展开谈。
其次,我想了解有关人的知识,和知识的人。我想知道我是谁,我对人与万物的关系,以及知识从何而来、语言从何而来(类似牛角尖)着迷。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些译介的书,尼采、布朗肖、巴塔耶、德里达、福柯、海德格尔、本雅明, 波德莱尔、特拉克尔、策兰、佩索阿、博尔赫斯、史蒂文斯等等,还有索绪尔、拉康、弗洛伊德。每读一人就会牵扯更多的人、更多想知道的东西,并最终牵扯荷尔德林式的扪心自问: 诗人何为(实际上是我个人何为)。十多年来,我的诗歌写作、阅读和诗学批评都在种种困惑中进行,“诗言志”这一最有生命力的、毋庸置疑的论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要回答诗是什么,可能得先问古老的诗艺从何而来,语言从何而来;如果诗可以被知识化看待,诗与其他知识是什么关系,诗与人的智慧是什么关系,或者说在人的认识论中,诗有没有可能的地位,被置于何处?
诗被不同的历史和文化界定,被不同的诗教界定。历史地看,有关诗的种种界定都有知识的目的。而对于个人写作和诗学批评,不是像对待一般知识做些去伪存真的工作,这是完成不了的。也许,真,才深奥,才失其本真,如同存在本身。诗人,也许只有出于克服终极恐惧的抉择,和决断。在我们不能指认最高存在时,能否化繁为简,指认诗为最高存在,让诗成为永恒的奥秘,也成为人的灵药。它既不属于一切知识,又能开启人对于时间与存在的认知之门,开启“认识你自己”之门。就在前不久的日记中,我写道:
“古老的诗艺”,即: 诗艺在传承中。
不,不仅如此。
诗即本源。这个“本源”既是语言的,也是语言对象的。
存在,就其本质而言,是诗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