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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涡流

2019-06-14猫主义

文苑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失踪者售票员老刘

文/猫主义

同州区电影院是一个外延极小的地方,没有一个路牌指向它,也没有一张传单或名片以它为参照物,“同州区电影院向东50米”,这样的描述是没有的。地图厂倒闭那年(有人说是2006年,但我们不能确定),它又剧烈地缩小了一次,最终变得比爆米花出锅的声音还要小,比一张票根在三级南风里的连续运动范围还小,甚至比某些蚂蚁窝还小。电子地图的天眼虽然不至于看不到它,但在每一块屏幕上,它应在的位置,都只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同州区电”四个字,“影”和“院”被远远甩在运河另一边,像两只掉队的候鸟。可能是显示错误,也可能有人为因素,我们不能确定。

即便同州区电影院已经小到极致,还是不时有人走失在这里,频率大致为每月2~4人次,夏天更稠密一些。通常是孤身远道而来的人,对附近不熟悉,本来要走东五环参加老同学婚礼,或者去参观宋庄的比邻星大使馆,或者到孔雀公墓和某位祖先聊天,不知怎么就绕到这里来。

“时间还早,为什么不看个电影呢?”一开始通常是这样的想法,然后排队阅读影讯、排队买票找零、排队上厕所、排队崩爆米花、排队逛地摊、排队看云、排队穿过空地、排队检票进场,这一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大马庄派出所的临时工老刘,退休前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去同州区电影院寻找失踪人口。接到协查电话,调看监控录像,快进、快进、暂停、后退、暂停、放大、起身,披上墨绿色的外套,骑上自行车,沿一条名叫“东风东路”的褶皱进入同州区深处。

“什么片子?哪场?”

“不看电影,所里来找人的。”

售票员一看是墨绿色的老刘,语气就亲切了许多:“人进了哪个厅知道吗?”

“就从一号厅开始找吧。”老刘很注意地回答——不能说“1号厅”,因为这里只有“一号厅”没有“1号厅”。汉字和阿拉伯数字的区别一般人听不出来,但这里的人能听出来。

售票员放下半截甘蔗、半截地摊文学或半截毛线裤,撕给老刘一张印着“一”字的小绿纸片,作用相当于过去的站台票。有时候售票员表示要亲自陪老刘走一遭,另一个人就会冒出来接管他的工作,可能是另一个售票员,也可能是这个售票员的分身,老刘不能确定。

进了检票口,离一号厅的入口还有段距离。昏暗中的走廊散发着干涸河床的气味,曲曲折折溯向某个不可知的源头,好像随时会有洪水迎面涌来冲走一切。如果售票员没有跟来,在想象中的洪水发生之前,老刘其实可以一直走下去,进入二号厅、三号厅乃至正无穷号厅。印着“一”字的小绿纸片并不限制这些,就像捏着站台票的人照样可以登上火车,消失在远方。不过这种事既危险又缺乏意义,老刘不会去做。他只会从一号厅开始,打开强光手电筒,照过一排又一排蒙着红色天鹅绒的座椅,无视一张又一张惨白面孔的叫骂,直到把人揪出来。

被找到的时候,有的失踪者已经在里面待了几天,有的待了几个月。家里的仙人球旱死了,阿斯匹林过了保质期,儿子考上了大学,爱人提交了“解除婚姻关系”的申请……而他们还以为自己只是看了一场有点长的电影。

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至今还在里面,只要没人报案找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待在里面直到时间尽头。无人关心的失踪者不是失踪者,而是遗忘者和被遗忘者。将来电影院被拆掉的时候,这些与世界相忘的人可能会跟着消失,也可能突然出现在尘土飞扬的瓦砾堆中,穿着过时的衣裳,带着褪色相片似的恍惚表情,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哪种可能性对他们更好一些,哪种对世界更好一些,我们都不能确定。

其实同州区电影院早就该被拆掉了,它太旧了,存在的意义已经稀薄,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危险。经过数年不动声色的观察、倾听和斟酌,老刘把这种危险命名为“时间的涡流”。被找回来的失踪者中,一个中年人声称见到了母亲第一次约会的样子:梳着麻花辫,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笑起来很好看,旁边坐的男子面目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他父亲。一个女青年说看见了去世的姥姥:脊背还是挺拔的,别的观众被电影逗笑的时候,姥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桃酥。另一个女青年感到与她隔着三个座位、把脚蹬在前排椅背上且屡教不改的双胞胎男孩,分别是她的儿子和孙子,尽管她其实还没有结婚。还有一个老人认为某个两次掠过幕布的人影是他导师,他因为一种奇异的羞耻感而两次缩成一团。

诸如此类的景象让人心乱,最终每个人都说服了自己,承认是看错了,或者是做梦。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既然已经挣脱了涡流,生活就要继续。

售票员告诉老刘,文件已经下来了,听说节后就动工。这话是好多年前说的,七种节日走马灯似的转了好几圈,同州区电影院还完好无损。还在排号呢,售票员又说,要拆要改的地方太多了。

这些年老刘已经目睹了许多事件。巨型环岛消失了,同州区戏院变成了私人宅邸,图书馆摊开变薄流向四面八方,粮油厂携粮油店遁入雾霾,数十座天桥在破晓之前腾空而去……见得多了,老刘逐渐意识到时间的涡流无处不在,只有大小强弱的区别,城市不断拆拆建建、修修补补、改改迁迁,就是要尽可能消除涡流对现实生活的影响。那些年头久的、人流量大的公共场所似乎更容易形成强大的涡流,但也不绝对。

一个人的故居可能成为他最难逃脱的涡流,坟墓则毫无疑问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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