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文反映出的水利实践与水文化泛谈(上)
2019-06-18徐海亮轩辕彦编辑田宗伟
◎ 文 | 徐海亮 轩辕彦 编辑 | 田宗伟
苏轼画像 绘 / 宋·李公麟
苏轼作为历史上著名文学大师的同时,也是有经世之志、关爱民生的实干家——而且是特别喜爱山川陂泽,喜爱水利、注重防洪治涝的实干家。显然他的造诣不限于通常理解的文学、艺术领域,他的人文情怀与经世之志、水文化精神是融会贯通的,他的贡献自然也体现在水文化方面。苏轼全集的诗、文、墓志、传略中,记载着他的水利思想与相关政绩,透射出水文化哲理。在《五岳四渎祈雨雪祝文》里,他认为“天人之交,应若影响。雨旸不顺,咎在貌言。失之户庭,害之寰宇”。纵览其诗文,充满对大自然的深情、对水利的偏好,对人与水的关系之真知灼见,热忱情志,闪烁其间。研讨苏轼水利、水文化理念,对全面认识历史人物和研讨水文化精粹是很有意义的。
偏爱水利水文化的苏轼
“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
——《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
苏轼偏爱水利与防灾。他的诗词文赋,涉及山水环境的非常多,但他并非单纯咏叹风花雪月、抒写情怀,许多诗文间接或直接地谈及水与水文化,诸如山水景观、水生态环境、治水防洪、抗旱救灾、农田灌溉、赈济灾民,以及水运交通和城市水利,这些文字深含水的人文精神、经世对策、人文关怀,并不简单是纯文学之作。
苏轼的确曾挂水部员外郎的头衔,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诗人因“乌台诗案”被罪入狱,十二月“蒙恩泽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后来苏轼《初到黄州》“逐客不妨援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讲的就是这事。当时左迁降官,授州刺史司马者皆员外置。有如梁朝诗人何逊,唐代张籍皆水部郎,皆非水利部门在职官员。
早在嘉祐四年(1059年),苏氏父子三人再次乘舟出川,穿峡江,经荆襄古道赴京,从《禹贡》之说,遂有“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东下。苏轼自幼生长在秀丽的川江畔,深受川西崇尚水利的文化传统熏陶。他思想活跃,倜傥风流,沿途饱尝山河秀美,缅怀治水先辈。经巫山十二峰,他触景生情,写下“蜀守降老蹇,至今带连环……上帝降瑶姬,来处荆巫间”(《神女庙》),讴歌助禹王斩石疏波的瑶姬和导江凿山的蜀守李冰。父子一行过荆门郡,呼颂“遂令山前人,千古灌稻麦”(《荆门惠泉》)。至唐州,作《新渠诗》:“新渠之田,在渠左右。渠来奕奕,如赴如凑。如云斯积,如屋斯溜。”又劝流民归唐返乡,并称赞知唐的赵尚宽,“渠成如神,民始不知。问谁为之,邦君赵侯”。1057年,赵尚宽知唐,上任不久,“乃按视图记,得汉召信臣陂渠故迹,益发卒复疏三陂一渠,溉田百余顷”。苏轼称道的新渠,即仁宗朝兴复的汉唐旧陂马仁陂灌区。干渠以下,由百姓民众“自为支渠数十,轻相浸灌”,故“四方之民来者云布”(《宋史·赵尚宽传》)。昔日“入草莽者十之八九”的唐州闲田,得到垦复。1060年三司使包拯奏报功成,留赵守唐数年,进秩赐金(《宋会要辑稿·食货六十一》)。这是“熙宁变法”以前,京西地区恢复农田水利的成功之举,王安石亦作《新田诗》赞颂之。
苏轼自幼接触的巴山蜀水,属于天工、人力谐和的生态天府。离川后他留意山水特别是水环境的变化,在“襄阳逢汉水”,发现“偶似蜀江清”(《汉水》),“绿水带平沙,盘盘如抱珥”(《万山》)。他初仕凤翔,即发现南北景观差别之大:“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况当岐山下,风物尤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凤翔八景·东湖》)。熙宁四年自东京去杭赴任路上,过长平,见引入惠民河的颍水清澈无比便喜不自禁,“颍水非汉水,亦作蒲萄绿”,日后还有多首诗写到颍水的清澈,“别泪滴清颍”“上留直而清”。可见宋时淮、汉之水,悬移质少,尤为清冽,而地处黄土高原的凤翔,山赭、水浊。
城市水利是维系生态平衡、营造市民休憩空间的重要措施,这个问题很早就引起苏轼的注意,“百亩清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对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极其欣赏,“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东湖》),城东的湖池对于秃山浊水里的凤翔来水,有多么重要!宋嘉祐五年(1060年),苏轼从许州经过,作《许州西湖》,“池台信宏丽,贵与民同赏。但恐城市欢,不知田野怆”,在欣赏许昌小西湖的同时亦饱含担忧。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知颍州,与赵德麟同治颍州西湖,功未毕而改知扬州,后闻湖成,欣赋《再次韵德麟新开西湖》:“西湖虽小亦西子,萦流作态清而丰。千夫余力起三闸,焦陂下与长淮通。”并于诗后补笔:“予以颍人苦饥,奏乞留黄河夫万人修境内沟洫,诏许之。因以余力浚治此湖。”他晚年贬斥到岭南、天涯,对广州和海南供水提出创见,理念如一,不是偶然的。
四川眉山三苏祠。三苏祠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明代洪武元年改宅为祠,祭祀三苏,明末毁于兵燹,清康熙四年(1665年)在原址模拟重建。现成为占地104亩的古典园林。 摄影/ 滨海之光/ VCG
大禹治水文化自然是苏轼最向往的。他首次自颍经淮,过怀远涂山,见淮水浑浊不堪,口占一绝:“川锁支祁水尚混,地埋汪罔骨应存。樵苏已入黄熊庙,乌鹊犹朝禹会村。”(《濠州七绝·涂山》)感慨传说中的淮涡水神巫支祁早由大禹捉获,锁在淮水北岸的龟山脚下,淮水还如此浑浊。22年后,苏轼再过涂山,仍难忘怀,“复作微禹叹”,写下《上巳日与子迨过游涂山荆山记所见》,无限感慨,“可怜淮海人,尚记孤矢旦”。
西湖苏堤春晓。苏堤是苏轼利用疏浚西湖挖出的淤泥构筑而成,后人为了纪念他治理西湖的功绩,将它命名为“苏堤”。 摄影/ Billon/ VCG
苏轼注重水利劳作。他躬耕黄州东陂,亲自洗浚古井:“古井浚荒莱,不食谁为恻……上除清清芹,下洗凿凿石。”(《浚井》)他“自种黄桑三百尺”,有对甘霖适时而降的欣喜:“沛然例赐三尺雨,造物无心怳难测”,有对地不耐旱的体认、应对之策并信心满满:“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在罗浮山,诗人还想利用水力为乡民做工:“要令水力供臼磨,与相地脉增堤防”(《游博罗香积寺》)。
古代水文化的一个体现,即古代开明士人都比较注重水利建设,而苏轼尤为突出。在其初入仕途守凤翔时即有“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岂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之认识与责任感(《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到苏杭为官,他发现“杭之为邦,山泽相半。十日之雨则病水,一月不雨则病旱”(《祈雨吴山祝文》)。他认为“神食于民,吏食于君。各思乃事,食则无愧。吏事农桑,神事雨暘。匪农不力,雨则时啬……一勺之水,肤寸千里”,而“召呼风霆,来会我庭”(《祈雨龙词祝文》),他深深同情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的农民,“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吴中田妇叹》),“洞庭五月欲飞沙,鼍鸣窟中如打衙。天公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无锡道中赋水车》)。
古代农业社会,历朝历代与士人尽皆关注水旱。宋代时尚报告气象和祈雨消灾文,苏轼更是祝文不断。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有《诏天下诸州月上雨雪状》,熙宁元年(1068年)有《令诸路每季上雨雪状》。苏轼宦游四方,此类祝文特别多。大致有《祈晴风伯祝文》《祈晴雨师祝文》《祈晴吴山祝文》《奉诏祷雨诸庙祝文》《祷雨社神祝文》《祷雨后土祝文》《祷雨稷神祝文》《祷雨后稷祝文》《祭风伯雨师祝文》(写于徐州)、《谒诸庙祝文》(写于湖州)、《祈雨祝文》(写于杭州)、《谢雨祝文》(写于杭州)、《登常山祝文五首》(写于密州),以及策问《冗官之弊水旱之灾河决之患》《乞赈浙西七州状》等。
防洪抗旱与水利兴废,是农耕社会最基本的大事。苏轼在有关实践中,特别注重实际调查。无论是徐州防洪、苏杭治水,抑或在颍州打量颍水水位,调查苏、湖、常州水涝,都像在考究鄱阳湖口石钟山的奥秘那样,十分推崇调查研究和比较分析。
苏轼与杭州城市水利
“坐陈三策本人谋,惟留一诺待我画”
—— 《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秉道有诗,次韵二首》
此诗句述及诗人在杭州兴办水利的三件事,皆集纳了他人的治水智慧。这三件事指的是:开浚西湖并盐桥茅山运河,修复杭州六井,勘察并申报开钱塘江石门河航道。
元祐年间开浚西湖,留下一道千古闻名的“苏堤”。实际上早在熙宁年间做杭州通判时苏轼对西湖水草淤塞即有所了解,“轼于熙宁中通判杭州,访问民间疾苦。父老皆云:……西湖日久堰塞,昔之水面,半为葑田,霖潦之际,无所瀦畜,流溢害田,而旱干之月,湖自减涸,不能复及运河”(《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18年后,苏轼再赴杭州,“首见运河干浅,使客出入艰苦万状”,他估算西湖“水涸草生,渐成葑田”速度,再访杭州父老,见父老农民相率诣轼陈状,“十年以来,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便决心继白居易和吴越钱氏,兴复西湖,采纳了县尉许敦仁“西湖可开状”,并“参考众议”开工浚湖。又制定管理法规,控制新开湖面种菱,以菱荡课利之税款送钱塘县尉“备逐年雇人开葑撩浅”。至于开浚后的茅山、盐桥运河,由于钱塘江潮泥沙倒灌,仍可能“淤填如旧”,乃听取友人苏坚建议,在串联二河的支渠上设闸控制,使钱塘江潮入茅山河,沉淀泥沙,再放清水入盐桥河,后者就可保证航运,并对茅山河定期疏浚。另在涌金门置堰,引湖水补给,较为科学地完善了城市水利系统。其后,乘胜兴复六井,拜请曾修复六井沟系的僧人子珪为师,采用子珪以瓦筒取代竹管建议,创开新井,既不漏水,又防止了腐朽,扩大了供水范围。苏轼钦佩子珪的才智与贡献,奏报朝廷,“军民相度:若非子珪心力才干,无缘成就”,特乞赐其师号以旌其能(《乞子珪师号状》)。这些经验,之后又在广州加以发挥,事见东坡《续集·书简》的《与王敏仲八首》。
开钱塘江石门河一事,原是信州知州侯临提出。苏轼了解到江口浮山和鱼浦山相对峙,潮水、礁石和沙洲素来为舟航畏途。遂建议在江口弯道上游的石门开凿运河,直抵下游龙山,以避浮山之险。苏轼与前转运使叶温叟、转运判官张畴偕同侯临前往查勘,申报朝廷。潇洒挥墨:“我凿西湖还旧观,一眼已尽西南碧。又将回夺浮山险,千艘夜下无南北。”(《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秉道有诗,次韵二首》)因职务变动,此举未能实现。但到1093年,苏轼仍言:“公堤不改昨,姥岭行开新。”(《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
苏轼善于听取和集中公众的防灾治水经验和意见,多次褒奖颂扬他人事迹。1084年,苏轼自黄州迁汝州,还惦记着七年前徐州大水时僧人应言建议疏通清泠口分洪化险之事,并在《荐诚禅院罗汉浮屠记》中特书一笔:“水所入如其言,东平以安,言有力焉。众欲为请赏,言笑谢去。”记其才智与品格。
苏轼推举他人进言,最典型的就是送呈单锷《吴中水利书》了。单锷居家未仕,对太湖水利特有研究,著作该书(未刊)。苏轼在熙宁时辗转苏、湖、常,看到吴中“虽为多雨,亦未至过甚,而苏、湖、常三州皆大水害稼”,前往调查,父老言此患“此患所从来未远,不过四五十年耳,而近岁特甚,盖人事不修之积,非特天时之罪也”。苏轼研究发现,此系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漕运挽路、建长桥,致壅滞不畅,海潮泥沙淤积,致太湖泄水危困。于是召询“有水学”的单锷,听其“口陈曲折”。在披阅其《吴中水利书》后,感叹“臣言止得十二三耳”,即与“知水者考论其书,疑可施用”,遂缮写一本上呈(《进单锷吴中水利书状》)。浙西水患大势,确为单锷、苏轼言中。
元代水利学家任仁发指出:“浙西之地,低于天下,而苏州又低于浙西,淀山湖又低于苏州。”太湖纳荆溪(苏皖茅山之水)、苕溪(天目山之水),原由三江入海,三江中东江、婁江已在唐代先后湮灭。唐代后松江成为泄洪的唯一通道。松江河口唐代宽二十里,北宋时宽九里,1042年筑长堤,“横截江流五六十里”。1048年又筑吴江长桥,导致流势锐减。加上豪势侵占河滩围垦,河身迅速浅淤,河口宽竟下降到五里、三里,元代甚至不到一里!东太湖地区几千年来处于沉降区,隋唐以来,东江、婁江湮灭,北宋时大量陆土化为水乡,有深刻的自然背景。北宋的人类活动,则加速了这种演变。
北宋时期,苏轼曾谪居惠州,其间兴修水利,为民造福多多。今人在惠州西湖景区为苏轼塑像。 摄影/逍遥游/ VCG
苏轼乐于调查,善于吸取前人成果,听取当地人士意见,从不熟悉,到逐步掌握地方地理、治水要领,终使对江南、浙西地区的江、运、湖、港、海洋、井泉的认识融汇为一。由于历史与科学的局限,他对挽路漕运与泄水输沙的关系,认识过于具体,对海平面上升海水倒灌尚不知晓。但作为一个文人和地方官,他能热爱水利并付诸实践,给后人留下许多历史的借鉴,已很不容易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