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的改编与再现
2019-06-17王轶诺
王轶诺
《赵氏孤儿》作为传统戏曲中一出描写忠臣义士舍身救孤的悲剧,是众多剧种争相对其进行改编与再创作的绝佳蓝本。2019年台北新剧团携新老戏《赵氏孤儿》在大陆进行巡演。这一版本的《赵氏孤儿》由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宝春及青年演员李侑轩分饰老年程婴与青年程婴,此外李宝春还担任了这一出新老戏的导演与剧本改编。台北新剧团将此次演出的《赵氏孤儿》定义为“新老戏”,何为“新老戏”?按照李宝春先生的解释,认为新老戏就是在传统老戏的骨骼之上,用新的元素对其进行包装,通过现代戏剧观念的剪裁与剧场效果的发挥,从而增强戏曲表演的视听享受,“新中见老,老而弥新”。新老戏《赵氏孤儿》改编就属于其中的形式创新,未对剧作本身进行过多改动,在演出的布景服化或某一片段使用非传统戏曲的形式进行表现。
新老戏《赵氏孤儿》的剧本与演出基础建立在1959年北京京剧院为献礼国庆所排演的新编京剧《赵氏孤儿》之上,当时的编剧王雁以京剧旧本《八义图》为基础,并且参考此前马建翎所创作的秦腔版本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特别是在剧情中加入了魏绛这一角色以及相关戏份,著名京剧老生同时也是剧中程婴的扮演者马连良对此剧的唱做进行了精雕细琢,此外,还集聚了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等京剧名家助阵,使得此剧成为一出难以逾越的经典之作。马版演出的剧目情节共有十四出:打弹、触槐、打犬、抄家、盗孤、宫门、定计、大堂、回朝、打婴、遇母、观画、埋伏、报仇,而新老戏版本中在这一版本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情节的增删,将原本中程婴与公孙忤臼的“定计”一节删去;又将结局中“埋伏”与“报仇”两节删去,以程婴将孤儿归还给庄姬公主作为故事结局。
在马版《赵氏孤儿》中,对程婴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十分生动立体,马连良先生以“焦”“义”“慎”、“假”“真”“愿”“痛”“欢”的转变作为他饰演程婴一角中的演出主线。从这次的改编来看,将“定计”这一段程婴与公孙忤臼之间关于舍身负孤孰易孰难的商讨删去,也就相应地弱化了剧作的悲剧色彩。
新老戏版本中“埋伏”“报仇”两节的删去,将最后屠岸贾为赵武所诛杀、众人皆大欢喜的结局修改为白发苍苍的老年程婴将赵武归还给庄姬公主,公主对程婴的多年误会与仇恨终于消除,这样的情节修改也使得“复仇”作为故事主线的淡化,同时“忠义”也不再是这一故事的唯一主题。传统版本中以屠岸贾之死、众人其乐融融作为故事结局。新老戏的改编中则深入思考了这一故事结局,赵氏一族的冤案到此得以伸张,程婴看似实现了大仇得报的“欢”,但年迈的程婴的个人之痛并不会因为奸臣屠岸贾之死而得到平复。在新老戏的改编中,将庄姬公主对程婴的误解得到开释放到故事结尾,同时也将这一故事的最终主题进行了悄然的转换——庄姬母子的相认之喜与程婴亡妻弃子的个人之痛取代了皆大欢喜的故事结局,也以对“情”的重新认识取代了原本结局中“欢”的情绪主线以及故事“忠义仁孝”的主题。
在新老戏《赵氏孤儿》的结局中,程婴对赵武唤道“我的儿”,转而又改换称呼其为“赵公子”,程婴十五载来辛酸苦楚、丧子之痛与饱受屈辱的满腔辛酸在这一段倾诉中流淌而出。待将赵武正式归还给了庄姬公主,画面被舞台一侧打来的暖黄色灯光将舞台划分出了两个戏剧时空,庄姬母子相认、对程婴的无限感激作为背景,而满头华发的程婴一人颤巍巍迎着灯光蹒跚走去,一面口中悼念那亡去的妻儿,一面老泪涟涟,而背景音乐中也开始响起江南弹词曲调中的丝竹管弦之声,似乎隐隐向程婴吟诵着他那本该宁静安逸的人生,赵氏一族的恩仇已尽,但个人之痛与他对家人的歉疚却难以平复。
在宏大的历史语境之中,程婴的付出以及他妻儿所承受的苦痛在1959年马版原本中被淡化,大团圆结局在当时一方面吻合献礼需要,一方面也贴合了中国观众对大团圆结局的观剧期待。新老戏版本的《赵氏孤儿》则将解决中对于历史的宏大叙事缩小为一个生命个体对于骨肉亲情的愧疚与思念,这非但不是将作品的主题进行了狭窄化,相反,还将故事的主题上升到了每一个生命个体所切身感受的人情人性之中。程婴舍弃了骨血、抛却了名节,所承受的是在愧疚与思念、辱骂与毁谤之中度过的十五载,人作为个体在历史语境中何其渺小,但此时此刻,人在艰难境况下做出的选择、流露出来的真情,才显得愈发可贵。
从传统戏曲的改编上来说,新老戏版本的《赵氏孤儿》在新时代背景下的开放思考与大胆改编是极具积极意义的,将压抑在这一故事中本就深沉哀恸的情感在结局中做了一次更贴近现代人情感的释放。但同时也应该注意到,新老戏版本的改编中也存在着一些剧本结构与编排方面的问题,与马版《赵氏孤儿》在1959年上演时就被学者所指出的问题一样,这一版本的编排方面在情节的取舍上有一些不足,也就是为了追求一出完整故事的起承转合,加强了故事性的说白与铺叙,牺牲了对于其他人物的刻画与描绘,在唱念上也有所减弱。无论是京剧旧本、秦腔版本与同题材创作的《搜孤救孤》中所出现的众多人物与复杂情节,创作者在其中做出人物与情节的取舍都十分能体现作者的创作观念。对于老戏中诸如“定计”情节的删去,虽然将戏剧悬念推至结局,但实际上也删去了老戏中最为重要的一场表现主角思想情感的情节,削弱了这出戏的悲剧效果;虽然在后戏中将程婴作为这一出戏中绝对主角的戏份加重,但也相应地弱化了其他人物与角色的存在感。然而马版《赵氏孤儿》之所以能在数十年间久演不衰,也是由于其不断接纳了众多观众与评论家的意见,在舞台实践中一步步对剧本结构进行调整与重新编排,现今剧场中所上演的马版《赵氏孤儿》也多少与当时演出的最初版本存在差异。
近年来,许多戏曲剧种与相关院团都在推广传统戏曲的过程中做出诸多尝试,试图在传承与创新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早在台北新剧团搬演新老戏《赵氏孤儿》之前,就有大量剧种对“赵氏孤儿”这一题材进行了成功的搬演或改编,比如豫剧与越剧版本中都对这一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式的改编,在2003年豫劇《程婴救孤》中就借鉴了大量的影视化手法,以忠心救孤的程婴反被屠岸贾杀害作为故事的结局,重点突显了程婴16年间所承受的丧妻悲痛、育子艰辛以及被世人所指责的屈辱,这种极具震撼力度的结局无疑使观众受到了强烈的情感冲击;而2005年越剧《赵氏孤儿》则以程婴不忍杀屠岸贾、携妻子程王氏归隐草泽为结局,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观念化解了此前《赵氏孤儿》题材悲剧中“冤报冤”式的快意恩仇结局。北方昆曲剧院也在近年间创作了两部“赵氏孤儿”题材的昆剧作品,2017年创作的《屠岸贾》则从人性角度发掘了屠岸贾角色中的人情人性,紧随其后的2018年昆剧《赵氏孤儿》则基本以纪君祥所创作的元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为基础进行改编,故事结局中程婴十几年来的忍泪吞声在此时终于得以倾泻,他为自己舍弃的亲儿痛哭,孤儿赵武在此时则向程婴承诺要带他到荒冢之上焚香祭拜。这些对于“赵氏孤儿”题材的剧目改编甚至新编,多少都融入了新时代对于历史故事的重新审视与思考。许多理论家与学者对这一类剧种、剧作乃至内容与形式上的创新,在支持、鼓励的同时,也提出剧团对传统戏曲进行创新的基础,不应背离戏曲原有的美学传统,更不应放弃戏曲本身的艺术特质。良好的创作观念加上多次的舞台实践能够成就新时代的戏曲经典,另一方面也能够以此激发古老的地方戏曲的持久生命力,同时也是保障戏曲剧团生存的基础。
就传统戏曲的再现而言,“传承”已经成为谈论中国戏曲时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新老戏《赵氏孤儿》对于传统戏曲在海峡两岸以及年轻观众之间的传承与推广效应值得褒奖,对于这一故事结局的改动虽然减轻了这一故事的说教意味,加深了观众对于程婴这一人物思想与他身处两难抉择中的理解,但实质上仍然没有改变原剧本结构中所存在的二元对立的善恶模式,编排中不够合理的情节调整也对此剧的整体性与协调性产生了影响,主角最后的情感倾泻虽然动人但仍显铺叙不足。
相比同类型的戏曲改编作品,新老戏《赵氏孤儿》在形式创新与剧本改编力度上所做出的突破或许有限,但仍应值得肯定的是,新老戏《赵氏孤儿》在对老戏创新改编的基础之上,在戏剧观念与舞台实践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的探索与创新,而这种创新实现了点到为止的突破,并未使舞台形式喧宾夺主地跨越于角色与戏剧之上,在舞台形式上的探索为戏剧角色的塑造与情感表达实现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新老戏在表演方面或许未必像大陆剧团表演中对待这一出戏那样严谨地在唱念做打方面进行要求,但在这种更为轻松大胆的舞台形式中,在更为贴近现代人思想观念的传统戏曲再现中,更容易使得那些刚刚对戏曲有所了解的观众培养起对于戏曲的观看趣味。新老戏《赵氏孤儿》在传统戏曲的改编与再现上十分值得各大剧团所借鉴,但仍需在舞台上多多接受观众的审阅与建议,在舞台实践中将戏剧观念更好地与作品本身进行结合,在情节的选择与铺排上、人物的刻画与描摹上更上一个层次。
(作者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靳小蓉. 传统戏曲的经典化与再生产[D].武汉大学,2014.
[2]马连良 ,刘辛原.我演程婴.[J].戏曲艺术,1980(02):4-17.
[3]李伟,都文伟.传统价值:在消解与重构之间——《赵氏孤儿》的当代改编及其文化解读[J].南大戏剧论丛,2017,13(01):5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