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肉身
2019-06-18
邂逅马立安
2018年4月15日下午,我在一位作者的新书发布会上邂逅了一位光头的国外女嘉宾。她开口的短短几分钟里,让我脑子里竟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白求恩。她,就是在深圳生活工作了二十几年的美国社科人文学者、践行者Dr. Mary Ann,她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马立安。
马立安博士最初是为了自己的博士论文研究在九十年代来到深圳的,她对经济发展与环保的关系很感兴趣,后来侧重研究城市化进程中的文化变迁。她开始走进当地人的生活,深入探寻深圳,在探寻的过程中,逐渐了解了更有血有肉、更清晰真实的深圳。她看到了中国在世界的分量,看到了深圳在中国的作用,看到了一些年轻人、艺术家、新移民聚居的“城中村”,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儿,遇到了自己志同道合的另一半……
握手302
她所有的遇见,把她留在了海纳百川的深圳。这一留,就是二十四年。
过去深圳有很多“城中村”,村中有很多条件简陋的“农民房”。这里房租相对便宜,聚集了大量来深圳打工的“深漂”,村里的日子活色生香,真实而有烟火气。楼和楼之间间距很小,有住户炒了辣椒可能两栋楼的人们都辣得打喷嚏。有特别靠近的地方甚至可以从一栋楼的窗台轻松跨越到另一栋去,这样的楼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握手楼”。现在很多“城中村”都在城市化建设中消失了,人们的生活条件得到改善,“握手楼”也所剩无几。
“握手楼”正逐渐成为历史,居住在“握手楼”里的居民们若离开这里,大多只能搬到远离市中心的偏远地段或是离开深圳。这和上海的里弄房子“老石库门”一样,保存了逐渐消失被替代的历史,沉淀了一个城市发展的文化缩影,是一个矛盾的精华载体。多年以后,也许某一栋“握手楼”也会成为研究深圳历史的重要一环,成为受保护的文化遗址。
而Dr.Mary Ann,一个美国人,她看到了这一点,她在深圳白石洲的城中村里,租下了握手楼里的一间房,开辟了自己的工作室,名字就叫“握手302”。她说她希望住在城中村的人们也能有更多机会参加丰富多样的文化活动。
她把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请到深圳,住进了“城中村”,请他们就“城中村”的一切主题进行艺术创作,也以这种方式把“城中村”的故事散发传播出去。更多的人开始思考“城中村”存在的意义,开始关注居住在“城中村”的这部分群体。深圳人愈发关注文化重视文化,开始想怎么能活得有意义有趣。马立安博士给深圳带来了鲜活的别样文化体验,特别是没有贫富差距没有经济门槛人人平等的文化体验,参加“握手302”的各种文化活动都是公益免费的。
现在的她,是一个中国通,深圳通。
说起深圳的历史,她娓娓道来,说起深圳的今天和未来,她侃侃而谈。深圳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深圳是她的家。
她对深圳的熟稔、爱、责任和贡献,让很多深圳人汗颜。她的博爱、包容,逾越了国家和种族,强大的气场能召唤到你的内心深处,她像照进人灵魂的一束光。我完全被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追随感,靠近她,心就有了方向。
当天活动结束回家的路上,导航指引我走了一条全新的路。我眼前不断浮现出Dr. Mary Ann的样子。她说:“大海里比例最高的垃圾有两类,空水瓶和吸管,”她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孩子般活泼地说,“我们能不能做点简单的事,从今天开始,我们不用吸管?!”
能!
这既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也无须头悬梁锥刺股,都是有心就可以轻松做到的简单事儿,那么,我们就从今天开始,不用吸管。
不用吸管!
愿此生亦能如马立安博士那样充满人格魅力,一言一行对全人类都有益。
水围之旅
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由一位美国人引导着在我的家乡行走,跟随她去深入了解我的家乡。
我是新深圳人,对深圳并不太熟悉,当从事文化人类学研究的美国博士后学者马立安老师发起一项“城市肉体与骨骼”的活动,要带大家穿越大街小巷走一趟人文之旅时,我第一时间报了名。
地铁车厢里有很多空座位,三位年轻的师傅席地而坐,他们在看手机,表情愉悦。我偷拍了他们,我知道我不必问他们为什么不坐座位,他们心里想的是别把座位弄脏了,给他人带来不便。我很想跟他们说,以后请大大方方坐在座位上吧,但我沒出声,只是如他们一样愉悦地偷拍了他们,用文字向他们致敬。
今天活动的区域是深圳福田水围村,迟到的我去追赶队伍,小伙伴说在福民地铁口附近的麦当劳,庄子铜像处。我在麦当劳门口问了附近六位正在工作或吃东西或经过的朋友,请问您知道庄子铜像在哪儿吗?被问者大都是一脸茫然,狐疑地重复着,庄子?……只有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站在原地环视寻找了一圈后指给我看,那不是吗?果然,几十米开外,一座高大的黄铜像伫立着。他们中也许有外地人,有新移民,有单纯路过的,也有可能有住在附近的,包括我也曾经住的不远,可是我们竟都不知道庄子铜像在哪里。我们身边的环境,身边的人和事,常常被我们忽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当我们提起任何一座城市,我们首先会想到什么?
深圳福田区的水围村,顾名思义,和水有很深的渊源,六百多年前水围村民的祖先在此发现淡水,一说甘泉,遂挖掘成井,并围绕此井建村,这便是最初的水围村,水围村村名也因此而来。
水围村全体村民都是庄氏后人,据说他们的先祖是庄子的48代传人庄罗公,而庄子是水围村民的始祖,因此水围村会建有庄子雕像。这是一个有着近七百年历史的现代古村落,也是深圳改造最好发展最快最富裕的城中村。水围村的村民过去以打鱼晒盐为生,他们的生活以水以海为中心,也因此形成了不同生活区域使用不同语言的状态。马老师告诉我们:“水围的东部讲客家话,西部讲粤语,深圳的罗湖福田,香港新界讲围头话,大鹏讲大鹏话和南头话。”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征用了村里的土地,发放了巨额补偿款,村民开始可以靠收房租生活,他们的生活重心也逐渐从水、从海上、从渔民村,开始转向陆地,逐步形成一个繁华富裕的新型城中村。
背靠水围文化广场浮雕,穿过广场望向眼前的现代化建筑,水围村皇岗村,都是一脉相承的庄氏后人,他们共处高大上的城市一隅。有人说水围村比城市还城市,地处深圳市中心,有最便捷的交通,最完善的城市设施,最地道的广东美食,很多香港人也选择居住在此。里面的村民都是千万亿万身家,村民们自建了雅石馆,自建了精致园林内有乾坤的老年公园,这里怎么看都不同于印象中的城中村。村和城,可能不单纯是以物质生活水平来界定,而且对于庄氏家族的后人们来说,究竟这里是城还是村,还是属于城中村,外人对他们的家乡怎样划分归类并没那么重要。他们牢记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传承着家族文化精华,竭尽所能把家乡建设得更好,让村民生活得更舒心,足矣。
阿殳(发谋音)是土生土长的水围人,他在村里开了个颇具规模的粥馆,耳顺之年的他老母亲还在,他说他开这个粥馆的初衷就是想让老妈妈和村里人有一个能吃到老味道的地方。过去村里的老一辈来粥馆吃饭,阿殳是不收钱的,现在老一辈已经不多了,每一年阿殳还是会让妈妈请上村里的老一辈聚聚,共叙水围乡情。
阿殳说村里的老一辈人还习惯于过去以水为中心的环境,而且老人们自有他们的神奇之处,他们想知道你是哪里人,并不会问你是哪里人,而是问你是喝什么水的,或简化为你是什么水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开口问,只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什么水!会不会觉得很好奇很有趣?回去的路上,我感慨雨中游水围,水围还真是与水有缘,连雨水都来凑趣!路边围墙上、高楼上有好多水围村的logo出现,它和那“水环四壁,围昌万年”“万世其昌”几个字一样,早已融进了水围生活,成为水围村文化,水围人的根。
我边走边思考马老师的题目“城市的肉体与骨骼”,似有所悟。城市的硬件如地理位置、城市设施等构成了城市的骨骼,而生活在这城市里的人,无论卑微渺小,抑或名人大家,人在这城市里生活的一举一动,所有的过程和故事,都与这座城息息相關,那自然就是城市的肉体。
一位年轻人的提问有些少年老成,他问马老师今天的水围人文之旅有什么意义,马老师说所有的事情本身并没有意义,今天大家会用一下午的时间来参与经历这件事,并开始思考,这才使这件事有了意义。
我望着这位引导本土当地人了解自己家乡自己生活地的美国人,肃然起敬。
肉身与骨骼休戚与共,荣辱共存。你生活在哪座城市,你就是哪座城市的肉身!“来了就是深圳人”,在深圳,我们都是深圳的肉身!所有生活在这座城里人的素质就是这座城的素质,所有这座城里的人有爱,这座城就有爱,这与你的身份证归属哪里无关。
让我们用自己的心温暖你的城市,因为我们都是城市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