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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书

2019-06-14闵凡利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半仙小春二哥

闵凡利,山东滕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当代》《中国作家》等。

在人世,只要是人,都有影子。

没有影子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神,一个是鬼。

——摘自中篇小说《收买影子的人》

上篇:捧魂

空调嗡嗡地响,我一头大汗,正给文友谈着文学,正说的前两天看的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鳥》。我说《鸟》这个短篇写得真棒,怪不得余华推荐这个作品呢。你们大家都看看。

那几个文友是我们善州近年来涌现出的文坛新锐。国内作家的书基本不看,看的都是国外作家的,什么博尔科斯卡夫卡、马尔克斯福克纳、卡尔维诺鲁尔福、科塔萨尔伍尔夫、普鲁斯特海明威、辛格门罗格拉斯,等等等等……

正说得两嘴角子都是白沫,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大哥的。

大哥一般不给我打电话,上一次打电话还是去年这时候。我忙按下接听键。

大哥说:老四,咱娘有话给你说。

之后,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四儿,娘的药没有了。

娘有高血压,心脏还有点不好,是冠心病。身边常年不断药。一是降血脂的血脂康;一个是小葫芦瓶形状的速效救心丸。前段时间回家,我给娘买了两瓶速效救心丸。我问:娘,是不是血脂康没有了?

娘说是。

我说我知道了,这次我给你买八盒子。

娘说:不要这么多,四盒就行。四儿,你什么时间回来啊?

我问娘:有事吗?

娘说:有事。你最好今天回来吧。

我的头最近有点懵懵的,脑仁子有时还有些疼,该让娘给我看看了。我对娘说:好,我下午就回去。

我们兄妹四个,我是老小。父亲八十五了,母亲八十四了。身体都还很硬朗。特别是母亲,眼不花耳不聋的。我们弟兄五个都很孝顺,都想让二老到自己家去住。父母说什么也不去,问为什么,母亲说:人老了,脏;再说了,人老了,年轻人做一些事看不惯。单住呢,眼不见心不烦。

父母住在村外的菜园里。那个菜园很大,有三亩地大。大哥是村里的副村长,那是他承包的一块地,就在菜地中间盖了四间房子。四周用树枝叉了个篱笆墙。

我还没到父母的院门口,母亲喂养的两只狗——大黄和二黑呼地从院子里跑过来。围着我,不停地摇尾巴,舔我的裤脚。我弯腰用手拍了拍大黄、二黑。两个家伙等我拍完脑瓜了跟着我往院子里跑,先进堂屋里报信。我听屋里传出娘的声音,娘在和狗说话。

娘说:大黄、二黑,我知是四儿回来了,你们出去吧。

我在院子里大声说:娘,大,我回来了。

在我们鲁南农村,一般都叫父亲为爹、爷、大。只有吃公家饭的才管父亲叫爸爸。我们家管父亲叫大。

大正在看电视。娘正在用高粱亭子砌锅盖。娘一手拿着穿着细尼龙线的针,一手拿着一根高粱亭子,正在一根一根地往上面订。娘看到我,说:大黄、二黑一跑出去,一不咬,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大说:你娘刚才正念咕你呢,山东人就是随邪,一念咕就来。

我把买的八盒血脂康掏给娘。娘接了过去说:是药三分毒,按这个药的要求,一天要吃三粒,你说,那得多少钱?我呢,一天只吃一粒。

我说:药该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然,疗效达不到,就不起作用!

娘说:没事的。自从我吃了这个药之后,好多了,也不头痛了。前两天,我去咱村医疗室了,打了三天吊针。

我一惊:你又怎么了,你怎么有病不给我说?

大说:不是病。你娘打吊针冲血管。

冲血管就是给血脂高的病人打盐水稀释血液的粘稠度。我们村的医疗室经常给那些高血压的病人这么做。

我曾经问过大医院的大夫,他们说这个说法不可取,不值得提倡。我问娘:冲血管管用吗?

娘说:行,头几天,我的头有点昏昏的,冲完血管,唉,你别说,还真好了!

我说:你肯定有好几天没吃药了吧?

娘说: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没药给我打电话!大哥也真是的,他给我打电话说一声啊!

娘说:你几个哥都没在家。你大哥最近去微山干了几天活,给他儿打下手,一天100块,昨天刚回来。

我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这时,门口传来大黄二黑的咆吠声。娘说:你听这叫声,肯定是你大哥!

我说:都说狗不咬自家人。大黄和二黑,连大哥都咬!

娘说:不怨狗咬他,你大哥不喜欢狗,看见狗就踢。他不对狗好,狗能对他好?

大哥叼着烟进屋了,看到我就说:我在家门口看到咱娘门前停着车,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娘问大哥:东西你都买了吗?

大哥说:都买了。

娘问:给你帮大叔、瘦子哥说了吗?

大哥说说了。

帮大叔、瘦子哥是我的本家,只要我们这几家谁家的亲戚有红白事,都会随着主家一起去行来往。

我问娘:到谁家行来往?

娘说:去你姐家。

我姐家?我姐姐她公爹老了?

娘点了点头。

姐姐的公爹有食道癌,两年多了,刚开始,在济南动的手术,说是看好了,三个月前又复发了。这个病,不复发好说,活个三年五年没问题,只要一复发,神仙也没办法了。

一个月前,我回家,刚进门,娘对我说:四儿,给你说个事。你去田臣医院看看你大伯。我问哪个大伯?母亲说:小龙的老爷。

小龙是我的外甥。

我说:大伯我前段时间不是看过了吗?当时大伯在县人民医院住院,我专门去看了他,花了四百多。

娘说:你姐打电话来,说小龙的爷爷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这个病,最后就是饿死。娘叹了一声:再去看看吧,也没几天活头了。

我说好。之后我去田臣医院看了小龙的爷爷。我去那天,他精神很好。看到我来很激动,说我单位这么忙,又来看他,他很过意不去。并告诉我,他这个病,走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我就劝他,我说人吃五谷杂粮,哪个没有头疼脑热的?打几天吊针,在医院里养养,就会好了。大伯告诉我,他这个病,好不了。我知道大伯以前干过农村的赤脚医生,识文认字的,大伯对自己的病情那是小葱拌豆腐。我清楚睁着两眼说瞎话地干劝,也可能适得其反,干脆就转移话题,说起了我的工作。听我说起工作,大伯交代了一番。说在单位上要给领导保持好关系,不然,工作不好开展。我就光点头。当时我姐夫在,给我使眼色。我知道,我得告辞了,就和姐夫到了医院的门厅。姐夫说:大夫昨天说了,让我们回家。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姐夫说:你大伯的意思是想回家。再说了,他的这个病,我们从一开始都没瞒他。瞒也瞒不了,他以前干过医生,检查报告化验单什么的一下来,他都要看。病到什么地步了,他比我们清楚,癌细胞已经扩散开了。这几天,主要就给他打点营养药,我看了,也没几天挨头了。

我问:家里送老的衣服都置办了吗?

姐夫说:这些东西早就买好了,不然,一咽气,那不抓慌?

我劝了一下姐夫,然后说:有什么事给我说,之后就回了。

娘说:小龙的爷爷死了,前两天死的。后天出殡。有你哥在家,也没打搅你,怕你分心。

我说这个该给我说的,这是至亲,我要不去,不好看。

娘说:你大哥去就行了,家有长子,归位大臣。娘一边收拾针线和高粱亭子,一边问大哥,我给你说的那个事,你给你妹妹说了吗?

大哥说说了。

娘不放心:你再给你妹妹打个电话,我给她说说。

我掏出手机说:我打吧。

娘说:不要你,让你哥打。

大哥挂通了姐姐的电话。姐姐家很吵。娘说:小妮,我让你哥给你说的那个法子,你给小龙爸爸说了吗?

大哥的手机话筒声音很响,看样是故意调的,姐姐的那个哑嗓子传了过来:说了,小龙爸爸已给俺本家的几个婶子说了。我让小龙爸爸再给你说说。

看样姐姐在姐夫身边,姐夫正给几个人说着事,姐夫有点不耐烦地问姐姐谁的电话?什么事。姐姐说:俺娘的,问你咱哥给你说的那个事。

姐夫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

姐姐说,你给俺娘说声,她专门打电话问这事呢。

姐夫看样把电话接了过来说,婶子,那个事我给俺家的几个婶子说了,起棺的时候,就让她们按你说地做。

娘说:小龙爸爸,豆子啊,一定要查一百个。你给他们说,丢一個,就用?头刨一下,丢一个刨一下!

姐夫说:婶子,你放心,我都给安排了,豆子我让小龙妈妈查出了一百个,并且,我用锅都炒熟了。

娘一听脸上笑开了花: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样办好,丢下的豆子就永远也发不了芽了!

姐夫问:婶子,还有什么交代的吗?娘说,没了没了。之后就挂了手机。

放下手机娘就对我夸姐夫:还是小龙的爸爸聪明,我咋没想到把豆子炒熟呢?

我问娘是什么事?是不是你的那些嬷嬷经?

娘说:咋是嬷嬷经?这都是真的!你不信问问你大!

我说:大,是什么事?

大看不惯娘的做法。一辈子嫌娘做事太封建。就说:这个呢,是咱们这儿的一个习俗,就是起棺的炮一响,丧主家的内眷拿着小锄头,跟在棺材后,丢一个豆粒用锄头刨一下。连着丢一百个豆粒刨一百下,这个叫刨根。

娘接过话来:小龙的爷爷这个病,非得这么刨不行。这样刨了,就把病根刨去了。以后他们家的人,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病了!

我听了心里好笑。娘这个人,一辈子烧香拨火,特封建。就说:娘,这不是迷信吗?

娘说:这咋是迷信呢?你老老爷出殡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我问大:真的?

大说:你老老爷和小龙爷爷一样的病,那个时候叫噎死病,现在来说就是食道癌。当时出殡时,也是“刨的根”。那时拿?头刨根的是你帮大叔和你瘦大哥他们两人的娘。

娘接过话说:你看,你老老爷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咱们这一支的不是没有患这种病的?我看刨根就是管用。

知道娘是老迷信,为了不惹她生气,我们都由着她。大为此常常有意见,常说娘,你迷信行,可你也不能这么迷信啊!

可娘振振有词:我这是迷信?我一点都不迷信!这些事都是真的!你别以为你看不见的,就认为没有。这个世界大着呢?你才能看多远?

大说:这就是一种风俗,人活着图啥?不就是图个平安,顺昌?

娘看大这么说,有点不乐意:四儿,别听你大这个老东西的!他是白莲教!世上有很多的事,都是有灵性的。接着就问大:还记得咱老爷死时,嘴是咋回事吗?

大说:咋不记得?咱老爷死的时候,刚咽气的时候,我就把他的嘴用块膏药给糊上了。

我不解:用膏药糊嘴干什么?

娘说:干什么?让你大说!

大给我解释:你老老爷是食道癌这样的病,为了怕他的病毒从嘴里跑出来,所以就把嘴用膏药捂住了。这样,就不会传染人了!

娘不赞同大的说法:你大说保不对。四儿,人死了,特别是像这种得噎病的人,死后,嘴里肯有蛾子飞出来。这个蛾子专找自己的家人。谁要是被这个蛾子招着了,谁就不好。

我说人死了,嘴里不会有蛾子吧?

娘说:这个事是真的,就是咱们村前边配楼村里,有个姓王的人在外边做生意。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喝酒。喝着喝着,飞来一只蛾子,一头扎进他的酒碗里。姓王的那个朋友见多识广,他见姓王的想端那碗酒喝,就制止了,然后从一旁拿过一个盘子把有蛾子的那个碗盖住了。过了一会,拿开盘子,就见酒碗里都是血。朋友就对姓王的说:你快点收拾东西回家吧,你家里出大事了!姓王的就问是什么事?那个朋友说:你家里死人了。姓王的就问朋友怎么知道的?朋友说:刚才一头扎进你碗里的蛾子,就是你家里死去亲人的魂魄,他是来给你报信,催你回家的!

我问大:真的有这回事?

大说:配楼的人都这么说。我以前赶集的时候问过配楼王姓的人,他们说,老辈的人都这么传说,看来,这事是真的!

娘就说:你看,我没骗人吧!你没听有句俗语:净出幺蛾子。就是说的这个事!

我说:我只见过蚕茧的蛾子,还没见过从死人嘴里飞出的蛾子呢!

娘说:这个蛾子,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有的人能看到,有的人看不到!

大比娘有文化,就说:我琢磨着,这个幺蛾子就是尸气,也叫瘴气。咱这儿的人都叫“殃”。你笨脑子想想,人一死了,最后吸进肚子里的那口气就窝在了肺里,再加上肠胃里的腐败之气,不能从肠子里出来,就从死者嘴里排出了。你想了,这个气体里有多少病毒什么的细菌,所以说,过去只要是孬病死的人,都用膏药把嘴给糊上,怕的就是被死人的“殃”打着。

娘不同意大的说法:什么“殃”不“殃”的,就是蛾子。你忘了前几天,瘦子来咱家拉的那个呱,说得有名有姓的,就是欢城的一个盗墓的,姓什么的,你看我这记性。瘦子就是我的一个本家哥,在乡下收老旧玩意,私下里也捣鼓一些出土的东西。说白了,是一个小文物贩子。

大在一旁提醒:姓黄。

娘说:对对对,姓黄,瘦子说是他的一个朋友。说是有次挖一个老墓时,把棺头挖出来了。那是个六六天桐的楠木棺材。多少年了,漆还铮亮。姓黄的想要开馆,就见一个白蛾子飞了过来,落在了棺头上。姓黄的没经验,就用手去轰那个白蛾子,手刚触到白蛾子,就骨折了。这不,手残疾了。

我不信:这有点太唯心了吧?

娘说:我就知道你不信。你让你大给你说说,是不是真的。

大在一旁补充:这个事是你瘦子哥亲口说的,是夏天的事。我和你娘在门口凉快,你瘦子哥骑着摩托车从西边过来,给我招呼。我问干什么去?你瘦子哥停了车子,说是去看朋友了。之后就在我们跟前拉了这个呱。

我说:也许那姓黄的用手撵蛾子时,用力过猛,手指头打在棺头上,把手弄骨折了。

娘说:阴阳不说话。你偷阴人的东西,他会饶了你?他不把那个姓黄的整死,只把手给弄残疾,这就算姓黄的烧高香了!

说到香,娘像想起啥事似的,说:你看你二哥,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月的香要用完了,咋还不给我送来?

娘正念咕着,门外二黑叫了一声不叫了,娘眼里现出惊喜:二孩来了。

我起身向外一看,二哥挎着一个苑子来了。

娘看二哥来了,忙起身去迎,边迎边说:二孩,你不是去枣庄干活了?什么时间回来的?

二哥说:我今早上回的。本来还得要几天刹工的,一想,你的香快没了,就回了。

娘问:你专为弄香回的?

二哥说嗯。

在我们家里,二哥最老实,最迷信,最听娘的。所以娘烧的香了箔了什么的都是二哥给操办。

娘问:二孩,你买的还是上次买的那家的吗?上次买的那家的香好。

二哥说是的娘。

娘仔细看了看二哥说:二孩,看你的脸色怎么不好看啊?

二哥说:我这几天就觉得不好受,娘,你抽空给我捧捧魂。

“捧魂”是我们这儿的一个习俗。就是小孩吓着了或者不乖什么的,找一个神嫲嫲给捧魂。我们村捧魂最好的是帮大叔的娘我叫俏奶奶的,十里八村的都来找她看病。有时常见枣庄、滕县等地的人开着小车来找俏奶奶给捧魂。小时候,我胆小,容易被吓着。娘常带着我去找俏奶奶给捧魂。俏奶奶捧魂很简单,就是点着一炷香,他观香燃烧的形状给人看病。俏奶奶给人看吓着什么也不要,她说,给人捧魂是行善积德的事。收人东西那样手长的人是不适合给人看病的。俏奶奶把给人捧魂说成看病。有时我们村很多打了多天针病还不好的,醫疗室的大夫就说,别再打了,去俏奶奶那儿看看吧。到了俏奶奶那儿,她给捧捧魂,喝碗在香火上供的供茶,过个一两天就好了。我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时俏奶奶还没死,我就问她为什么。俏奶奶告诉我:人的病啊,分阴病和阳病。吃五谷杂粮什么的得的病,是阳病,得需要咱们医院的大夫看。打打针,吃吃药,就会好了;还有一些是受邪气阴风有的病呢,归阴病。那个呢,就是她要看的。她给烧烧香,捧捧魂,把人身上的阴气驱赶一下,人就会好了。

娘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桌子上她供奉的菩萨。那是个滴水观音,是我上中学时买的,娘说,这是观音奶奶,怎么能当玩意呢!娘于是就把观音给披了红,让俏奶奶给开了光,供奉起来,成了我们家的保家仙。

捧魂最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是阳气最旺的时候。娘说:四儿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间,我就先给你捧捧魂。娘说着,从苑子里拿出一包香,抽出一把子,用一旁的烛火燃着,插到大桌上的香炉里。

看娘要给我捧魂,当着大哥二哥的面,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娘说:我没被吓着,不需要捧魂。

娘说: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你早就被吓着了。你从小就胆小,我记得小时候,你找你俏奶奶的时候最多。

我对娘说:我大了,早就不害怕了。

娘说:你是我的儿,你的脾性娘知道得清楚,你再大,也容易被吓着。像你这样的,在单位工作,有时领导放个屁,都能把你吓着。

我知道娘说的是实话。像我这种在单位上的小人物,处处都得提防,说不定就会被谁从暗处踢一脚打一拳的,说不被吓着,那是睁着两眼说瞎话。

娘说:你和你大哥二哥不一样。你大哥家里有地,只要一碗水端平给兄弟爷们办事,他的腰杆就硬气,别人就怎么不着他;你二哥有手艺,垒墙砌砖他是一把好刀,只要他好好地干,对得起自己拿的工钱,工头就会敬着你二哥。你二哥也不会被吓着。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没想到娘会这么分析,并且分析得这么精准到位。娘说:你呢,在外边工作,都是碰班子的,人呢,都是张王李赵,各人心里啊,想到的都是自己。有一点好处啊,都争破头。

我给娘笑了,说:娘,不是这样的。

娘说:不是这样的?娘指了指在门口想往屋里来的大黄、二黑说:大黄和二黑是娘俩吧?因为一块骨头,娘俩还打架呢!你觉得人比狗强?有时,人还不如狗呢!

娘说得有道理。我知道我再说什么,娘准会还得反驳,干脆闭了嘴,不再说了。

娘知道我没话说了,看了看香。香一燃烧,香灰就像盛开的花瓣,向四周弧弯下去,娘对我说:四儿,跪下,给咱的保家仙磕三个响头。

我按娘说的,对着大桌上的滴水观音磕了三个头。

二哥这时慢慢到了大桌前,把头伸了老长,看了看香,对娘小声说:四弟的香不错,是莲花香。

所谓莲花香,就是香烧出的香灰呈莲花盛开的姿势。二哥常让娘捧魂,对香形知道不少。

娘点了点头。指着那炷香中心的一根有点黑的说:四啊,看你的香,就知你吓着不是在远处,而是在你单位。并且,吓你的这个人给你还很近,还是你的上级。娘对二哥说:二孩,你看看你四弟的香!

二哥仔细地看看,不住地点头,说:四弟,你被这个人吓得不轻呢!你看看中心你的主香,都黑了。

娘說:四儿,别觉得娘是迷信,你过得怎么样,只要在娘这儿,给你点上一炷香,娘就能看到你吓没吓着,你的三魂六魄还剩多少。看你的这炷香,你最少给跑了一魂。娘又看看香,说:你在西北也吓了一回,这次是吓走一魄。这次吓得远。离家最少也得有三百里。你在单位丢的一魂是人吓得。你在西北方丢的那一魄是东西吓得!

我在心里对娘暗暗佩服。先说说我在单位的事:我和领导关系不是多融洽,领导多次想找我的把柄治我。我的业务是很棒的,他根本找不着我一点的毛刺。于是,就在我的作品里找问题。我的作品都是批判现实主义题材的。他在我以前写的一个中篇小说里找出几句比较过激的话,说我的作品反党反社会主义,说我的写作方向有问题,说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就把我举报给了市委宣传部。宣传部的领导就找我谈话,让我解释为什么那么写的意图和目的。后来市纪委的人也参与进来了。最后省作协知道这事了,出面进行了协调,这事才不了了之。这是前不久的事,我没给家里人说,怕是娘知道了,担心。

娘说的在西北边三百里外吓的那次,是在济南,济南在我们善县的西北。那次我开着车去济南开会,在经四路的一个路口,差一点和一个强行拐弯的出租车碰到一块。多亏我踩刹车。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个老猴了,经验多,当即把车刹住了,我们两车只还相距一手指头的距离。那一次,我吓出一身的冷汗。可济南那出租车司机好像没事人似的,下车看了看,然后给我摆摆手,连个道歉的话都没说,走了。那一次,可把我气坏了,事后想想还后怕。

娘在看着香,娘看香的神情很专注。大哥说:老四,咱娘是半仙之体,咱娘虽然不跟着咱,有时咱娘在家里观香,就能把咱的情况知道得差不多。

我给大哥点了点头。

大哥说:老四,咱娘天天在家给咱烧香保佑着咱呢。

二哥也说:老四,你知道你虽然每次都被吓掉魂,最后为什么都么事没有吗?那都是咱娘给保佑的!

娘没有说啥,只是看着香。香这时燃一半了,着出的香灰都是灰白色的,没有一点黑了,娘说:四儿,你跪下吧!

我知道,娘要给我捧魂了。我就跪下了。

娘在我前面颤巍巍地跪下,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我看到娘的额头红红的,沾着铜钱似的的一块尘土。娘起身有些难,二哥和大哥忙一边一个,把娘扶了起来。

娘边起边说:哎呀,老了,一跪倒就起不来了。

大在一边说:你别忘了,你今年八十四了!

娘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我知道娘念咕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七十三、八十四,这是老年人的两个殉头。孔子是七十三死的,孟子是八十四死的,两个圣人在这个年龄上都没有翻过这道坎。我们这儿的老人一到过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忌讳说自己七十三了。如果你到我们村,要问老人:大爷,你多大了?他会这样回答:唉,又到殉头了,七十四了。或者说七十二了。那这个老人实际年龄就是七十三。

我说:娘,你的身体这么壮,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

娘知道我说这话是宽她的心,就笑了,说:人活多大都是有定数的。老天都给你定好了。我这一辈子,有你们几个孩子,我活得值!

娘对我说:四儿,磕个响头吧!

我梆地磕了个响头。

娘异常肃穆,颤巍巍地走到桌前,伸出双手,捧住了绕绕升起的烟雾,双手合住,端着,来到我跟前。把合着的双手放在我头上,张开,用嘴往我头上长长地吹了一口气。接着用双手从上到下抚摸我的头发。在她眼中,她手捧的烟雾就是吓丢的魂魄,她用她的手把这些丢失的魂魄按进我的头颅里去。之后,娘又去香上捧来一把烟雾,这次也是如此,放在我头顶,摊开手,用嘴吹那烟雾。边吹边说:四儿魂来吆!

二哥在一旁接着娘的话说:来了。

如此九次,娘捧一把香烟,放我头上吹一下,在我头上按摸几下。喊一句四儿魂来吆!二哥就在一旁接魂:来了。

九次下来,娘气喘吁吁。娘端起桌上的一个茶杯,茶杯里有二哥倒的白开水。那是供给菩萨的供茶。娘双手端着那个杯子,在燃烧的香头上烧了好一会,之后端过来,对我说:四儿,喝了吧。

这是供茶。本是神仙享用的,娘把这杯供茶给我喝,是乞求菩萨永远保佑我的。

我接过喝了。

这次娘给我捧魂,二哥也许感觉出了什么,他说:老四,这次娘给你捧了九道。喊魂来了九次。

捧魂一般的都是七次。娘这次给我捧九次。我不知娘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我知道,这是和谐社区工地施工的声音,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楼房的主体都已起来了。我问大哥:咱们这个社区,什么时候能上房?

大哥说:我今天刚到镇里开会,主要就是说这个事的。镇里想赶在明年五一上房,这不,这些工地都在赶进度呢!

我说:大哥,咱们是几个村合在一块啊?

大哥说:咱一个办事处的都合到这一个社区里来。这个社区是咱们镇最大的,有一万多口人呢!

我说:咱这一个办事处有八个村吧?那七个村,合过来之后,他们的空村子咋办呢?

大哥说:都用推土机推平,种地!

我说:那几个村子,都要从此没有了?

大哥说:谁说不是呢!所以说,当时咱们这个社区起名子时,这几个村都想用他们村的名字。镇里就出面协调。协调也不行,后来镇里就决定:这八个村,谁的村名都不用,就叫和谐社区。

我说:光我知道叫和谐社区的,咱们县就有好几个。

大哥笑了笑:没办法啊,只能叫这个名字,这样各村都没意见!

娘说:我呀,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二哥说:能,这还有几天?

大哥说:你这是说什么话呢!咋不能呢?整天净胡思乱想!

我说:娘,你一定能。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很快的!

娘说:人啊,一过了八十,就像熟透的瓜,说不准什么时间就落蒂了。有时,一觉就睡过去了。

大在一旁说:当着小孩的面,别说那些丧气话。小孩听了,又是个心事。

娘说:这不是什么丧气话。人这一辈子,有生,就有死。我给你们说,我死了,你们要是孝顺,就都不要哭。哭有什么用呢?哭得再厉害,还不如娘没死的时候多来看看,多给买点好吃的。死了再多花钱,给别人显摆自己是孝顺孩子,那样是标准的憨蛋!

大说:我没事就给你娘说这事,我们都活到八十多了,说起来,是喜丧。死了,你们都不要哭。你们要是哭,就是不孝顺!发丧也不要多花钱,到时候,火化了,到咱老陵上扒个坑埋上就是。什么大出殡了,那都是演戏给别人看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说:大,这些都不是你想的,现在的日子这么好,你们的身体又都这么壮,没事的!

娘说:要是不往楼上搬,我敢说,再活几年我能活。四儿啊,要是过了年往楼上搬,我敢说,我没几天活头了!

大哥说:娘,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个话,只能在咱家说,你要出去说,这不是对咱们建设和谐社区有意见吗?搁过去,要上纲上线,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行!

我说大哥:你不要听到刮风就说下雨,娘说说的,没事!

娘说:咋了,还不让我说话了,我难道说错了?我们就是农民,天天跟土打交道,离开了土,搬到了楼上住,就像鱼离开了水吗,不接土气了,不粘土星了,那人,还能好了?

大说:你娘说得有道理。我们是农民,农民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离开土,身上没有土气了。

大哥还想说什么,我赶紧给他使眼色,大哥明白我的意思,把想说的话憋在了嘴里。二哥说:娘,不会让你搬家的。你别忘了,俺哥是村里的官,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你不想搬,他们绝对不会让你搬的!

娘哼了声:你大哥不是村里的官好说,你大哥现在是村里的副村长,就他那个积极劲,我这个当老娘的,他能让我拽他的后腿?他非得第一个让我搬家不行!

我明白娘话里的意思。大哥看着我,笑了笑。我知道他的这个笑,是无奈的、尴尬的,大哥转移了话题:娘,你也给我捧捧魂吧!

娘说:你跟你四弟不一样,你明天上午来,我给你捧!

大哥說:我明天上午还得到我妹妹家去吊唁呢!

娘说:你看我,把这事都忘了,那你就后天上午来。你反正在家里,说来就来了,不像你四弟,回一趟不容易!

二哥说:大哥,咱们那就后天上午来。

大哥说:那也行,我现在再去给帮大叔和瘦子哥说说,明天一早,好跟着我去行来往。

娘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明天要回来早了,赶在十二点前回来,我就能给你捧!

大哥说:那好吧,主要看明天回来的早晚。老四,你再陪咱娘咱大拉会呱,我先去安排了!说着大哥就走了。

我又陪着娘拉了会东家长西家短,不远处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娘说:我天天被这机器闹得睡不着觉。

大说:快好了,再过半年多工程就完了,咱们就素净了。

娘说:再过半年多,就要往这些小康楼上搬了。娘说着,眼里的泪慢慢地浑浊了她的眼睛。我忙递给娘一张纸巾,娘接过擦了泪。

大说:你这个人啊,咱们马上就去过共产主义生活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管大喇叭!

娘生气,大声训斥大:老东西,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

我不知娘为啥这么不知来由地发火,忙劝:娘,到新社区里,住楼房,有什么不好呢?又干净又卫生,还又方便!

娘说:四儿,我去那儿住了,谁给你们捧魂啊!

我说娘啊,还是你啊!

娘摇了摇头。

我说娘,怎么了?你不想给我们捧了?

娘说:我就是给你们捧,也不灵了!

我一脸不解。二哥也一脸大问号。

娘叹了声:一到楼上住,就不接土气了。不接土气,我就给你们捧不了魂了!

我的心一颤。

大到菜园里给我弄了一些他种的青菜,二哥忙着给我装到车上,边装边说:老四,咱大种的这些菜,都是用的土杂肥,是养人的,绿色的,没用化肥没用农药,城里人根本吃不着的!

我说是啊,现在城里人吃的那些超市里卖的东西,哪个不是被污染过的?

装好青菜,看看天,太阳已经落山了,我知道,该回了。

我回过头来到屋里,想要给娘说声要回城,看到娘跪着,虔心地磕头,我说:娘,我要回去了。

娘说:四儿,你稍等一会。

我问:娘,你有什么事啊?

娘说:我给你在供护身土。

护身土和护身佛有相似的功效,就是保佑人平安的老娘土。大哥二哥以前出门打工,娘就给他们供过护身土。以前听娘说过,护身土必须要自己家里的土、地里的土,床前的土,还有自己家院墙上的土、锅心的土。这五种土各一份,合在一起,然后要在香前供。之后戴在人身上,才起保佑的效果。

娘把头磕得梆梆响。磕了九个,额头上沁出了血,我忙上前扶起娘。

娘起身,在菩萨前拿起一个供奉的红荷包,对我说:四儿,给菩萨磕个头吧。

我跪倒给菩萨磕了个头。

娘把那个红荷包戴到我脖子上,说:这个护身土啊,在娘身上暖了八十多天了,你上次来就想给你,可你急慌着走,再说呢,上次娘才给你暖了不到四十天呢!

我说娘,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了。

娘说:知道你忙,所以我和你大都没怪你。端谁的碗,属谁管,娘知道。

我眼里的泪要不听话地流出来,我忍着,不想让娘看我这么大了还流眼泪。

我说:娘,我得回了。

娘对我摆手:走吧,走吧!天快黑了。

我转身向外走去,刚出走两步,听到屋里扑腾一声,转身看时,娘又在菩萨前跪下了。我们兄弟每次离家,娘都会求菩萨保佑我们。我知道,娘又在给菩萨磕头,求她保佑我!

看着娘那跪下的背影,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了,哗地流了下来……

下篇:安魂

从家里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直接跟着大哥去了姐家吊唁。姐姐的公爹死了。

我和大哥先去灵堂行了大礼。按我们的这个亲戚,是该行七叩礼的。礼数最高的是九叩礼。那是孝子、女婿和孝子的仁兄弟之类的直系家人行的。作为我们家这种姻亲关系,也就行七叩礼。就是作一个揖,跪下磕三个头,然后到前面摆放亡者照片的灵桌前传递香烛酒杯。传过后回来再跪下磕三个头,起来作个揖后到灵堂里去哭。

大哥去之前,大再三交代:按亲戚关系,该行七叩礼。可咱们两家的关系不一般。小龙的爷爷和我就跟一个娘的一样。大孩啊,应该行九叩礼!

大哥说:咱们两家好,那是咱们两家之间的事,要是行了九叩礼,虽说礼多人不怪,可俺妹妹家,人家的本家要笑话咱不懂礼。

大点了点头。娘就说:礼数不能坏,该行七叩礼就行七叩礼,这样吧,你就行勤七扣吧。

七叩礼分勤七叩和懒七叩。所谓勤和懒的区别也就在多磕几个头上。要是勤七叩,作一个揖,跪下磕一个头,起来就要作一个揖。磕三个头,起身三次,作三个揖;而懒七叩呢,就是跪下不要动,连磕三个头。

大哥带着我跪下行了勤七叩。在行礼方面,大哥那是一夜吃二亩地的豆叶——老油子了。行得大方得体、庄严肃穆,在两旁看得人都啧啧称赞。之后我和大哥到灵堂哭了。哭过后去外柜处上了礼金。作为孝子,姐夫今天是丧主,他抽空出来给我们说了几句话,意思是:从他父亲死了这几天,他就感觉脑子空了。

我说忙的?

他说一呢,爹说走就走了,晃得;二呢,是忙的。

我说,今天过去就好了。大伯一入土,什么都就绪了,你也就不这么紧张了。这几年来,大伯有这个病,把你难为得不轻。

大哥说就是,一是钱,化疗放疗的没少花钱;二是人得伺候。大伯走了,都是解脱。再说,这么大岁数了,也该走了,是喜丧!

姐夫叹了声,说忙完这个事,我得到婶子那里,让她给我捧捧魂。我总感觉,爹一走,我的魂也像不在我身上似的!

姐夫所说的婶子就是我娘,他的岳母。

大哥說:别胡说,你婶子那是迷信。你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这几天,你是操心累的。

我和大哥等发送完,就回了。

因前天回过家了,我没再跟大哥回去,直接回了城,最近单位里破事多,再加上一些征文什么的,还有几个外地的文友要过来玩,我得要好好地忙一忙。

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困在办公室里,没黑没白地写。我这人脑子不灵光。说到底,能进创作室工作,是走的后门。我是很有社会背景的,我的社会关系多。毕业那年,分配工作的时候,我去找我们县的县长。我们家和县长家有老关系。以前县长的爹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在我们村落过难,当时在我们家躲过。后来又有运动,都是我老爷出来给老县长的爹说话。后来平反了,老县长又去做了老县长。再后来,老县长退了,他的儿子又做了县长。老县长就交代儿子,咱们欠老闵家的,只要他们有什么事找你,只要不违反政策,你一定要给办!儿子就给他爹点头,说爹,你放心吧,咱们欠老闵家的恩情,儿子记着呢!

当然,这些都是老县长给我说的。我大学毕业后,当时还兴分配,我来到我们县,去找县长。县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学什么专业?我说是学中文的。问我有什么爱好?我说以前写过诗歌。我把在上学期间发表的一些诗歌小说的剪贴本递给县长。县长认真看了会,边看边点头。之后问我,你想去什么单位?我说工商税务部门吧。县长摇摇头。我说公检司法吧。县长又摇摇头说:你去那些单位,就把你这个人才糟蹋了。再说了,去那些地方的,有几个是好孩子?我说,那我去哪里好呢?县长想了想,说:你不要走行政这条路,你不是吃这碗饭的。再说了,把你放到行政这个位置上,我在好说,能慢慢地让你进步;我一张调令就走了,你就崴在那儿了。你还是走专业这条路吧,这条路稳,是靠本事吃饭,并且跟当大夫的一样,越老越受社会的尊重。我问那是哪个部门?县长说:你去咱们文化局的文学创作室,搞文学创作吧。那儿没人找没人问,写东西又有名又有利,并且时间还自由。

我就听了县长的话,去了创作室。县长第二年就调到市里了,干了两年,又调省上一个厅里去了。有次我去省里参加作代会,专门去见了县长。县长现在在一个厅里干副厅长,看到我,很高兴。我给他汇报了我这些年来的成绩。他告诉我,我的很多信息他都知道了,有一些是他父亲给他说的,有一些,是文化上的人去找他办事给他汇报的。他说:现在想来,没让你走行政这条路是对的。你真正从了政,也就葬送了一个好作家。并且,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吃当官的这碗饭。我笑笑。心想,你别安慰我了,我那个时候要是当了官,现在说什么也是个科级干部了。当了科局长,房子、票子什么的不都有了?就连小三小四我说不定都养好几个了!哎呀,没有走行政这条路,我亏死啊!

副厅长说:现在当官越来越是个高危职业了。别看着有些人现在这么耀武扬威的,有他们哭爹的那一天!接着问我现在是什么职称了,我说是副高。他连说三个好好好。这个职称,你拿的工资就是副县级一样的待遇了。之后又给说了一些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有的我赞同,比如说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一辈子能从事自己想干的工作。比如我,喜欢写作,后来就从事了写作。还有一些我是不赞同的,说当官的不好了,说当官难当。这不是睁着两眼说瞎话吗?我认为,现在什么最好干,就是当官。就是个憨子傻子都能当。你看,开会有秘书,下面一帮子人伺候着,发言有秘书班子写,他只要认字会念就行!我们单位的领导,不是把“赤裸裸”都念成“赤果果”,人家每次年度考核不都是优秀吗?

说实在的,我虽然喜欢创作,其实我也不是这个料。搞创作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天赋!想成为一个大作家需要的是什么,是天赋加勤奋。我感觉,我勤奋足足,天赋了了。虽然我也出了一本一本的书,那都是东拼西凑的,然后自费出的。要用我老婆的话说,是拿着自己的皮锤捣自己的眼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到底,目的只有一个,是为评职称。职称一高,相应工资就高。这是真金白银。

书出了一本又一本。当然,我清楚,那些都是文字垃圾。但如今这个社会,还有几个人在看书吗?大家看到的都是表面。看了我出了一本又一本,就把我尊称为作家。再说了,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奔钱了,谁还写东西?我知道这个作家里面有贬义。有一次遇到两女人对骂。一女人说:谁要不讲理,就让谁当作家!另一个女人马上接过来:你就是作家,你们一家人都是作家!

我知道我当作家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这么爱好呢?谁让我还在这个位置呢?看到外面人们都挣钱,我也有些蠢蠢欲动。但心动归心动,我一直没有行动,还是踏踏实实写我的作品,所以,这些年来,我呢,硬把自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写出了个小名声。

我正在奋笔疾书写着领导刚安排给我的一个材料。手机响了,一看电话,是发小郝春的。郝春是我的邻居,现在县法院工作。我们虽然在都在城里,一般联系得很少,上一次联系还是好久以前了。

看着郝春的号码,我想了想,按响了接听键。

郝春有着很好听的男中音:四哥,你在忙什么呢?

我们兄弟姊妹五个,我排行老四。

我說:郝春啊,好久可没联系了,我在给领导写材料呢!

郝春开门见山:四哥,你什么时候回老家啊?

我说:我前两天刚回去。

郝春嗷了一声,之后问:叔、婶身体好吧?

我说:多谢你挂牵,身体都很好。

郝春哦了声,欲言又止,像有什么话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我问:春,你有什么事吗?

郝春说:最近这段时间,老觉得神情恍惚,吃了一些药不管用。

我说:到我们这个年纪了,这是很正常的啊!你没听老俗语:人过四十血气衰。我们都是到属驴年龄的人,家庭、工作事多,神情恍惚这也是很正常的。

郝春说:前几天我跟着他们去东边山里了,去了甘泉寺。寺里有个和尚给我看了香,说我吓着了。

我说:你没找和尚给你看?

郝春说:和尚给我看了,说我吓得不轻,把头魂吓掉了。

我说你是法院里的法官,都是别人一听你的宣判吓掉头魂。你还有吓掉头魂的事?

哎呀,四哥,法官也是人啊!我觉得,是那次判决那个杀人犯时吓的。

我不解:判决怎么会吓到你啊?你是法官,你掌握着法律,那是公平和正义!

哎,你不知,判决时,那个犯人突然把头伸了过来,两眼圆瞪着我,说:我是冤枉的!你这样判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是这句话,你就被吓着了?

你不知道啊,当时他的眼瞪得是多么圆,眼珠子好像金鱼一样,要冲出来似的。

哦,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个?看来,这个案子有冤情。

法院判决的案子,怎么会有呢?没有的!

我笑了笑,问:春,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和你一块回。

我更不解,回家的路他又不是不知道,就问:咋想起来和我一块回了?

郝春说出原因:我想回家,找婶子,给我,捧捧魂。

我心里暗笑,说:你去就是啊,你婶以前不是没给你捧过,怎么,害羞?

郝春哈哈一笑:怎么会害羞呢,我是想,回家有个伴。

我想了想,前段时间馆长让我打电话找过郝春给办过事,他什么没说就给办了,虽没达到预期效果,但结局还不错。这个事,我一直心存感激。让我陪他回趟老家,要不陪,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就问:你想什么时间回去呢?

你什么时间有空呢?

就明天吧!

郝春说:好。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郝春就到了我办公室。馆长知道郝法官找我回老家,就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假。馆长告诉我:好好陪好郝法官,这就是你的工作。

我说好。

我们就开着郝春的车回村了。

大在门口的菜地里锄着草,看我从车上下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问,四孩,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平时我一个月回家一次,有时还要久。这不到一个星期回家两次,大心里能不有疑问吗?

郝春买了一箱子纯奶和糕点,在我身后说:叔,你好!

大说:是小春啊,你怎么也回来了?

郝春说:我来看看你和婶子。

大知道郝春来,肯定是找娘的。在大的心目中,娘给人捧魂,是在给人看病,娘就是个“先生”。就说:你婶子在家呢。然后安排我:四孩,你带着小春家去吧。

推开家的门,大黑和二黄两条狗冲了出来,张嘴吠了一声,看是我,忙把要叫唤的第二声咽了下去。

娘看到我家来,不像大那样愕然,只是说:四儿,你回了。小春,你也回了?

郝春上前说:婶,我来看你了。

娘没显出惊喜。娘在我们村被称为“先生”。她清楚,郝春不年不节的和我回家,一定是找她有事的。

郝春把带来的纯奶和糕点放到娘屋里,之后坐下了。娘看了看郝春,说:小春,我看你眉头发乌,好像丢魂的样,给你捧捧魂吧!

郝春说:婶,我这段时间就觉得不如适,一直想来找你给看看,可一直没抽出空。

娘一边上香一边说:我前两天给你四哥捧了魂。我看你吓的,比你四哥吓得厉害,你的眉头都发乌了。

香点着了,娘看了看郝春,问:你们弟兄自从村里搬走之后,我可是好久都没见了,都还好吧?

郝春忙点头:婶,都好。

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香。娘给人捧魂主要是看香形,通过香燃烧的形状传递出的信息告诉你在哪里吓着的,吓得怎么样,然后再给你捧魂,安魂。把你吓丢的魂魄都唤回到你身上。

香慢慢燃成了佛手的形状,我在一旁看着香,发现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娘说偏东北的那根香,那根香的下端黑着。娘说:小春,你这个魂是在东北处吓得,这个香离你不远,也就是十来里路。娘又看了看那根黑香,我发现那根黑香往上有着长长的丝状的一根细线。娘说:小春,你的这个魂是因为一个长头发吓得,吓得还不轻!

在我们鲁南,一说长头发,那是暗指女人。我看了一眼郝春,发现他的脸红了。他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下了。

这些小细节娘没注意,娘光看着香了,娘说:小春,你吓得不光在这一个地方,还有几次吓的,你看这香,这几次吓得也有大有小。有的是你上面的人,有的是在你下面的人。还有的是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

郝春听了光点头。

娘看香燃一半了,对郝春说:小春,你跪下吧,婶子给你捧魂!

郝春很听话地跪下了。

娘也跪下磕了个头,娘的腿有关节炎,我上前把她扶起来。

娘先作了一个揖,之后,伸出双手,去燃烧的香头上方用手兜住了香烟,捧在手里,侧转身,把捧着的双手放在郝春的头顶,弯下头,用嘴轻轻吹了一下缓缓张开的双手,手中的香烟,在娘的吹拂下,弥漫了郝春一身,娘用手从头到背给郝春按抚着,拍打着,仿佛要把那缕缕的香烟拍进郝春的身体里去。娘曾经对我说,那缕缕的香烟,就是我们散丢下的魂魄。捧魂,其实就是把我们吓丢的魂魄重新再装进身体里去,这样,我们的心就不慌了,脑子就不空了。

娘如是再三,一边捧着一边喊着:小春,魂来吆!

我接着娘的话,和着:来了。

小春,魂来吆!

来了!

给我捧时一样,娘连着捧了九次。捧完后,娘看着郝春的香根说:小春啊,你的魂吓得太厉害了。我就是给你捧,就是把魂魄都给你捧上去,也只能给你管一时,管不长久啊!

郝春问:婶,那是因为什么啊?

娘看着香说:小春,你没保家仙啊。

“保家仙”就是保护自己家里平安的仙人。一般是自己家里供奉的仙师和牌位。娘说:小春,你看你的香根,什么也没有。

郝春上前看看,燃过的他的那把子香,的确燃完就完了,没有留下什么。

娘说:小春,如果是有保家仙的,燃过的香根那儿就有厚厚的基根,你看你的,什么也没有。你看你的香灰掉的,到处都是。

郝春问:婶,还有什么法子吗?

娘说:法子说简单很简单,你供个保家仙就是。

郝春脸露难色。我知道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那就是,他在自己家里供一个保家仙,他一个公务员,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再说了,他媳妇那个人我认识,是个白莲教,什么也不信,就信钱。

我说:娘,小春要是家里有老人,在家里供奉个保家仙什么的好说,可他爸妈早就去世了,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就是每年的清明十月一的,都不来烧纸,现在要是在家里猛然供奉个牌位什么的,别人知道了,怎么说?

郝春忙点头:对对对,婶,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吗?

娘皱了一会眉头,又看了看炉里的香灰,长叹一声:哎,小春,那只有这个法了。

小春脸上现出惊喜:什么法?

娘说:这个法子也很简单,就是你找到自己家的祖坟,到祖坟上磕头烧纸,求自己的先人保佑你!

小春脸上露出难色:哎呀,我现在光知道我爸和我娘在龙山公墓埋着,像我爷爷了,我都不知埋在什么地方了。

我心里說:你连自己的爷爷的坟都不知道,真是一个不孝的。

娘的脸色不好看,在我们家,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我每次回家来,我大和我娘都交代我,在外面交人一定要注意:有两种人你不能跟交朋友,一是不孝敬父母的,二是弟兄姐妹不和睦的。你想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孝敬;自己的一母同胞兄弟都不能原谅,这样的人他和你交往是抱着什么心来的?他们抱的是求利的心。这样的两种人你给他们交往,也不能交心。如果要是交了心,你就等着完蛋吧。

娘说:小春,不是婶说你,你啊,怎么说你好啊?孩子,人啊,可以没钱没地位,但你不能没先人!不要认为先人死了就没用了,你看着先人不在了,沤成土了,其实不是。有时候,先人在土里看着我们活着的人呢!咱们活着的人做了好事,他高兴;做了缺德的事,他比谁都生气呢!

我说:娘,别那样说,迷信!

娘说:咋是迷信呢?这是一个大直账,是一个大正理。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你心换我心,四两换半斤。你对先人好,先人就会保佑你;你不理先人,先人也会不理你!

郝春点了点头:婶,你说得对。无论怎么说,这些年,我没家来上坟烧纸,是我不对。

娘说:你这知道错也不晚。你今天既然来了,一会就去你家陵上去。给你老爷奶奶烧刀纸。她们可有好多年没收到你香火钱了。

郝春说:好,我一会就去。

这时大从园里回家了。郝春看到大,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叔,我问你个事。

大放下锄头问:小春,什么事啊?

郝春问:你知道我爷爷埋在什么地方吗?

大想了想,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说:我记得是在石庄子地,在南半部,具体在哪儿,我也记不准了。

郝春说:我爷爷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吧?

大说:那可不,我记得那是1958年。你爷爷是饿死的,死的时候很年轻,五十多岁吧。你爸爸那时候也就是二十五六。你看,这都多少年了,嗯,我看,有快六十年了!

我听了叹了一声:唉,一九五八年,那个日子,真是一个民族的伤疤啊。

大说:其實那一年是个大丰收年。可东西,都糟蹋了。地里种的芋头,只稍微刨了几下,收了两块,其余的,就都丢地里,烂地里了。

娘出来了,说:那场灾啊,都是人自己作的。老俗语,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啊!

大说:那个时候,人死了,用席一卷,在地里扒个坑,埋上就是了。这么多年了,中间咱们这里又有过几次运动,经过了几次平坟,所以说啊,你爷爷的坟啊,我只能记住个大体位置。

郝春哎了一声。

娘说:最好找着坟,不然啊,不灵验。

大问:你真的想找你爷爷的坟?

郝春点了点头。

大说:我给你说个人,他一定能帮你找到。

郝春脸上露出喜色:谁啊,叔?

大用手一指南边说:咱前面庄上的,李半仙!

娘说:对对对,小春啊,你去找李半仙吧,他可神了,一定能帮你找到!

李半仙七十多了,是我们这儿有名的阴阳先生。李半仙主要是看过路阴阳。我和郝春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带着老花镜在看《玉匣记》。看我们进门了,就用手指了一下,说:请坐。

我和郝春坐下了。郝春说明来意:想请先生帮我个忙,帮我找找我爷爷的坟。

李半仙皱了皱眉头,问郝春:你知道你爷爷埋的大致方位吗?

郝春说:我只知道,埋在我们村石庄子地的南半部,具体是哪儿,不清楚了。

李半仙捻着胡须,点了点头,说:好,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一定能为你找到的。

这是七月的天,在李半仙家坐了一会,我们就一身大汗了。李半仙把手里的芭蕉叶扇子递给了郝春,然后问了一些闲话。郝春离家久了,回答不上来。我一一替他答了。李半仙看了看外面的天,说:找祖坟,最好的时间是早春、深秋和冬天,那时候,地里的庄稼没长起来,一眼看好远,一眼就能找出来,现在啊,你看棒子都长过人了,是最不好找的时候了。

郝春说是,不然也不来找你了。

李半仙捋着胡须说:实话告诉你俩,你们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了。要是找别人,他们一定给你找不到。不是我谅他们,他们没这本事!

我说是是是,不然就不来找你了!在咱们滕南,说起你表叔,那可是大名鼎鼎,谁不知你是半仙之体啊!

李半仙让我两人说的脸上洋溢着潮潮的红气。我说:咱们有老亲,按称谓得叫你表叔。

李半仙说:是啊是啊。我和你大都是表兄弟。表侄子,你们找到我了,你表叔绝对不会给你们使奸的。他说,你们稍等,我在给他们一个结婚的择个日子,我把日子给他们选好,咱们就去你家的那个陵地!

我和郝春在李半仙家又等了两支烟的功夫,这之间,李半仙把日子择出来了。李半仙边择边说,选日子啊,一定要避开大破之日。

我说什么是大破之日呢,表叔?

李半仙说:大破之日是最凶的日子。一年也就是四天,是二立二至。

我问:二立二至是么日子啊?表叔?

李半仙说:二立啊就是立春、立秋;二至啊就是夏至和冬至。这四个日子啊,看日子是不能选的。当然了,还有初一和十五这样的日子也是不能选的。初一是敬祖的日子。十五啊,是月中日。

郝春点了点头,说,表叔,你这么一说,我们明白了。

李半仙说:现在的人啊,除了乡下的人,还在按农历办事,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按公家的日子办事,还有谁看农历呢!

李半仙说的公家的日子就是公历的节日,如三八、五一、五四、十一、元旦等日子。现在城里的很多年轻人,你让他们说说二十四节气,都背不上来呢。不说别人了,就说我吧,都背不全呢。

我说:城里也有按农历办事的,当然了,那是很少一部分人。再说了,现在大家办事讲究个方便,我们单位放假,一般都是公家的日子放假,选公家的日子办什么事,方便,不影响上班。这两年,清明、端午、中秋节作为法定节日开始放假了,以前啊,哪有啊!

李半仙说:是啊,是啊……

和李半仙来到石庄子地是午饭后了。大领着李半仙,手里领着香烛和祭奠的果碟、纸钱。我和郝春一人拿一件工具,郝春拿着锄头,我扛着铁锨。我们四个人钻进玉米地。

大和李半仙熟悉。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说着当时埋郝春爷爷的事,说当时是用苇席子卷了埋的,坑挖得并不深,也不是多大,那个时候人人都饿得没啥吃,哪还有挖大坑的力气啊!

李半仙问:当时有什么随葬的吗?

大想了想说:我记得当时随葬了一个大碗。是粗瓷的黑碗。

郝春说:我大没死的时候告诉过我,埋我爷爷的时候,还把他最喜欢的一些书随葬了。

大说:对了,你爷爷当时是我们这儿的老先生,成天价手不离书的。

李半仙点了点头。之后就注意看玉米地里的草。他看的草都是一些大草。像柳草啊,狗尾巴草,牤牛墩之类的。

大说,这个地南北长180米,咱们是从北边进来的,我现在已经走了130步,我觉得,当时埋郝春爷爷的地方也大约在这个地方了。

李半仙听了点了点头,他前后左右看了看,对父亲说:表弟,你不要动。我去看看。他从大站着的地方向前走了十来米,从地上拔起了一棵草,看了看草根。点了下头。然后又往东走十来米,停下,拔起一棵草,看了看根。之后,他就又往东走了十米,拔下了一棵草,看了一下草根,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往北走十来米,拔起了一棵草,看了一下草根,之后,他捋着胡须笑了。

说起来,李半仙在玉米地里走了个正方形。而拔草的地方是正方形的四个角上。之后,他往这个正方形的中间走了几步,用脚踮着脚下对跟着的我和郝春说:就是这儿了!

我和郝春都问:真的?

李半仙把手心的草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我说这儿就是这儿!你们刨吧!

大在一旁说:你李表叔不会给你们开玩笑的,刨吧!

我们俩就在李半仙指定的地方刨起来。现在的田地,都是拖拉机耕种,耕种的也就是上面的一层熟土。这层熟土也就一铁锨深,三十厘米左右。再往下,就是生土。生土是不长东西的。

郝春用锄头先刨,之后,我用铁锨把土翻出来,刨了两大锄头深,下面还是熟土,李半仙就捻着胡须笑了,说:准是这儿了,你们只管往下刨就是了。

郝春再刨就小心翼翼了,又往下刨了两锄头深,开始见到一些沤烂的苇眉子了,大看到了,说:这一定是苇席子沤烂的,你们小心点,快到尸骨了。

正说着,一条大腿的骨头露了出来。大很惊喜地说:小心点,小心点!之后,在一旁发现了一个黑粗瓷,郝春小心地用手去抠,等完全抠出来,是一个黑碗,大接过碗,仔细看了,说:准是你爷爷用的碗!大说:小时候,我常去你们家玩,你爷爷就用这个碗吃饭。

尸骨都出来了,郝春仔细地把骨头都收到一个带来的用白布缝制的袋子里。在拾头颅时,发现头颅骨下面有一层油纸包裹的像砖头一样的东西,郝春慢慢地把油纸打开,原来是一套老书。那套书由于埋在地下时间久远,已成碎屑了,都碎成泥了。只是面上的那两个字还有些痕迹,是《论语》。过了一会,那两个字就没有了。

尸骨都装好了,李半仙给郝春提了个建议:既然把你爷爷的尸骨找到了,如果再这样埋下去,有点太潦草、太说不过去了。不如多花个几百块钱,买个小水晶方子,把你爷爷的尸骨装殓了,砌个墓,再埋,也算你尽了孝心。你这样做,也是给自己积了阴德。

郝春说好。

大让我给大哥打电话,让他给我家族的那个在家干建筑的吴哥说,他有工人,也有水泥、砖头、沙子等材料,包工包料包给他,干完付钱就是。吴哥接电话了,说行,问清我在哪儿,就骑着电动车来了,看了地方,那个责任田可巧是他家的,问清要挖多大的坑,说:我去喊人来挖坑砌墓!

李半仙认识一个专卖棺材的,郝春给打了个电话,没多大会,小水晶方子送来了。说是水晶方子,其实就是玻璃棺材。长有一米,高有半米,宽也就四十公分。说起来,就是袖珍型棺材,如今鲁南农村完全时兴火化了,有很多的人为了表示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就专门给亡者买一水晶棺材,把火化的骨灰盒放到棺材里,以示孝心。

郝春把爷爷的遗骨放入水晶棺材,把那油纸包裹的已成泥的书和粗瓷黑碗也放了进去。

这时,吴哥带着四个工人来了,没用多大会就把土坑挖好了。墓坑也很好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空,墓坑就砌好了。

之后就由我和吴哥,还有大和李半仙,一起把水晶棺下到墓坑,然后盖上了墓板,墓板呢说起来两块也就够了,用的是短水泥板,可墓板用单不用双,只好多用了一块。

坟堆好了。不大,也就是大土堆,作个记号。郝春行了大礼,之后又烧了纸。

李半仙跟着忙了半天,要回家,郝春过意不去,就专门请我父亲、吴哥还有李半仙在一块吃饭。当然,郝春请李半仙吃饭,他是有话要问。

果然,酒喝到一半时,郝春就沉不住气了,夸李半仙:表叔,怪不得大家都夸你是半仙,一点不假呢!

大在一旁说:我说让你们找你李表叔,怎么样?

我一边给李半仙敬酒一边说:李表叔真是神眼啊,到了地里,拔了几棵草,一看,就知道了郝春的爷爷在哪儿埋着呢!

李半仙忙摆手:我不是神仙,其实,这个看阴阳啊,都有窍门。

我说没有看出你用什么窍门啊?

郝春说:就是啊,你到地里,拔了颗草一看,就知道我爷爷在哪儿了。哎呀,真的是太神了。怪不得说,高手在民间,一点不假啊!

李半仙脸上有着潮红,忙摆手:可不能这么说,其实啊,我给你们一说这个窍门,你们也会找了。

我说:表叔,你就是给我说,我们也不明白。

郝春说:就是!表叔这样神的先生,今天我要是不亲眼见,我真的不相信有这么神的先生。说着用手一指我父亲说:上午表叔让我去找你,我还对你半信半疑呢!今天,通过你找我爷爷尸骨这个事,我是彻底服了你了!来,我给你老人家敬一个酒!

说着郝春把酒给李半仙端了起来。李半仙接过喝了。今天喝的酒是我们本地产的今缘春酒,七年陈的,好酒,喝了几杯,再被大家一夸,李半仙就有点飘飘然了。刚开始时,他是光谦虚,什么也不说。到后来,他磕了老底。

李半仙说:爷们,你们不是干这行的,我给你们说了也没事,你们也抢不了我的生意。你们都看着我神,是吗?我拔了几棵草,一看,就知道你爷爷在哪里埋着呢。其实啊,那个诀窍就在草根上。

在草根上?我说:表叔,那草根上有什么诀窍?

我是看哪边的草根长得长。李半仙说:我在那个地方拔了四棵根系旺的大草,看它们的根往哪里扎,我在南边拔得那棵草,看它北边的根长;我在西边拔得发现东边的根长;我在北边拔得发现南边的根长;我在东边拔得发现西边拔得长,我就知道,这个老墓啊,就一定在这个四方形的中心。

大问:那是为什么啊?

李半仙说:表弟,他们小孩是农业不知道,因为他们不种地,你是个种地的,你难道连这个也不懂吗?

大忙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李半仙问父亲:我问你,是生土地长庄稼还是熟土长庄稼?

吴哥在一旁快言快语:当然是熟土地。不然,我們每年耕地干什么。

李半仙说:这就对了。明白了吗?

大又摇头:不明白。

李半仙说:你呀,咋这么笨啊!你想了,咱们的地,都二三十公分深,这个草的根扎到二三十公分深的时候就不往下扎了。因为什么?因为下面是生土,没营养了。草的根往哪里扎?哪里是熟土往哪里扎啊!

吴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们埋一个人。一般都要挖一米多的坑。这一米多深的坑里都是熟土,所以,一到夏天,别的地方的草就把根伸到熟土坑里来,对不?

李半仙给吴哥举了一下大拇指,以示他的话是正确的。

大很高兴,看我和郝春还在云雾里,就给我们解释开了:其实啊,你李表叔的法子说神秘很神秘,说不神秘我一说你们就明白,就是这个草根啊,一到夏天啊,他就喜欢往有水有肥的熟土中扎,因为埋着尸骨的地方都是熟土,那草的根就往墓坑里扎,你李表叔拔起那个草一看哪边的根长,就知熟土坑在那边,拔了四颗草,一看根的长度都往一个地方长,就相应地知道那是埋着郝春爷爷的墓坑了!

我和郝春如梦方醒,不约而同地给李半仙竖了竖大拇指。

因为喝了酒,李半仙的话也就稠了起来,他说:给人看阴阳宅啊,其实说深奥也深奥,我只要不说原因,你们怎么也不懂,要说起原因其实都很简单。比如说啊,在咱们地里打水井,要是你们想,是在高处能打出水,还是在低处能打出水?

郝春说:让我用笨脑子想,当然是在低地了。

李半仙问我:你说呢?

我说:我赞成郝春说的,当然是在低处了!

李半仙摇了摇头:非也。

吴哥在一旁说:你们说的不对,得在高处!

我和郝春问:为什么啊?

大说:给你打个比方吧,就是平平的一盆面,你往里面倒一水瓢水,哪个地方的面会鼓起来?

小时候我常见娘和面,这个问题难不住我,我说:当然是下面有水的地方会鼓起来。

郝春问:为什么?

我说:下面一有水,上面的面粉就喧腾起来。

李半仙手捻着胡须点了点头说:是啊。你大的这个比喻很恰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下面有地下水,上面的土地就喧腾了。所以打井的一般都在田地里找高地方下钻头。

我和郝春噢了一声。李半仙说:坑底怪洼,你没有见过有在大坑底打井的吧!

我和郝春忙给李半仙点头……

送走李半仙,天要黑了。我和郝春要回城了。我们去给娘道别。

娘看着一身又是泥又是汗的郝春,用手拍打了一下,说:小春,你爷爷的尸骨找到了,你也给他堆了坟,烧了纸,你是个好孩子,这样,你就是有根的人了。

郝春给我娘点头,说:是的,婶,谢谢你和叔。

娘说:有根的人啊,做事要亮堂,要对得起自己的根,对得起养自己的那片子土。你爷爷吧,虽然是饿死的,但他身子正,听老辈人说,当年他看着咱村的粮库,可他没动过咱村里一粒粮食。后来他死了,村里人一直传说着他的事。说他的人啊,正,实。

郝春说我知道了,婶。

我问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不丢魂呢?

大在一旁说:有啊,就像你爹我一样,说实话,办实事,不偷不抢,活得自己心里没鬼。

娘说:你大说得对,心里没鬼的人,他是不会丢魂的。

我看了看大,看了看娘,脸红了。

郝春看我脸红了问:婶,叔的意思是不是做人要正,踏踏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事,无论做什么,都问心无愧?

大说:就是这个意思。

娘说:人的魂为什么丢了,开始丢魂首先是从说瞎话开始的。一说瞎话了,他首先自己就心虚了;自己一心虚,心里就藏鬼了;心里一有鬼,就容易吓着了,不是丢魂就是丢魄。

瞎话是我们鲁南的方言,是谎话的意思。我看到郝春听着娘的话,脸慢慢地红了。娘说:我一到街上去,看到了很多人都是空心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大鬼。那鬼在他们的心里呲牙咧嘴对我笑。有些人是穿着很鲜亮、头梳得很亮的人;有的是愁眉苦脸的人;还有的是一些搽胭脂抹粉的女人;哎呀,我一看啊,都替他们头痛。我知道,他们这些人啊,肯定没有一个是说真话的。他们不说谎话啊,他们内心的鬼不答应。我看到很多人啊,他们说瞎话啊,就是为了哄他们心中的那个鬼高兴。鬼高兴了,他们也高兴,鬼不高兴了,他们就会很难过。一个人啊,如果活到那个程度,那个人就完了。不管你再怎么捧魂,再怎么让祖先保佑,也是没救了。

我问娘:那怎么才能有救啊?

娘说:想有救,那除非把自己心里的那个鬼杀掉。杀掉鬼,自己也就得救了。

怎么杀掉鬼呢?郝春问娘。

娘说:想杀掉心里的鬼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人要正。心里的鬼是吃邪长大的,只要心正了,心里没有邪气了,你心里的那个鬼就没有了。

郝春说:婶,叔,你们的话我记下了。

娘把一个红布缝的包交给郝春说:这个是我刚刚给你缝好的,是护身用的,也是压身的,这里面啊,都是从你爷爷坟上带来的土,你带着吧,干你这一行的,最肯遭邪了。以后啊,遇到有邪的时候,你拿出来看看,闻闻,就不会走邪路了。

在路上,郝春一言不发。回程的路要近一个多小时,如果这样像没嘴的葫芦,我能难受死了,我故意挑起话题,说:李表叔这个人真是个半仙!

郝春摇了摇头:他不是。他只是个聪明人。

我不解。

郝春看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知道我故意挑起话题,还是给我说真话,就说:李表叔是个会利用细节的人。他称不上半个仙人。

我哦了一声。

婶才是个半仙。郝春看着前方的路说:婶的眼是火眼金睛,在他眼前,什么都像一碗水似的。

我说我娘的话,迷信,不要全信?

郝春摇了摇头:你觉得婶是迷信?

我笑着说:不是迷信是什么啊?!

郝春说:你错了。我感觉,婶子不光是一个先生,她还是一个哲人。

我说:你要信,那就是吧。

郝春看着前面的路,说:来的时候,其实在路上给你说的,都是瞎话。

我一惊。我看了郝春一眼。

郝春知道我看他,脸红了:婶子什么都看出来了。你没给说,我没给说,婶子为什么能看出来?谁给他说的?

我心想:那是你心里的鬼給说的。就说:是啊,是鬼给说的?

郝春长喘一口气,说:叔说得话很好。

我说:那是大实话。

郝春说:我们这些在名利场上混的人,哪有一个活成叔说的那样?咱们哪个人心里没有鬼啊?

我说是啊!

不远处的社区建设工地灯火通明,机器轰鸣。郝春看着就说:以后咱们村看样就不存在了?

我说:听说咱们一个办事处八个村子都合到一块。社区的名字镇里也起好了,叫什么和谐社区。

扯淡,全市有N个和谐社区。咋不叫咱们闵楼社区啊?

八个村子都想用自家村名做社区的名字,镇里协调的,谁的都不用,用和谐这个词。

这几个村子都同意了?

都同意了。

郝春长叹一声:哎!婶说得对啊,心正了,心里就没有鬼了。

我不知郝春为什么又说出这句话,就看了看郝春。

郝春知道我看他,两眼望着前方说:来的时候,我心里很虚,很空,现在呢,我觉得心里很满。

我说:你那是魂回来了。

郝春说:是啊。是该结束了。

我不知郝春说什么。就用眼看看他,想看出答案。

郝春转脸对我一笑。我发现他的脸不红了。

天黑下来了,整个天地都沉没在夜色里。

我和郝春向灯火通明的城市驶去。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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