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景观重构与乡村文化更新1
2019-06-18聂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文/聂影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
本文研究立足于如下几点:第一,寻求中国各地乡村传统文化及其相应空间形态的共性,探讨这种共性在当代中国社会背景下如何传承与更新。第二,力图从可见的空间形态和人们头脑中的典型乡村场所入手,建立乡村生活与人们文化想象之间的关联性,将乡村景观的建设更新既放在实体空间中,又置入文化想象中;这种真实与想象空间的共同建构、互相支撑,在古典诗词中展现得尤为清晰,具有极强的中国文化特征。第三,文中选取若干近年来在社会上和学术界影响较大的乡村景观项目进行分析,将景观重构纳入更加深广的社会、经济、历史背景中讨论,并试图找到景观更新得以实现的内在动力,这将对乡村景观设计师们有较大助益。
一、新中国乡村文化情感变迁
1.1 “底色”与“框架”
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可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结构、伦理习俗的钥匙,便是费孝通先生的著作了。及至今日,费先生的著作仍能给我们诸多启示:1.《乡土中国》来源于作者1940年代后期在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所讲的“乡村社会学”一课的内容,涉及乡土社会人文环境、传统社会结构、权力分配、道德体系、法礼、血缘地缘等方面内容,书中对中国人的伦理关系和社会习俗的总体描述极具代表性。今天看来,“乡土中国”的命名不仅写实也很写意,既指具体的乡间邻里场景,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象征和精神内核。2.在《江村经济》中,费先生描述的乡村工业发展情况,既包含了农村社会的传统和结构因素,也涉及到农业生产的内卷化1内卷化(involution,又译为“过密化”)一词源于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Clifford Geertz)《农业内卷化》(Agricultural Involution)一书。根据吉尔茨的定义,“内卷化”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这一概念在国内引起关注主要源自黄宗智的著作《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黄先生把内卷化这一概念用于中国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的研究,他把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来获得总产量增长的方式,即边际效益递减的方式,称为没有发展的增长即“内卷化”。美国学者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研究20世纪上半叶华北农村社会变迁的著作《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在国内出版后,吸引了更多的国内学者使用“内卷化”这一概念对中国社会进行研究。。在土地有限、人口增加的情况下,如何增加乡村收入呢?费孝通提出的方法是发展乡村工业。在中国乡村的特有社会、文化和经济背景下,这是用保护农民生活基础的方式来发展农村,而非摧毁农村生活、压榨农民的方式来发展农村。当半个世纪后中国南方多省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21987年,邓小平同志在会见外宾时对乡镇企业评价说:“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突然冒出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38页。]之时,我们不得不惊讶于费孝通先生的远见卓识。
如果说“乡土中国”是中国文化和乡村传统的“底色”,那么新中国成立后实施了相当长时间的“城乡二元制度”则应被视作分析新中国乡村文化情感变迁的“框架”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遇到的许多就业、教育、经济、生产或环境方面的问题,都曾被简单地归因于“城乡二元经济制度”的缺陷。但近年来,人们对此问题的分析和看法愈发全面客观。周其仁教授的《城乡中国》即是一部代表性著作。他书中的“城”与“乡”都是中国人的生活场所和情感舞台,有错位亦有互动。
城乡二元的形成有一个历史累积过程。得来不易的新中国政权本应需要强大的国防力量来保护,但仍建立在手工业基础上的新中国制造业显然无法为现代国防提供任何助力。向苏联学习发展重工业,不仅是政治态度,也是新中国唯一可见的发展模式和可获得的助力来源。重工业是资金和技术密集型的产业,政府不得不采取剪刀差方式,低价收购农产品,低价销往城市和工厂,以尽量降低发展重工业的成本。当时的城市化率很低,这种用大量农业人口来养活少量城市和工业人口的体系,尚不会有大问题。与此相配套,我国也幵始实行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统购统销和户籍制度,成为防止农村的生产生活资源自由流向城市的壁垒。
起初,这个模式对发展重工业确实起了一定作用。但随着时间推移,人口增长、城乡差异也在加大,尤其在教育、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方面,城乡差异不断加大,城乡差别也由此累积。
直至改革开放初期,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让我们终于明白,在国家工业基础较薄弱的情况下,发展能发挥人口优势的轻工业其实更有利。此时的户籍制度仍在延续,这对提高中国轻工业产品在国际上的竞争力也颇为有利。因为轻工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户籍制度可以让各地政府和企业不必负担相当一部分劳动力的医疗、教育、养老等支出,从而降低了制造业的整体成本。
可见,城乡二元制度最初是新中国应对国防建设和大工业生产的“权宜之计”。而当改革开放中后期大批乡村人口涌入城市就业和生活时,这种权宜之计便愈发不适合社会发展需求了。而乡村振兴的战略恰是应对和超越这一“权宜之计”的国家战略,能整体解决当代中国的环境治理、产业升级问题,让城乡民众的生活得到整体性、系统化的提升。
1.2 乡村生活变迁
新中国的政权基础是在乡村中成长壮大的。因此可以说,“农村包围城市”不仅是斗争策略,也符合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逻辑。土地改革31947年9月,中国共产党在河北省石家庄市西柏坡村举行全国土地会议,通过了《中国土地法大纲》,同年10月10日由中共中央公布。土地会议后,各解放区为贯彻会议精神,从各级党、政、军机关抽调大批人员组成工作组深入农村开展工作。1947年11月至12月,一个以土地改革为中心的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很快在陕甘宁、晋绥、晋察冀、晋冀鲁豫、华东等老解放区,东北等半老解放区,以及鄂豫皖、豫皖苏、豫陕鄂、江汉、桐柏等新解放区广泛开展起来。在事实上改变了当地乡村的社会等级和人际关系,创造性地解决了兵源、物资和乡村经济结构调整的问题。这种对土地和人力资源重构的思路延续到了新中国初期。
新中国初期,跟随军队进入城市的乡村人口,慢慢融入到城市生活中去。文革期间城市年青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是城乡文化最全面、最深入的交流。但总体而言,这一过程中的正向社会成果不彰,因缺乏有效的文化流动、资金流动和产业互动;对个人而言,或许有改造世界观的作用,但整体而言还是留下了许多待解决、待完善的社会问题。
如前所述,新中国中前期努力发展的重工业工厂基本都位于城市中(如东北地区)或被局部城市化了的特殊地区(如三线地区4“三线地区”是指1964-1978年间,由中国国境线依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即受外敌侵袭的可能性)向内地收缩,划三道线形成的地区。所谓"三线"的范围,一般的概念是,由沿海、边疆地区向内地收缩划分三道线。一线指位于沿海和边疆的前线地区;三线指包括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区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共13个省区;二线指介于一、三线之间的中间地带。其中川、贵、云和陕、甘、宁、青俗称为大三线,一、二线的腹地俗称小三线。用区域概念来说,三线地区实际就是除新疆、西藏之外的中国西部经济不发达地区。),而在改革开放初期乡镇企业和后来市场经济引发的中国全面工业化之前,中国广大乡村的自然和村落景观,整体上变化不大。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许多新中国中早期修建的房屋,也大多是学校、食堂、村委会或公共粮仓等公共性建筑,一般对传统乡村的空间结构影响不大。
1980年代,已出现农村劳动力流向城市的现象,不过此时的外出打工并不意味着乡村的“空心化”,事实上此时外出务工农民的汇款还支持了乡村生活。1980-1990年代中国农村的许多地区曾出现过建房热潮,一些传统的乡村文化活动也重新涌现,收入的增加使乡村生活更加丰富多彩。然而此后情势急转直下。随着国家全面开放,城市文化、经济和生活方式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至1990年代后期,中国乡村的“空心化”现象愈发普遍,乡村衰落的迹象愈发明显。这一时期外出打工的农民越来越固定在城市中,年轻一代农民也越来越向往城市生活,于是乡村社会生活日渐匮乏,乡村提供的发展机会也越来越少,乡村的互助和集体活动遂无法挽回地衰落下去。
当然不能把乡村人口的外流全部归因于收入水平偏低,毕竟在实现了农业现代化的西方国家,农民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提高以后,乡村人口也仍然在外流。马克思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将城乡差别的产生归因于工业革命以后城乡的分工1具体分析内容详见王晓毅:《再造生存空间:乡村振兴与环境治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p124-130。。工业化将市场和效率的逻辑植入城乡关系中,从而将原本生活生产内容丰富的乡村改造成作为农产品“生产空间”的农村,如何生产更多的农产品成为乡村唯一需要关注的事情。多样性的农业、手工业和服务业被专业化和规模化的单一农业所代替,乡村教育、乡村文艺和邻里关系也因与生产效率无关而被抛弃。因此可以说,从根本上讲乡村衰落是因为作为生活空间的乡村已不存在。甚至可以说,真正让乡村丧失活力的主因并非城乡二元制度,而是中国的广泛工业化和城市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
1.3 国家政策的不断调整
国家政策对农村工作的关注由来已久。自新中国成立以来,1949年、1982-1986年,2004-2019年的每一份中央一号文件均以“三农”为主题。所以现在“中央一号文件”已成为中共中央重视农村问题的专有名词了。“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一概念早在1950年代就曾提出过。1980年代初,国家提出“小康社会”概念,其中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小康社会的重要内容之一。2005年10月8日,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通过《十一五规划纲要建议》,提出要按照“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要求,扎实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农业部于2013年启动了“美丽乡村”创建活动 ,并于2014年2月正式对外发布中国美丽乡村建设的十大模式2这十大模式分别为:产业发展型、生态保护型、城郊集约型、社会综治型、文化传承型、渔业开发型、草原牧场型、环境整治型、休闲旅游型、高效农业型。,为全国的美丽乡村建设提供范本和借鉴。“乡村振兴战略”是习近平同志2017年10月18日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2018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并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
在考查中国农业农村政策的调整变化的同时,不应忽略工业发展和社会环境的同步发展变化。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工业制造业持续快速发展。2010年是中国工业制造业的转折年:1.中国GDP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2017年时已大致是日本的3倍;2.中国工业和制造业总产出约为美国的2倍、日本的3倍;3.中国超过了美国,成为全球制造业第一大国,且中国制造业在产值上几乎等于排在后面的美日德三国之和,更是俄罗斯的13倍。目前我国是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目录中所有工业门类的国家。中国工业化水平的整体提升是国家近年来各种高水平大型工程项目全面开花的最重要基础。
此后发布的《中国制造2025》也就顺理成章了。《中国制造2025》经李克强总理签批,是国务院于2015年5月印发的部署全面推进实施制造强国的战略文件。文件由百余名院士专家联手制定,提出了中国工业未来发展的十大领域3这十大领域包括:新一代信息技术产业、高档数控机床和机器人、航空航天装备、海洋工程装备及高技术船舶、先进轨道交通装备、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电力装备、农机装备、新材料、生物医药及高性能医疗器械。。这十大领域完全突破了城乡隔阂,须把城乡土地、信息、资源和人口等纳入整体平台来考量。而且其在信息技术、能源、环保、新材料、机器人等领域发展成果均可直接服务于乡村,可算是中国城市智慧反馈乡村的极好过程。
2012年11月8日,胡锦涛同志在党的十八大会议上作了题为《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的报告,提出了“三个自信”,即“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2016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人“坚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就要坚持“四个自信”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四个自信”的提出因应时代、恰逢其时,无论是作为有机整体还是其中任何一点,均既需要也促进城乡生活、城乡文明的进一步整合融合。
因此我们可以说,虽然城乡生活环境、生活方式的整合升级的确是人民的期望和社会发展的需求,但真正起重大推动作用的更可能是中国工业化的进一步转型升级和中国市场经济开放发展的要求。
1.4 乡村文化活力和情感维系
尽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和设计师已关注到了乡村生活的习俗和行为习惯,但这或许还不够。中国特有的农业文明形态使得乡村不仅是中国人真实的生活空间也是中华文化的想象家园。所以乡村文化不仅是家长里短和集市社火,还承载着久居城市庙堂中人们的文化想象,而所有这一切均成为中华文化传承中人们的共同情感,让中华文明的传承者能达到同情共感。同时,对于曾经或一直生活于乡村的人们来说,真正承载着其情感记忆的往往是一些细小物件和生活点滴,如村头的大槐树、斑驳的石板桥、夜间的蛙虫鸣……
改革开放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中国乡村明显缺乏整体自觉,没能集中力量进行乡村文化和乡村情感的梳理。在华东华南一些传统宗族力量较强大的地区,宗族观念也不断嬗变,愈发成为联系同乡、同族、同姓,进而成为组织经济、人脉和资源的平台,而传统宗族的伦理和文化属性则相对弱化。乡村学校的集中化在客观上进一步削弱了年轻父母为了孩子留在乡村的必要性……中国历史上曾蕴含了丰富情感、孕育了丰富文化的乡村,几乎丧失了经济、文化产业和情感生成的全部活力。
既然乡村的衰落是因为融生产和生活于一体的乡村被单一的农业生产空间所替代,那么乡村振兴也就不单纯是农业的振兴,而必须重建乡村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这既是乡村振兴的手段也是振兴的目标。简言之,乡村文化振兴必须以新型乡村现代化——经济的复兴、产业的整合、社会生活不断丰富和人口有序回流——为基础。当今的乡村文化振兴过程其实就是在空间场景和思想观念上重构中国“田园生活”的革新过程。因此,重建乡村生活自然需要不断改善乡村的经济结构、物理空间和社会关系,且必须因地制宜、逐步落实。
图1 中国传统乡村中“世俗生活”和“神鬼崇敬”的空间建构和社会关系示意图
随着乡村文化的振兴和村民自我意识的增强,乡村中的“文化差异性”越来越引发关注。传统乡村通常较为封闭——空间关系和社群关系均如此;但现代乡村,哪怕不是以旅游收入为主的村落,因产业模式的变化,也逐渐成为较开放的系统,其信息、物流和人员往来的频度和幅度都远超传统村落。这一过程虽有利于村民的观念更新、经济发展,但当其频度或幅度过大时,非常不利于乡村生活的安宁稳定和良好有序的乡村邻里关系建设。于是,那种在传统乡村中代代相传、自然生发的村落认知系统必须被重构。为保证乡村文化的传承有序,为保证生活于其中的原住民和热爱田园生活的外来者,共同达成文化认同,积极推进乡村的公众参与制度非常重要,这也是中国基层民主建设的重要内容。中外经验都告诉我们,只有基层需求和政策导向能相向而行,才能保证乡村生活品质的不断提升、乡村景观的相对稳定。
无论如何,现代乡村生活的精细度、空间功能的层次性和多样性已远非前代经验所能比拟。因此在新型乡村景观的建设中,设计师群体既需面对较大挑战,又有极大施展空间,村民对本地文化的自我认同也需要在实体空间中才能真正有效达成。
二、传统乡村功能空间分析
2.1 中国传统乡村中的“世俗生活”与“神鬼崇敬”
大多数讨论乡村景观的设计著作,往往以现存乡村实物景观为起点,并以尊重和保留现有景观特征为工作基础。面对愈发丰富复杂的乡村场景营造需求,或许设计师们应该调整思路,进入更宽广的时空领域,摆脱现有设计工作模式,重新认识中国乡村的传统功能。从中国传统乡村的一些典型场景和功能空间入手,根据中国人的文化定势和历史学、社会学研究成果,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中国传统乡村景观和建筑、院落、道路、亭台等场景如何建构多样化的乡村生活内容、多层次的社会关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当我们回溯古典时代的中国乡村生活时,无论是典籍所载还是文化想象,都在帮助我们建构这样的生活场景:1.乡村生活自然以农业生产为主,因地区和时代的不同,其中有粮食作物也有经济作物,所谓的“小农经济”在明清时期的中国已非普遍常态,江南地区甚至以经济作物为主,甚少种植粮食作物1相关内容请参看如下著作: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美]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2.服务于乡村生活的手工业者也大多生活工作于乡村,既有个体或小群体工作的情况,也有订单式的规模生产方式。3.乡村市集可能是长期设置,也可能是多天一次……著名汉学家施坚雅先生提出的、后被学术界称为“施坚雅模式”2学术界所谓的“施坚雅模式”,是指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1925-2008)发明的、用以解剖中国区域社会结构与变迁的分析模式。一般认为,该模式包括了农村市场结构与宏观区域理论两部分,前者用以分析中国乡村社会,后者用以分析中国城市化问题。施坚雅模式虽然建立于1948年以前的传统中国社会,但是,这一模式即使在1949年之后,也依然适用。施坚雅认为,过去对中国乡村社会的研究,几乎都是把注意力集中于自然村落,这一观点歪曲了农村社会结构的实际,如果说农民是生活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区域社会中,那么,这个社会不是村庄,而是基层市场社区。施坚雅认为,农民的社会交往区域,其边界不是他所居住的村庄,而是他周期性赴会的农村集市。施坚雅先生的中文版著作《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和编写的论文集《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中华书局,2000年)均可参考。的结论极有启发性;在真实生活中,乡村中围绕市集而展开的世俗活动往往是乡间最为欢快的生活场景。4.乡村中的人情往来通常比城市中的更复杂,且集中体现在婚丧嫁娶中;这一过程又是中国伦理关系和乡村习俗的进一步宣誓和强化;其中常有神鬼崇敬内容,让生活在现世中的人们更深刻地认定家族管理的可信度和正确性。5.高规格的寺观建设大多服务于城市生活,但乡村中也常有自己的祭神场所,而且乡村的宗教内容和神佛系统较不清晰却常有明确的功能指向(如姻缘、求子、风调雨顺等);本地神所占比重较大,最常见的即是土地庙和娘娘庙,沿海地区的妈祖庙亦是一例。
作为设计师,我们深知某一文明形态与其长期固化的空间、功能、形态间有甚为紧密的关联性。因此当我们按照现代社会逻辑和空间认知模式,将中国古人的乡村生活分为“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两大部分时便会发现,中国乡村生活事实上包括了“世俗生活”和“神鬼崇敬”两大部分。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二者互相支撑、互相印证、密不可分;而且二者都有一系列配套的空间内容和行为准则;针对某些社会行为,二者可以各成体系,而在另外一些更加重大事项时,二者穿插互动、变化多样。
2.2 中国传统乡村空间关系中的“三件套”
当审视图1中的各种特征空间时,我们会发现生活于传统乡村里的中国人,许多重要观念的塑造、重大仪式的完成、人生轨迹的变化,都可在“三件套”(三个一组)的空间转换中完成。我们将其简称为“三件套”(非“三位一体”)是想强调其世俗性和意象特征,是大家共同遵从的行为习惯,并不绝对严格,也绝非“教义”要求。
A:世俗生活——神鬼崇敬
A1:衙署——宗祠/祠堂——寺观/本地神:这是社会统治与精神控制中至为重要的空间组合“三件套”,“家国天下、孝悌廉耻、来世今生”三者的紧密联动和长久有效,绝对有助于社会稳定和统治有序。
A2:居住空间——宗祠/祠堂——墓地/祖坟:祠堂和祖坟是家族生活的精神和情感寄托载体,即使贫民群体无法参与大家族宗祠活动或建设规模较大的墓地,也会在自家房屋院落中设有祖宗牌位或在田间山林中掩埋先人,单独供奉。
A3:交往空间——寺观/本地神——文庙:寺观和文庙总体上均属于社会的公共祭拜空间,寺观祭拜的普适性更强,尤其能满足家族中老人和女性的祭拜需求,文庙的祭拜则特别“服务于”欲求功名的男性群体。文庙的建设常与城市生活或书院设置联系更紧密。乡村的社交空间其实较多样,但寺观、戏台这类空间的功能更明确,而桥、亭、廊及道路两侧的空间,则相对自由宽松,是村民们随意交流、互相观察、自我炫耀的最佳场所。
A4:市集/店铺——戏台——寺观/本地神:乡村市集的形成通常有周期性,店铺则指能长期营业的场所,还有一些铺面是“前店后场”形式,这三种经济交易空间,在中国南北方广大地区普遍存在,也因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不同,三者的比例关系多有差异。中国传统文化中“世俗生活”与“神鬼崇敬”之间的有趣交叉便在此产生了。通往公共拜祭场所寺观的道路两侧是人流密集地,往往因此而成为店铺和市集集中地;有了市集店铺,各种娱乐杂耍空间也因应而生……
A5:书院/私塾——宗祠/祠堂——文庙:我们都知道,隋唐以来科举制度成为中国官员的选拔基础,也是社会阶层流动的最重要通道,这三者联动是家族子弟上进升迁的最可靠途径,是家族繁衍、生生不息的保证。其中,进入书院者大多是富有家庭的子弟或由家族资助的贫困少年。能设有私塾的富户,也大多会招收同族子弟一同读书,这是宗族联系、同窗之谊和官场互助的起点。
B:世俗生活
B1:居住空间——生产空间——书院/私塾:乡村家族聚落的基本功能是满足生产、生活和受教育等多种需求,也是古代中国世俗观念和社会生活的绝对重心;最现成的例子可算是山西灵石的王家大院了。
B2:交往空间——戏台——书院/私塾:这三者构成了乡村中的文化活动场景,戏台和书院可被视为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两端;同时,书院的学子可以给戏班写戏本子,戏台上也不断上演着才子佳人的故事;作为观众的乡村民众就在这种频繁互动的文化隐喻中度过日常生活或节日庆典。
B3:生产空间——集市/店铺——交通节点:这三者构成了乡村生产的基本形态,乡村中的许多初级手工业工作都在庭院中完成,至今在中国南北方各地,乡村中的院落仍兼顾生产与生活双重功能;前店后场的生产方式亦常以院落为中心;水陆驿站均依托交通要道而设置,通常又与地区制造业或商业的繁盛同时发展。
C:神鬼崇敬
C1:宗祠/祠堂——寺观/本地神——墓地/祖坟:大家族的寺庙供奉通常是为家族的兴盛或特定家族成员祈福,成为家族利益延伸到宗教寺观中的重要途径;长盛不衰的家族可成为寺观在本地长久可靠的赞助者,寺观则为家族提供心灵或精神庇佑。无论宗祠还是家祠,房间中排列的都是祖先的牌位,就是一种写了祖先名字、辈分的木牌子,通常以朱砂填写、黑色大漆打底。而先逝者的肉身则必须在其逝后的适当天数和时辰被葬入家族墓地,所谓“入土为安”。如果不能“入土”或不被葬入“祖坟”都是甚为悲惨的事情,自然无法享受家族香火。就是说,某位先人必须通过家族墓地的“入口”,其名字才有可能出现在祠堂牌位中。
C2:宗祠/祠堂——文庙——墓地/祖坟:这三者形成了祖先庇护、现世努力、泽被后人的循环系统;三者联动能达成极好的教化作用,相当于先辈对子孙的不断告诫。年轻人若遵循祖先教诲,认真读书取士、作孔子门生,则光宗耀祖能风风光光地葬入祖坟,并在宗族祠堂中有一席之地,永世享受家族香火。这常是受过教育的中国男性的毕生追求。
内涵丰富的例外
图1的划分方式也可能引发误解,好像中国古代的“世俗生活”与“神鬼崇敬”是并置且对立的。因此需说明,图1的划分方式主要为与图2对比分析时,方便可行,因此是意向性而非绝对化的。同时,图1中左右两侧的功能空间、形式语言和行为模式的纯粹度甚为不同。在实体空间布局和功能安排中,“世俗生活”空间往往更为复杂、多样和多变;而“神鬼崇敬”空间的功能安排则相对明确单一。
大家族的宅院通常同时具有居住、游赏、拜神和祭祖等多种功能,这时候一些我们通常在古书或小说中看到的场景便具有实际意义了。比如家祠可以置于家族宅院中,而宗祠则具有较大公共性,通常设置于村镇的公共区域,而且可以与外地、外省的同宗形成可考据的主干、分支等家族关联。中国古人所说的“分家”除财产分割外,通常有两个最重要的分割内容,第一是“灶”(既是生活单元也是祈福单位),第二是“祠堂”或“牌位”(享有一套独立运作的祭拜成员)。所谓“跪祠堂”的惩罚通常指的是家祠,即本家院落中的祠堂,就是说是一个居于世俗生活中的家族祖先所在地。与此同理,许多家族中的长辈还会自己设个“小佛堂”,以礼佛的形式精心修行,但仍处于世俗空间的环绕之中。而宗祠通常需专人打理,也享受相对固定的财务支持,且需在家族的特殊日子才能由专人打开或准许特殊人员进入。无论是宗祠还是家祠,都是沟通活人与逝去先人的场所。而家族佛堂则是沟通活人与神佛世界求得心安的所在。因此可见,家族宅院中的建筑和院落在事实上包含了“世俗生活”和“神鬼崇敬”中的多项功能。
三、乡村振兴与新型功能空间
3.1 特色案例综述
通过对一些乡村振兴成功案例的分析,我们会发现这些案例多少都具有如下几个特点:区位优势明显;产业模式明确、盈利模式清晰,有可持续性;自然景观、文化景观、生活景观、产业景观等合而为一,又各有侧重。由此,我们还能进一步发现,乡村振兴背后的有效驱动力大致来自于两个方面:乡村内在动力,即本地区产业升级和就业机会的增加;外来游客的休闲需求与本地经营者的互相促进。这两个动力中任何一方的发展,都能有效推动乡村振兴,并促进另一方的发展,最终形成乡村多种产业互动的新稳态。
3.1.1 区位优劣势的景观整合与转化
国内许多优秀的乡村振兴案例大多集中于长江流域、尤其是中下游地区。这既可能与长江流域的自然条件较优越有关,也应与其周边大城市较多、人文景观较密集、地区市场经济意识较强有关。典型一例就是大名鼎鼎的浙江莫干山“洋家乐”。这里距杭州、上海、南京约1-2小时车程,且因此地一直作为水源保护地而没有工业开发,自然环境极好。在长三角特有的市场观念和经营能力支撑下,其产业形态、景观品质和可持续发展便顺理成章了。位于陕西关中平原腹地的袁家村区位优势也很明显,周边地区历史文化资源丰富,离西安约1小时车程,既能服务于西安城里的休闲消费群体,还能成为外省旅游者了解关中民俗的好去处(图2、3)。
陕西礼泉袁家村被称为“关中印象体验地”,业态不断更新,景观不断丰富、细化和和深化
对于那些距离大城市较远、又处于丘陵地区的村落,想吸引访客前来则需要更深入地挖掘自身自然文化资源,且必须开发植入新内容。浙江省龙泉市的溪头村,交通并非很便利,但自然条件优越。地方政府充分利用了本地的陶瓷历史资源,并新增了“竹文化”内容,依托国际展览活动又打造了多项建筑文化景观,彻底改变了本村本地的景观地貌,极具国际范、艺术性和时尚感,成为网络热点。江西婺源县的篁岭村位于篁岭景区内,自然风光出色,但因处于山区且距离周边城市距离较远,一直以来经济发展不佳。不过其特有的山地景观和徽派民居特色,可被打造为吸引远来游客的重要动力;此外山村特有的“晒秋”景观经媒体传播后成为招徕游客的绝佳王牌;在修复古村落之后,地方政府还植入了许多特色餐饮及手工艺品的展示销售内容,让游客有更丰富的文化消费体验(见图4)。
图4 江西婺源篁岭村的山地徽派民居建筑并不多见,其独特的“晒秋”景观甚为独特,入选央视电视片“美丽中国”
对于一些离城市很近的村落,尽管在改造中仍可保留乡村建筑式样,但在本质上大多已转化为地产项目,主要不再服务本地村民了。无论这些项目的建筑和景观设计水平如何出色,其价值观和文化趣味上已与“乡村振兴”背道而驰,如南京栖霞区桦墅村或成都多利绿城桃花源。
3.1.2 文化景观更重要,文化与商业互动是保证
乡村景观的打造绝对不会仅满足于对乡村原有建筑的修复或复原。一些以特色传统内容为依托的乡村文化建设,在本质上并非对原有文化成果的再现,而是将其文化要素进行打散、重组,且通常会整合进来一些新的文化内容和消费模式,区别只在各自的比例关系各有侧重罢了。无论是为了发展经济还是改善生活,“新版”景观和建筑设计必须在技术、功能等层面满足现代生活和休闲空间的基本要求,比如(太阳能)路灯、免费WIFI、问询处、咖啡厅、特色工艺品店等等。其中一些功能可有效提升村民生活品质,而另一些功能可能主要为了服务游客。
江西景德镇市的三宝村,现在已成景德镇最有名的网红村。1995年,陶艺家李见深回国后在村中买下几栋废弃土坯房改造为工作室,2000年正式对外开放。因艺术家名气和景德镇的地缘优势,已有近千名国内外著名陶艺家来此创作、交流、访问。后来的三宝蓬艺术聚落的业态整合与文化品质已进入当代艺术和时尚设计领域,更使三宝陶艺村名声大噪(图5、图6、图7)。
河北秦皇岛市的北戴河村已被建设成艺术村落,是一个在老牌观光度假区域开发出新功能、新用途的好例子。其商业模式较为开放自由:最初由政府出面邀请一些文化机构进驻并扶持了19家艺术院落,此后的60余家均为市场化运作招商引驻而来。每个村落还可根据入驻艺术家的要求而做一些变更。2015年北戴河村入选“2015中国特色村”(图8、图9、图10)。
台湾省高雄市的美浓镇以保存最完整的客家文化而闻名,居于山区平原上,水文系统丰富、自然条件优越,周边文化和旅游资源丰富。美浓镇客家文化中自成一体的美食、手工艺(竹器、根雕、陶艺、纸伞)和美浓山歌等被重新梳理,并与旅游观光内容融合一体,以地区整体文化形态和形象展示人前,效果很好。
陕西袁家村的关中文化挖掘过程渐入佳境,先后打造了“关中农家乐”、“关中小吃街”和“月光下的袁家村”几个重点内容,从中不仅可见休闲内容的增加,还有休闲时间的延长。多重线索穿插变幻,有效提升了观光体验的丰富性和层次感。
通过这些案例的对比分析可见,乡村振兴的动力来源并非原汁原味的传统建筑景观,而是文化和产业的持续发展和不断更新。能把传统文化的内涵和成果融入当代文化产业之中,才是乡村振兴和文化传承的根本途径。以莫干山镇和篁岭村进行对比,这一趋势便会看得很清楚。
三宝蓬艺术聚落已把三宝村的文化景观引入当代艺术领域
河北秦皇岛的北戴河村艺术聚落中的业态更新和景观建设自由度较大,是华北地区较具代表性的成功案例
虽然南非小伙高天成最初修建“洋家乐”时对当地的传统建筑形式较为尊重,但后来的莫干山特色小镇,每家民宿的风格就不会完全以当地建筑式样为准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莫干山特色小镇,虽然损失了许多村中原有的民居韵味,却因设计和建设的精细而有了另外一份神韵。在此过程中,乡村传统建筑景观在本质上是可供观赏、体验的点缀,虽有可识别性、趣味性,却非不得变更的决定性内容。比较起来,篁岭村的古建保护似乎更原汁原味,这是因为篁岭村原来即有一些明清时期的徽派房屋和晒秋的风俗,这是吸引游客前来的最重要文化资源,在村落改造中必须首先被保留下来。此外,生活于其中的人及所从事的职业、销售的产品其实都是为了场景打造而被重新设计植入进去的。所以说,无论村落景观或建筑造型如何,莫干山镇和篁岭村的内在逻辑是相通的:服务于访客的文化内容和商业密度大致相当,是否需保留原有建筑形式、保留多少,其实主要由访客的趣味和访问目的来决定。虽然特色小镇或乡村振兴都需要文化建设,但显然这种建设过程不是文化研究的结果,而是文化与市场互动的结果。
在一些以农业景观或自然景观为亮点的乡村建设中,真正能促进其商业成功、成为旅游休闲目的地的最重要原因也通常不是自然景观或农业景观的品质高下。台湾省南投县的桃米村因采取青蛙IP打造优先的策略而影响广泛,现在已被亲切地称为“桃米青蛙村”。村落原有自然资源丰富,但因地处山中经济发展一直不好。1999年的921地震后,整个村落损毁严重。灾后重建时,村民们统一思想,认为应充分利用本地优势,建设一个集生活生产、观光学习、休闲度假于一体的崭新的“桃米生态村”,这样才能帮助大家提高生活品质,增加商业机会。于是新建的桃米村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融合一处,打造出了茅埔坑生态公园、草南公园、水上瀑布、纸教堂等系列景观。通过综合设计而把农业观光、自然观赏、文化艺术、音乐剧场等整合一处,极大地丰富了本地的文化体验内容和特色景观的丰富度(图11、图12、图13)。
3.1.3 全媒体传播效果愈发主导景观设计
如果仅从观光客的视角看,人们选择旅游休闲目的地时越来越受到媒体宣传的影响,如电视、杂志或网络,总之图片美观者优先。央视中常年播放的各省旅游广告,即缘于此。但在这一过程中,现场的真实体验已被隐藏在画面之后,似乎不再那么重要。这是许多讨论现代传媒“虚假性”的专著和论文中反复提及的观点。
随着电视媒体和彩色印刷品的普及,全球设计界的交流和更新速度都明显加快了。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设计师也大大获益,帮助中国设计界在风格、材料、色彩、工艺等方面都有了迅速而明显的提升。现在各地政府官员、投资人或经营者在推进乡村振兴项目时,都非常明白乡村振兴建设绝非一蹴而就,依托特殊媒体,别具特色的景观和建筑成果将非常有利于其地区文化品牌和乡村建设成果的推广。
随着互联网及全媒体技术和商业模式的发展完善,在未来中国的乡村振兴过程中,媒体的价值不再仅是形象或品牌传播的载体,而越来越成为乡村振兴的重要参与者,与产业孵化、规划建设、人才培训同等重要。从一些已建成的特色乡村中可见,相关趋势和成果已非常明显。
台湾省南投县的桃米生态村以青蛙造型为IP,将自然、文化、农业景观交织一处,打造内容丰富的时尚化乡村旅游体验,影响广泛
三瓜公社通过电商网络把周边村落的一二三产业有效融合,乡村景观虽然并不那么精致完美,却有足够的亲切感和烟火气,最终“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
中国发达的电商网络和物流平台,已给乡村产业模式和乡村景观打造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安徽巢湖市三瓜公社的经验非常值得借鉴。三瓜公社位于中国四大古温泉之一、著名的温泉疗养胜地半汤,紧邻国家4A级风景区郁金香高地,交通方便,距合肥、南京均约1小时车程,15分钟即到达高铁巢湖东站。本项目由安徽淮商集团与合巢经开区联手打造,最初是个扶贫项目,范围覆盖半汤街道部分区域以及周边十余个村。三瓜公社中的“三瓜”指的是葵花籽、南瓜子和西瓜子,周边产业均以生产、加工和销售三瓜产品为主,形成了一二三产业的极好融合。人们可以到特色民俗度假,到半汤泡温泉,还可以小食品为主进行消费;这一过程又是“三瓜公社”品牌的推广过程,离开乡村后还可通过电商平台不断消费本地食品;农户则按照“三瓜公社”的品牌标准来加工生产,企业能保证各户农民利益。在景观设计师眼中,三瓜公社的景观设计品质似乎并不高,但其最大的启示恰在于此:在特色乡村景观建设中,放弃所谓传统建筑风格式样的过度打造,追求乡间邻里的亲切感和烟火气——最终“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可能是更值得关注的方式(图14、图15、图16)。
自媒体的发达已让人们对国内一些特色乡村的景观形象和游赏体验有了很多了解,前文已提及的三宝村、篁岭村、溪头村、北戴河村、袁家村等,多少都有涉及。当我们翻看那些引爆自媒体的图片时,大致能发现一些普遍特征:有标志性景观、甚至标志性的拍照地点;村落景观变化丰富,利于从不同角度取景;色彩和造型一定要满足拍照效果且可不再以现场体验为先……无论设计师们对这些特征持何种态度,却必须明白我们的潜在客户(投资方或使用者)均持续受到这些图片的深刻影响。不过凡事难免有例外,篁岭村即是一个自媒体和官媒均能引爆的有趣实例。其独特的“晒秋”场景若以无人机航拍视角看来,更能体现出山地风貌和壮阔之美,央视的“美丽中国”栏目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而自媒体作者往往穿梭于山地景观之中,能在中近距离呈现人文风光之妙。于是在篁岭村的媒体呈现中,自媒体和官媒虽视角不同、感受不同,却最终形成了绝妙的“共振”。
3.2 新农村空间功能分析与重构
基于前文分析,我们发现中国乡村的传统功能和空间在乡村振兴过程中仍具场所文化意义,但也有更多空间功能的复杂度、精细度、层次性等的要求远非前代所能及。图17是根据以上案例分析和本人实地考察而绘制。图中列出的各种生活、文化、商业等空间功能未必在同一村落中全部存在,但这种新的结构方式值得继续深入研究。
第一,图17的结构明显比图1更加复杂,而且每一个组团之间均可有资源、人员、信息或商业机会的流动。比如“日常生活”中的“节日活动”本身既是村民生活的年节活动,也可成为“旅游休闲”的观赏场景,还可成为观赏者的“自媒体”内容。
第二,现代乡村中明显去除了“神鬼崇敬”的主要内容,这既与时代发展有关,也与国家倡导的主流观念有关;但相关的情感联系不应被漠视,而应被转化。1.与中国文化艺术中“同情共感”的艺术审美逻辑相一致,今后乡村中文化内容和文化设施建设的重要目标是乡村文化和本土情感的延续传承。2.村史馆、文化站、博物馆等新设施值得重视,这将有利于共同建构起乡村文化生活场景,规范乡村居住者的行为模式;这是一个更加开放的、打破了家族宗族圈子的新型文化系统,符合现代社会运作逻辑,利于构建出一种新型乡村邻里关系,成为乡村文化情感传承的新模式。3.乡村墓地的布局和丧葬形式仍在不断变动中,无论如何它仍是中国乡村生活中较为“固化”的内容,仍居于情感核心,任何变动都需非常谨慎。4.的确有少数村庄内或村庄附近仍有公开或私下的祭拜行为(宗教性的或家族性的),这是一种传统行为习惯的印记,不宜急于完全清除。而华东或华南地区的宗族祭拜或联谊活动让我们发现,宗族聚会已越来越“世俗化”,家族边界越来越模糊,已经演变为大规模的社交活动,还可能成为地区风俗文化的盛景,因而早已进入文化情感层面。
图17 乡村振兴中新农村功能空间分析
第三,从图17中可见,图1中的“世俗生活”内容明显愈发多样,甚至形成了各自独立的活动板块。1.与实体空间和日常生活生产联系最为紧密的四个支点分别是:国家治理、日常生活、生产制造和商业服务;这是乡村可以留住人,乡村生活内容不断丰富的根本保证。2.当代国家治理的内容愈发丰富,村委会、党支部等基层组织是政府与村民共同进行乡村治理的支点;警务、医疗和中小学教育是国家为村民提供正常生活保障的基层机构。3.日常生活场景中不仅有生活、交往、娱乐和节日活动等空间,伴随当代中国产业发展的需求、还应有对村民进行职业培训的场所,这是村民进入乡村产业中必由之路;无论是培训活动还是生产场景,都是新农村建设中的特有场景和重要景观特色。4.乡村中的产业内容和生产形态可能较多样,但无论如何应以无污染或可回收、可降解的产品为主;其中农产品的粗加工和深加工、手工艺生产过程和成果,还常成为休闲观光产业的观赏对象和消费内容。5.乡村市场系统愈发繁荣,不仅因商品的外销和本地交易,也与休闲度假产业引入的外来观光客数量的上升有关;这些外来者对商品品类的要求、规模等可能远超乡村聚落本来的生活需求;当然,实物展示、实体店与网上交易往往同时发生、共同作用,这可能是互联网时代中国乡村产业升级最直接、令人感触最深的场景。6.与以上五个板块相配合,当代金融、互联网和物流平台是长期服务系统,也能非常高效地与本村本地区之外的相关系统相连,迅速进入更广阔的金融、互联网和物流系统中。
在面对乡村传统景观保护和当代产业升级间的矛盾时,设计师们可参照如下几种手法:方法一是篁岭村的做法,尽量保护复原有古建筑作为文化休闲的主要体验场景;方法二是莫干山镇的做法,依托乡村产业模式、对乡村景观逐步调整,打造新型乡村景观;方法三是三宝村的做法,既然乡村产业建构难以一蹴而就,乡村景观亦可逐步累积,保留传统和植入当代设计未必矛盾,还可能把乡村自然文化景观建设引入新阶段。
四、乡村景观设计新思路
4.1 景观体验的完整性与综合性
乡村景观的体验过程具有完整性与综合性特征,前者指体验方式,后者指各要素的建构方式。大多数中国人的景观体验过程非常类似于中国古典绘画中的“长卷”形式,即古典园林游赏中的“步移景换”效果。这种体验过程流畅贯通、一气呵成,难以通过任何单一的艺术形式来描述其精妙之处。
在乡村景观打造过程中,现代景观设计手法和中国古典点造园智慧均值得研究学习。
1.乡村植物景观的丰富性和可变性是乡村景观中最具吸引力之处,花开荼蘼和漫山红叶的景观远非城市空间所能容纳;中国悠久的农耕文明传统和历代风光诗词,还能引导我们在植物季相变化中焕发出更多审美联想,再次强化中华文化中的同情共感。
2.通过植株形态、建筑式样、聚落布局等要素综合建构出地域特征形象;气候条件对乡村景观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满足保温隔热、通风采光等要求的建筑材料和构筑方式,乡村聚落空间的开放与围合样式,不同温度地带植物种类的差异、建筑疏密度不同,甚至人们生产生活场景各异等;极端天气中的村庄形象也可引人遐想,依托全媒体传播、明星效应等极可能瞬间吸粉无数,牡丹江市的雪乡景区就是典型一例。
3.应重新理解中国传统园林中多种审美感知途径综合运用的设计手法,视觉(造型、色彩、水流、花落)、听觉(松风摇曳、雨打芭蕉)、嗅觉(梅花暗香、荷风四面、泥土清新)、触觉(粗糙的、光滑的、温暖的、冰冷的)、味觉(时令水果、茶酒饮品)等多种感知自然方式的综合作用;中国传统审美中特有的“通感”手法,不仅存在于文学艺术品中,也存在于人与自然交相融合的风景园林中。
4.还应为乡村生活的空间扩展、业态更新、功能整合等变化留有余地,但也须谨慎对待;乡村生活和生产过程的每一次重大突破,都或多或少地会在乡村物质和文化形态中留下痕迹。
5.新时代的乡村景观建设不再是粗放的、散漫的“大水漫灌式”,而需要精致的、层次丰富的“精耕细作式”;在新媒体时代,还必须与多产业、多功能、盈利模式、工程技术等内容综合考虑;在某些重点区块,应有意识地追求单位面积的景观密度和丰富层次,中国特有的人口基数和文化传统,使这一要求明显不同于大多数西方国家,而与日本和台湾地区更为接近。
4.2 两个误区
在乡村文化振兴及乡村景观建设过程中,设计师们常在两种设计思路间犹疑不决:其一是基本沿用“修旧如旧”原则,营造出带有历史感和怀旧感的乡村景观;其二是采用现代设计理论,将新技术成果直接嵌入现有乡村环境中。因为各个乡村的自然、社会和基础条件千差万别,发展规划和功能要求也各不相同,因此很难有普遍通行的操作原则和方法。在实际操作中,两种手法的选用均须慎重对待。
乡村景观建设不宜过分强调“修旧如旧”,这一点显然在联合国编制《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欧洲编制《欧洲景观公约》时即已认识到了1关于这两份文件的内容和分析还可参看如下论文:袁敬、林箐:《乡村景观特征的保护与更新》,《风景园林》,2018年5期,第12-20页;王洁、王丝申、杨若涵、浦欣成:《文化景观保护:日本传统乡村的活态传承》,《建筑与文化》,2019年3月,第40-42页;[意]莱奥内拉·斯卡佐西、王溪(通讯作者)、李璟昱:《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关于乡村景观遗产的准则》(2017)产生的语境与概念解读》,《中国园林》,2018年11期,第5-8页。。一则绝大多数现存乡村建筑并不具有很大历史和文化保护价值,二则在具体操作中,“修旧如旧”的确无法满足乡村建筑与景观的持续有效更新。从更长远的角度看,无论是保护文物古迹还是乡村景观,若广泛形成文化古迹与现实生活争夺空间资源的情形,将无法保持乡村业态和空间的连续性,也必将威胁乡村产业的持续发展。另外,在基于文物保护的“修旧如旧”逻辑下,我们很容易将所谓古建认定或保护等级作为唯一、至少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对长久生活于此的村民来说,村中的一口废井、村口的大槐树、干涸河床上的一座桥墩……可能因承载了更多情感回忆而更重要。村民生活轨迹与文化保护逻辑在这一领域的冲突虽未必猛烈,但的确真实存在,应引起设计师、理论家和政策制定者的充分关注。
基本沿用城市已有的建筑和街区式样自然也并非良策,这已成共识。但我们不应止步于此,还应仔细分析为何许多村民在自建房屋中试图模仿一种城市建筑式样、甚至某种似是而非的西方式样?我们不应将其简单地归因于村民品位不佳,而应更深切地认识到:1.这正是村民渴望改善生活质量却又缺乏文化自信的真实体现,也恰是乡村文化振兴、乡村社区自我认同、乡村景观设计大有可为之处;2.渴望改善居住环境的普通村民已经找不到或不满足于传统的住宅空间布局和房屋建造方式,然而我们至今没能为村民自建房屋提供一套现实有效的结构体系和安装工艺。
总体说来,人们来到乡村虽可能有怀旧寻古之意,但毕竟并不是在追求“博物馆体验”,而是更倾于平和安宁、生活气息浓厚的慢生活场景。所谓历史元素其实更接近于一种“趣味”而非“真相”。因此总体说来,乡村景观建设中的传统地域文化形象,对生活于此的村民而言是“想象中的家园”,对访客而言是“想象中的异邦”。这种以乡村传统元素“掩饰”的当代技术、商业和社会关系,是中国当代大多数乡村景观建设时的最主要特征。
石各庄村的景观规划和建筑设计基本遵循了村落原尺度,采用新材料、满足新功能,文化象征和艺术效果都较理想
4.3 尺度再现
虽然我们不必追求按原样复建乡村古老建筑,但这一并不意味着设计师可以恣意而为。事实上,除一些特殊案例,设计师们的精英思维和居高临下的工作方法通常难以赢得当地村民的好感,其设计成果恐怕也难以很好地服务于乡村生活。若应对得宜,中国宽广的乡村土地和庞大的设计市场,将非常有利于铸就出适合当代中国乡村文化振兴和景观重构的设计新方法和新理论。在这一过程中,乡村建筑、街区等的尺度控制是重要一环。
新建的乡村房屋无论位于宅基地原址上,还是建在新地块上,都不宜突破乡村建筑的原有尺度关系和模数系统,因为这是乡村生活中代代相传的审美和功能尺寸,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若设计得当,采用新材料和新工艺还可能带来意料之外的艺术效果。设计师不应仅关注乡村建设中的风格和式样问题,普通村民或村集体组织是否能找到服务于乡村的构造体系、建造工艺和施工队伍,可能是更迫切的问题。
河北省廊坊市石各庄村的景观规划建筑设计中,设计师充分利用了废弃院落和村中空地,按照村落原有建筑尺度、采用新材料和新风格规划设计出公共文化空间,如村史馆、小剧场、文化站等,还布置了几个运动广场和休闲空地,获得村领导和村民的普遍好评(图18、图19、图20)。
4.4 公共空间的内容重构
在中国传统乡村中,人们有自己的精神象征空间和自由放松场所,前者如祠堂、寺庙,后者如戏台、庙会,当然还有介于二者间的各种典礼仪式空间,而人们在特定时间和场所中的活动,都有助于强化伦理关系、调节社会交往。当代社会中的精神象征和礼仪空间的内容和性质无疑已有了重大变化,绝大多数休闲放松场所也已被现代形式所取代。因此在乡村文化重塑和乡村景观重构过程中,对传统村落的活动空间和活动内容如何重新组合、注入新内容、开拓新形式,亦是一重要话题。
河南信阳新县的西河村改造后的粮油博物馆和村民活动中心
在一些乡村景观改造项目中,将文化类空间置于村落中心位置或形成新的村落中心的设计手法较为可取,小展厅、老戏台、茶楼或咖啡厅、特色小客栈等都能聚拢人气、引导交流。在河南新县的西河村中,建筑师将废弃的粮仓改造成粮油博物馆与村民活动中心,既受到了村民的喜爱,又使西河村呈现出新面貌1具体内容参见罗德胤,《破解“空心化”是关键》,《人民日报》,2016年3月22日,第014版。(图21、图22、图23s)。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改造项目:首先,这里本是一处废弃粮仓,并不涉及宅基地占用等复杂问题;其次,这种使用功能的改变和文化内容的植入还非常符合当代社会主流价值观念;最后,低技术材料的使用既能有效控制成本又利于打造出一种返璞归真的时尚品味。这样不仅可在短时期内积聚人气、改变村民观念,还常能体现和塑造村落新文化,成为沟通村民与外来访客的极好桥梁。
除去这些极具吸引力的中心建筑(群)外,乡村中的道路、小广场等空间价值的挖掘,非常类似于城市住宅小区中的景观节点。因自然条件和风俗习惯的差异,中国南北方各地村落的居住密度和经济发展水平并不一致。一般说来,南方地区乡村的居住密度大于北方,东部大于西部。南方村落中,村民在户外活动和工作的时段较长,传统村落中的公共空间和设施相对齐备;而北方地区村落中服务于村民日常生活和公共活动的固定设施和构筑物种类和数量普遍偏低,因此如果我们把一个村落视作一个居住社区来看,则北方地区村落社区内部公共空间的设施设计和景观系统建构,尤需深入研究,应注意村民生活改善和乡村景观建设的有机关联。
五、结语
农家乐现象的火爆并不能说明现有乡村度假休闲空间和服务水平已近完善,而可能仅仅是城市居民追求乡村文化体验的一种心态折射,其在本质上是为了逃离日常纷扰、追求心中的田园牧歌和现代桃花源。就此而言,乡村生活、乡村文化、乡村景观的存在,必须与城市生活保持明显差异和趣味疏离,这是乡村文化得以自立的基础,乡村景观深具吸引力的根源。
乡村文化振兴、乡村生活重拾自信,恐怕无法直接通过文化传承的手法而完成,而应面向未来、为重构乡村生产生活场景而培育土壤、搭建舞台。讨论中国乡村建设的话题,必须有城乡互动、古今贯通的视角。这既是中国文化的传统特征,也是“乡村振兴战略”的起点和目标。探究中国传统空间内涵与当代空间功能的贯通融合,才是设计师们达成文化传承与更新的必由之路。
乡村景观本质上是乡村生活复兴、乡村文化更新的外在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