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李敖二三事
2019-06-14林丽苹
林丽苹
初相识
1975年,位于敦化南路一段的金兰大厦竣工,我买下十二楼的一间房子,稍事装潢后,就住了进去。那时大约有八户租给美国在台协会当宿舍,因为我幫房东收这些外国人的房租,人家就都以为我是房东太太。
两年后,台北发生了个很大的地震,那些租房子的美国人,十之八九都吓得跳出房门,逃命去了,从此不再回来。所以我隔壁的房子就空了。
这隔壁的房子,是 《联合报》 记者李刚的,我一听说他要卖掉,就跑去找他。
“你卖之前,一定要经过我同意。”我说。
“为什么?”他看着我,推了推眼镜。
“因为买的这个人,未来要跟我做邻居啊!”
“那你自己选好了。”李刚很客气,回房间拿了钥匙,就交给了我。
拿到钥匙后没几天,一个凉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门铃。门一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对我微笑。他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裤,剃个小平头,气质斯斯文文,站得规规矩矩。
“什么事啊?”
我没见过他,所以知道他不是住户。
“我要看房子,听说钥匙在你家。”
“对!但我没时间陪你,你自己进去看好了。”我转身就拿钥匙给他。
那时我家开的牙科诊所忙极了。
“可以这样吗?”他很惊讶。
“当然可以啊!我说了算。”
于是他自己开门进去看,看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又来按我门铃。
“怎么样?”我问。
“还可以啦,不过,有这么多缺点……”他拿给我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哟!这是新房耶!哪来这么多缺点?”他的斤斤计较令我有点不耐烦。
“这房子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我要。”他马上回答。
“你要啊?”
“签约不晓得要和谁联络。”
“等等,我有话要问你。”我仔细端详他。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啊!你平时做什么的啊?”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名片—— 政治大学研究员。
“喔!你教书的啊?教书的好,生活就是很单纯。”
那时候我才三十六岁,对于人情世故还不是很成熟,所以一听说他教书,心防就卸了大半。
“那你家有什么人呢?”我接着问。
“有六十岁的妈妈,还有个小女儿。”
“那人口也是简单。”那时我根本没想到他没老婆。
“为什么问我这些?”
“因为一旦你买了房,就要跟我做邻居啊!我得搞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我不要来一个奇怪的人,将来和我闹得很不愉快。”
“喔,这样啊。”他想了想,然后又客气地问了一次,“那签约我要跟谁联络?”
“我把屋主的电话给你。”我念了号码。
他用小笔记本抄了下来。然后就在我要关上大门,而他要走进电梯时,他突然回过头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以后就好好跟我过啊!”
这就是我初遇大师的第一面。现在回想起来,真觉不可思议。平时我是个反应很快,又很谨慎的人,但那天怎么会懵了呢?居然没注意到他没提到老婆。如果知道他没老婆,我不会这么干脆让他做我的邻居,一定要再问他很多问题,看他究竟是老婆死了呢,还是有了孩子却不结婚。那天大概是看诊太忙了,导致我脑袋转不过来。
晚上我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接着才想到,我只看了名片上的职称,名字根本不知道。所以就爬起来,把收在抽屉里的名片拿出来看看。我的妈呀,是李敖耶!我吓了好大一跳,随即感到这非常有问题。当时想,也许过两天看看,他就不要买这个房子了,不然我可能是找了个麻烦。因为他到处和人结怨,和人没有不打官司、不告状的,他的恶名就是这样昭彰。
过了几天,电话铃响,他说:“房子我已经付了订金。”
“什么?你买好啦?”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房子开价多少?”
“两百六十万。”
“喔?那还可以啦!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进来?”
“我过两天付清余款,然后要叫人来装修一下。”
“对了,”我忽然想到个问题,就问他,“你的刑期不是很久吗?怎么有办法从监狱出来?”
“是你们国民党的朋友,吴俊才 (时任中央党部秘书长) 保我出来的。”
放下电话,我心底咚咚咚,觉得完蛋了,他这个麻烦要住进来了。接着我打电话给吴俊才先生,他就住在我家后面,而且是我家诊所长期的病人,所以还蛮熟。
“欸,吴先生啊!你怎么让李敖就这样出来了呢?听说还是你把他保出来的。”
“啊,那是奉了经国先生命令。”当时放大师出来要有保人,但亲人都不可以保,一定要外人保。可谁敢保他?所以最后还是经国先生下令吴俊才秘书长把他保出来,接着安插他到政大研究所,也就是让他出来还有个头衔和薪水,算是安抚他。希望他学乖了,不要再闹事。
房子装修好后,大师搬了进去。刚开始他都把门关起来,不跟任何人来往,也没看到什么人来找他。我家因为是诊所,所以大门通常开着,免得病人一直把电铃按得叮当叮当。
有天早上,我看见他出门。“李先生,请站住。”
他愣了一下。
“你搬来这几个月,没看见你有什么活动。我不是监视你,只是关心你。你那么年轻,把自己关在门内干吗啊?在创作啊?”
“没有,我什么都没写。”电梯来了,他走了进去。
“奇怪耶!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却不写作?”我按住电梯钮,“你都在想什么呢?以后人生干什么呢?再说,你除了写作还会什么?人活着总要做事啊!也没见到什么人去你那儿,当然半夜我是不知道,白天反正我门开着,一切都尽在我眼底。你这样好可惜喔,才四十几岁,来日明明还长得很。”
他听了气急败坏,踩了好几下脚,导致电梯微微摇晃。“你叫我写作?结果我写的东西都被封杀!你知不知道我写了八十几部书,被封杀了六十几部!连版税都没拿到!”
“但你不写作好可惜喔。我只是可惜啦,没有别的意思。”我放开了按钮,电梯门马上关了起来。
首交锋
大师搬来以前,美国人和我两户之间的空地,有一块很大的澎湖大理石。这大理石是楼下几个管理员合送我的,他们和一些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运上来,并按照我的意思,朝着适当的方位摆放。以后每回我出门,看着都觉得气派。
大师搬来后,有天就来敲我门:“院长,请问你,这块大理石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不好啊?”
“还可以。”他点点头。
“喔,还可以就摆在这吧。”
“可是有个问题啊!”他踏了下地板,“这放石头的地方,你有没有考虑到,有一半是我的啊?”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超过了地界。他的思维说好听点是细致,说难听点是计较,要是一般人碰到这样的事情,不就吵架了吗?
“啊?你那么跟我计较?”
我看着他那副摩拳擦掌、准备要吵架的样子,想着怎么回答。
“好!本人很大方,靠近你门口的一半大理石算你的,另外一半是我的。若你不喜欢,把它剖了一半丢掉也可以,任你处理。”
因为这大理石太重,没十个人绝对搬不动,我没有办法处理。
“有一半是我的啊?”他很惊讶。
“对啊!我拿出来就分你一半啊!”
然后我们约法三章,从今以后拿到门口的东西,他一半我一半。谁要是想拿东西到外边来,就要分对方一半。
这块大理石,好像就是我们交锋的基石,它奠定了我们往后几十年相处的墨规。
过了一阵子,有天我打开门,就看到一大盆红白相间的郁金香,摆在大理石旁边。我当然晓得是大师买的,但故意不吭声。
隔了两天,他忍不住问:“欸,你有没有看见门口那盆花?”
“有啊!还不错的,郁金香啊!”
“我买的啊!”
那时台湾的郁金香很贵,因为才刚开放从荷兰进口。
“我知道,你又不会种。谢谢!”
又有一天,我打开门,看到他家门边摆了个大鞋柜。我走近一看,就确信那是中山北路买的外国货,以当时市价,没有六千五百块以上不可能买到。六千五百块是什么概念?当时我住的房子才两万多块钱一坪 (约合3.3平方米),现在来说,那鞋柜大概值二十几万。我看着鞋柜上那美丽的木纹,心想:“我们定下的规范还不错。”
然后过了两天,他看我没什么表示,就跑来问我:“欸,你有没有看见我买的鞋柜啊?”
“有啊!蛮好的啊!很贵欸。”
“我想摆个鞋柜,可是你说,今后我放在门口的都要分你一份。”
“正是这样,谢啦!”我对他笑笑,“你毕竟有眼光,肯舍得买这么好的东西。东西这么贵,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白馒头
他慢慢开始和我有一些互动后,我知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面,经常没什么东西吃。有天我买了十个白馒头,就把四个放在他鞋柜上,接着按门铃。
“什么事?”他开了个门缝问。
“大师!这是很有名的‘不一样馒头,排队很久才买到的!分你四个,因为你又不会去买。”
他拉开大门,拿起盘子,很惊讶地看着我。
“别惊讶,以你的才华,以你的写作能力,你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我期许你有天成为大家的大师。”“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叫他“大师”。
记得我第一次在鞋柜上摆食物的时候,没按他门铃。回到家张医师 (我先生) 就说:“你要按一下门铃啊!光是摆在门口,他不敢吃啊!”
“为什么?”
“他会以为别人来毒死他。”
后来我和大师比较熟,就聊起了这事,他承认自己的确有这一层忧虑。
其实,他防范心还是很强的。
送书籍
大师搬来没多久的时候,有次他进到我家,就问我:“你们家不看书的啊?怎么家里一本书都没有呢?”
“看啊!”
“看什么书呢?”
“我喜欢的就翻一翻啊。”
他看向我的钢琴,更惊讶了。“你學音乐的,怎么连音乐的书都没有?”
“喔,因为我看完就丢了,不然就送人了。”
我念的是艺专的音乐系,我的书都给了小一届的一位学弟,因为他家里很辛苦,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更何况,那时的书又贵,公务员一个月三百块不到的时候,我们一本原版的书要三百五十块。
那学弟整天跟着我,人家就都以为我们在一起,其实他只是等着拿书。毕业考试时,我在里面考,他在外面等。所以我毕业时,一本书都没有了。
“喔,”他想了一下,“那我送你一点书好不好?”
“可以啊!但给我不就是浪费吗?我又不太看。”
“摆摆也好。”
所以他就送了我 《胡适选集》 和 《诺贝尔文学奖全集》。
过了几天,他又来我家问我:“虽然是装饰,你有没有多少翻一下啊?”
“有啦!”我打开厕所门,给他看马桶水箱上的书,“坐在马桶上会看个几页,上完厕所就搁着了。”
他哭笑不得。
几年后,他又送了我 《李敖大全集》。我把书摆在正对家门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就说:“这个位置太好了!”
走楼梯
大师搬来的头两年,经常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个水瓶,在十一楼和十二楼的楼梯间,走上来、走下去。
“你在干吗?”有天,我终于忍不住问。
“做运动,最便宜的运动。”他喘着大气,用手背擦汗。
“那干吗拿着书呢?”我看了看书名,感觉是没什么意思的书。
“我在背书。”
后来我叫他不要再这样爬了,因为下楼梯太伤膝盖。所以,之后他就改成从一楼爬到十二楼,再搭电梯回到一楼,然后又爬到十二楼,这样的循环。
还有次,大概是清晨,大师很高兴地骑着脚踏车,“咻—”地溜进了金兰大门口,而我正好站在那。“你到哪去了啊?”
“我骑去台北火车站,还绕了一圈。”他红通通的脸上透着得意。
“干吗去啊?”
“买张车票。”
“你脑筋不清耶!”我大声骂他,“骑什么脚踏车?多危险啊!你以为脚踏车可以随便骑啊?”
“我只是想运动一下……”他呆呆地看着我,不明白为何被骂。看了柜台的管理员,管理员也不置可否。
“你外面那么多敌人,说不定哪天谁会故意开车子撞你,以后不准骑!更何况,清晨骑本来就很危险,经常会遇上酒驾的。”
一直不动声色的管理员,眼看大师进了电梯,才跟我说:“唷!他给你骂得没敢动。”
“当然!他知道我是为他好。”
大师后来觉得我说得对,就买了个固定脚踏车的支架,改成在家里骑。
不怕我 ?
大师搬来没多久时,有次他对我说:“我是个厉害角色。”
“那自然。”我完全同意。
“但你怎么不怕我?”他皱起眉头。
“啊?我为什么要怕你?”
大师愣了一下。
“我又无求于你,你也无恩于我,彼此相处又很尊重,很有尺度。我不怕厉害的人,反而很愿意和厉害的人做朋友,因为厉害的人大都明事理。”
“那倒是。”
“我只怕浑的人,对那种人就是有理说不清。你厉害,而且我觉得你蛮讲理。就算偶尔做些离经叛道的事,也都还站在个‘理字上。”
“喔!”他眼睛一亮。
“再说,有没有谁说过我害人呢?”
他看着天花板,想了几秒钟。“那倒没有喔。”
“你最擅长的就是‘以证据骂人,但我行得正,根本没有小辫子让你抓啊!无法修理我,还怕你什么?我这一生没什么本事,唯一厉害的就是安分守己、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去占人便宜,也不让别人踩到我的界线,而要是谁故意来踩,我绝对予以还击。所以哪天要是你不讲理,我就骂你,骂没有用,我也还有一招。”
“什么招?”他探身过来。
“躲你啊!把你关在门外,把我关在门内!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以后,每当大师遇到朋友,而我又刚好在旁边,他就会指着我,向对方介绍:“这就是我最厉害的邻居,你相信吗?她不怕我耶!”
买车位
大师买的房子没附车位,他一直想要一个。
有天他跟我讲:“嘿,我们来搞搞看,看能不能搞得我们都有车位。”
“我有车位啊,早就买了。”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车位应该是我们大家共有的!”
“谁讲的?金兰的22个车位,是22个人持有权状。你怎么可以搞呢?搞不到的,别搞了。”
他不相信,就搜集资料,花了一些时间研究。结果正如我预期,当初大家买车位的法律文件毫无破绽,也就没有他可以见缝插针、胡搞瞎搞的余地。他认知到这点后,非常失望。
后来有天,我睡一觉起来,忽然想起地下室其实还有闲置的空间,大约就是一个车位的大小,只是位置很差。如果车子停在那里,后面的车子就不好进出,所以不能直接把那地方变成车位卖掉,于是,我打电话给当初建这大楼的负责人叶财记。
“欸,叶老板啊,你那个车位画得不太好。”
他现场来看过后,也承认不太好,不过,后来我解决了问题。本来发电机位在机房的正中央,我找工人把发电机往左边推过去,接着把机房改小,就在柱子旁边挪出了一个位子,那边比较好停。
“啊唷!原来那里还有一块土地,”叶老板说,“怪不得我每年都多收到一张地价税单。”
“既然有这个空间,而李敖大师刚好想买个车位,你就卖给他吧。”
“张太太!”叶老板双手合十,欲哭无泪,“你行行好,别招来这个牛鬼蛇神,我惹不起他。”
“放心啦!”我拍拍他的肩,“有事我承担。”
叶老板苦思许久,看起来百般不愿,但终于还是说:“好吧,我卖。”
“那多少钱啊?”
“你说就好了,”他连忙摆手,“我不要说。”
他连说价都不敢。
我和大师讲了这事。
“你看!你有钱要买东西,人家怕得几乎不敢卖给你。”
“喔……”他若有所思,“那该用多少钱跟他买?”
“如果你想买,就要照市价。找人来估价后,你愿意就买。”我一边回话,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总之,为了无中生有这车位,我可费了不少功夫,该照顾你的我都照顾了。”
专家估价后,那车位市值两百六十几万,但是要交个十万块的增值税。结果,大师不只买了车位,连税金也一起帮叶老板交了。大师这件事做得很漂亮,得偿所愿,还兼顾了人情。
“这桩买卖,他对我可真好!”叶老板不敢置信,“多亏了你!”
“他对你好,跟我没那么大关系。”我在电话中说,“买卖不占便宜,就是他的本性。人啊,不打不相识。你没想到大师有这么圆融的一面吧!”
缓降机
大师家里没什么装饰,书倒是一堆,连房子的隔间都是用书叠成的。可是书一多,就怕火災。万一哪天真的烧起来,岂不是完蛋?为了安全,有天他就买了缓降机。那缓降机是火灾时专用的,是附有一条长长的绳子、能垂直升降,而且应该是可靠的机器。当时一台缓降机要六万块,三十几年前的六万块是很大一笔钱,他还买了两台,先是在他家装一台,然后在我家也装一台。
“你装这个干吗?”我问。
“以防万一啊!消防车的云梯只到十楼,而我们都住十二楼。”
机器装好后大师很高兴,于是对我先生说:“欸,张医师啊,你绑个绳子,下去试试看!”
“奇了!为什么你不下去,却叫我下去啊?”张医师拿了绳子,就递给大师。
“因为我怕死,”大师腼腆笑笑,“不敢下去。”
后来还是装机器的工人试给我们看。原来使用缓降机,得爬出窗外,用绳子绑个好复杂的结,再慢慢晃下去!这不到紧急情况,谁敢下去啊?而且,就算情况危急到非下去不可,我们谁也没那个体力抓绳子,抓不好就会掉下去,在众目睽睽和尖叫声中,摔成一个又一个肉饼。
许多年后,火灾一次也没发生,我觉得那个机器太占地方,而且未来大概也派不上用场,就趁第二次装修时丢了。大师的倒是原封不动,在防尘罩的庇护下,随时待命。
丢缓降机的时候,我跟他说:“算啦算啦!遇上火灾我也不逃,大不了跟金兰同归于尽!”
擦玻璃
我们金兰每一户,从正面到侧面,都是四十四块玻璃窗,窗户多的好处就是室内明亮,坏处就是清理很费工夫。大师刚搬来时还没结婚,一个独居的大男人,却把窗户和房间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一般人都是看到玻璃积灰尘了,或是有些雾了,才偶尔去擦一下。但大師很勤劳,总是在灰尘还来不及生成时,就拼命擦,把玻璃擦得傻瓜亮,亮到有时我甚至怀疑,窗户上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玻璃?
还有擦地板,不是拿拖把,他都是跪在地上擦。他对擦过的地板要求很高,那就是一根头发都不能有,可见他是多么爱整洁。所以我第一次到他家时,我说:“唉唷,我拖地啊,都只是拿拖把写几个大字就完事了,你这样我真的自叹不如。”
他很怕别人用他的厕所,别人用过他就觉得不干净。虽然客人来到他家,有需要的话厕所是一定会借,但客人一走,他就赶快清洁。
还有,他的内衣,哪怕破了也是洗得白亮。晒衣服的时候,他一定要裤子晒一边,衣服晒另一边,以一样的间隔对齐。这跟他对待藏书的方式一样,也就是一丝不苟、分门别类。
一般人都不了解他的这一面。至于他交来的女朋友,贤慧的固然也有,但大都不会做事、不替他打理。其实大师也不要人家帮他打理,家里的整洁,他坚持自己来。
有次一位国民党的要员问我:“张太太,你觉得李敖的政治倾向,会不会有危险?”
“不可能。”我马上回他。
“怎么说?”他倾身向前,眼神炯炯。
“他家那四十四块玻璃,擦得比我都亮,可见他每天要花多少工夫在意自己的生活品质。亡命之徒不会这样,所以他不可能造反。”
“喔!你言之有理!”
大师对家事是那么一丝不苟,可是结婚以后,就几乎不做了。以正面的角度来看,这也许能解读为:他相信王志慧,觉得她能将家事做得很好。家事不必操心后,大师就多了不少读书写作的时间。
忒大方
大师对九个管理员很好,哪位生病他就赶快掏钱,而且不是掏一点点,他一给就是五千块。当时五千块很多,管理员的月薪才三千多。还有逢年过节,红包一发就是每人三千块。
所以那些管理员觉得,这下可找了棵大树靠。大师都跟管理员说:“我给你们钱,可千万别跟院长说,不然她会拿回来。”
他动不动就发钱,是因为觉得管理员赚得并不多。
当然这种挥霍的事我不会做,我只把钱花在刀口上。
“你好小气。”大师有次跟我讲,而我用眼角余光瞄到,管理员在旁边偷偷点头。
我看向大师的夹克口袋,果然比平时扁了一点,再看看管理员那一直插在口袋的右手,以及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就明白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你是大方啦!”我这样回他,“可是我是当家主事的人,整栋大楼都归我管,每天都得苛算着过日子,当然小气啰!”
管理员说要上厕所,就下楼去了。我知道他八成是回房间放东西,但我不管他。
“我不能大气啊!大气就败家了!”我继续对大师说,“更何况,我小气是占了谁的便宜啊?或是刻薄了谁啊?做公家的事,就一定要秉持着法度,谨慎用钱。我不能落谁话柄。你呢?没有法度,心情好的时候,就随兴挥洒钞票。当家主事的人,可不是这样做事喔!”
“喔。”大师应了我一声,但脸上的表情啊,好像在说:“你是你,我是我,反正下次我高兴,还是要给钱!”
(选自《档案春秋》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