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灯和咔嚓
2019-06-13周晓枫
周晓枫
小翅膀是给孩子们快递噩梦的小精灵,这天,小翅膀把一个噩梦添加了情节,改写了结尾,变成了欲扬先抑的美梦。可是,擅自改变噩梦的性质,是要受到惩罚的!
怎么罚?
罚小翅膀今天把最最可怕的大妖怪、最最恐怖的大恶魔,送到一个小孩子的梦里!
是的,妖怪和妖怪是不一样的。
比如,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妖怪,还来不及上怪物幼儿园呢,就到一个小男孩的梦里去游玩。没想到,他遇到一个胆子特别大的男孩,男孩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做个伟大的探险家。他觉得摇篮里的小妖怪长得鼓鼓囊囊的,嘴里还会吐泡泡,和妈妈刚生下来的小弟弟很像。他喜欢妖怪,围着小妖怪转了三圈。他害怕妖怪吗?才不!这回小男孩知道自己有多勇敢了!
演技不出色的小妖怪,相当于电影里的群众演员,不容易让人记住;等真正厉害的角色一上场,谁还敢在下面出声?大恶魔来了,连小妖怪都怕,更别说那些小孩了!
小翅膀今晚送出的噩梦,主角就是大恶魔——咔嚓!
有人上台,要用舞台上的聚光灯照耀;有人却相反,“噗”的一声,蜡烛被吹灭了……嘘,他来了。
咔嚓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程度呢?连他自己都拒绝照镜子,他还把像镜子一样反光的地方都涂黑了。
梦境里的动物被他吓得一动不动,忘了逃跑。有一个黄昏,鹿和狮子都去喝水,正好遇到口渴而来的咔嚓。他们看到咔嚓的瞬间,一个闭上眼睛忘了跑,一个睁大眼睛忘了转动眼珠。咔嚓慢吞吞地喝水,连河马都沉在水里,不敢上来换气。
别人眼睛里是小而圆的瞳孔,咔嚓不是。他的瞳孔是闪电形的,咔嚓!也许他的名字就由此得来。
有些妖怪去噩梦里,就像小孩子的父母上班似的,得换换衣服,妖怪们的衣服式样有点儿老,上面画着血或者骨头架子;还有的妖怪,就像小孩子的父母出差似的,还得拖上一个行李箱,里面全是吓唬人的道具。而咔嚓不用装扮,咔嚓非常自信,因为他的长相就是他的天赋。咔嚓不需要服装,不需要面具和道具,不需要虚张声势,不需要做任何表情和动作,他只要到小孩子的梦里睡个懒觉,就足够见效。
这么多年来,咔嚓从未失败过!
噩梦的开场让咔嚓意外,太陌生了!
咔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这个叫阿灯的小男孩稳稳地坐在他的对面,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直视着自己,目不转睛。这不奇怪,被自己吓傻的观众多了。可阿灯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慌乱,还带着好奇和兴奋,介绍完自己之后,阿灯友好地问候咔嚓:“很高兴认识你!嗯,你是谁呀?”
咔嚓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稀罕事,没有经验,没有心理准备,他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咔嚓突然觉得这回有意思了,他终于遇到对手啦!他倒要看看,这小家伙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和本事。
咔嚓翻了一个很大的白眼,同时龇出最大的牙,咔嚓有的是僵尸表情包。
可阿灯依旧不动声色。
没关系,像游戏闯关似的一步步来,看你能打到几级,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咔嚓“哼”了一声,从翻着的鼻孔喷出一股冷气。他走近阿灯,伸了个懒腰,甩甩手腕,活动活动胳膊和脖子……咔嚓活动身体的方式,一般人没见过。他的手腕,有长臂猿那样的球窝关节,可以三百六十度地翻转肘臂。你站在他背后,他可以像章鱼一样轻松地握住你。他的颈椎像猫头鹰一样无比灵活,可以把脑袋从前面转到后面再转回来。他还可以脸朝后、腿朝前地走过来。不过,好久没转脖子,害得咔嚓差点儿落枕了。
阿灯却没被吓跑,他歪着头问咔嚓:“你怎么不说话呀?”
这个小孩怎么回事,他是发烧说胡话吗?怎么还敢稳稳当当地坐着,不逃跑?咔嚓想不明白。
于是,咔嚓升级了对阿灯的威胁手法,他觉得自己滑稽得像个手忙脚乱的哑剧演员。对咔嚓来说,还需要额外想办法来吓唬人,简直相当于考试作弊,丢人!
咔嚓表演了半天,阿灯却邀请他一起来吃巧克力,他有三颗巧克力,可以分给咔嚓两颗。这不是侮辱人吗?这个小男孩怎么回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吗?可熊和豹子也怕咔嚓啊!
可恶!咔嚓恼羞成怒,他要揪住阿灯的衣领,让自己可怕的脸贴近他,吓吓他!如果咔嚓是走过去的,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怒火中烧的咔嚓力气太大,他没控制好步子,一下撞到了阿灯身上。
与陌生的朋友撞了个满怀,阿灯很高兴。他一直听到对面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却不知道是谁。可他没想到,一下子能这么亲密。
对阿灯来说,有朋友来总是好的,一个人待着才是噩梦。生活中的阿灯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希望有人在自己身边,他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
只有极其微弱和隐约的光感——对阿灯来说,世界永远是黑的。盲孩子阿灯,没见过怪物,他也不知道怪物长什么样,所以,他不知道害怕。就连阿灯的梦,也是模模糊糊的,就像冬夜雨天的窗子。他只觉得对方是混沌的一团,撞在一起的时候,阿灯碰触到咔嚓有点粗糙的皮肤,阿灯觉得,他的新朋友一定走过很多、很远、很辛苦的路。而且,新朋友不爱说话,是因为害羞还是害怕呢?阿灯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些。
“我看不见,我能摸一摸你吗?”必须是摸到的,阿灯才能确切感知对方的存在,“你要是还不说话,就算默认,就算是同意了哦!”
被触摸的感觉太怪了,咔嚓从来没有被人抚摸过,不知道这会不会比挨打更难受。咔嚓的毛都竖起来了,尖如钢针。但阿灯只是把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咔嚓。
咔嚓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像被特别的疼爱和珍惜一样。渐渐地,一个盲童给予的温柔,让咔嚓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架被弹奏的钢琴那样美妙。
咔嚓晕晕乎乎的,竟然同意阿灯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旋儿。
阿灯说:“哎呀,你的发旋儿是心形的。”阿灯的手指敏感,比眼睛看得还准。
咔嚓继续晕晕乎乎,竟然同意阿灯摸了摸自己的脚。
“你的脚像面鼓。”阿灯肯定地说,“大象的脚底就是这样的。”
阿灯和咔嚓聊起天来:“别人说,大象很大,很多个盲人在一起都摸不全。摸到耳朵的,说大象像蒲扇;摸到尾巴的,说大象像绳子;有一个盲人摸的时候,大象正好抬起脚来,他摸到脚底,就说大象啊,像一面鼓……”
“盲人摸象。”咔嚓最喜歡成语了,他知道这个,所以脱口而出。可是,咔嚓立即后悔自己这么多嘴,他怕“盲人”这两个字伤害到阿灯。
阿灯才不在意呢,他太高兴啦!新朋友对自己说话啦。况且健康人看大象就是一头大象,盲人能用手“看”到更多的东西。再说,世界也像一头大到无边的大象,根本没人能够看得全面。每个人都靠自己的触摸,然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别人,彼此分享,我们才能知道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阿灯喜欢咔嚓,因为他的名字独特,因为他和所有人的长相都不一样,因为他带给阿灯新鲜的触感、新鲜的发现。
因为没有和别人亲密接触过,所以咔嚓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底下会有痒痒肉。咔嚓笑得不行,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他习惯了每天都气势汹汹的。
阿灯诚恳地说:“咔嚓,你的笑声真好听。”
咔嚓吓了一跳,阿灯怎么知道自己的秘密?咔嚓讨厌自己的模样和脾气,但有一样自己的东西他很喜欢:声音。谁也不知道,咔嚓会偷偷唱歌给自己听。他当然不会在别人面前唱歌啦!妖怪嘛,应该压低音量,冒充嘶哑,扯开嗓门,使劲叫喊。多数时间里,咔嚓都是一个沉默到有点儿阴森的大魔王,难得有谁听过他的声音。
咔嚓喜欢听表扬,喜欢让大家知道他明白很多成语,更喜欢别人夸他的声音好听……可是,他习惯了恐吓,他喜欢拥有令人战栗的力量,因为这能体现出他的价值。
可大妖魔咔嚓突然颤抖了两下,他恐慌起来,因为阿灯摸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怎么感觉不到你的心跳啊?”阿灯把耳朵贴过去,很小很小的声音,要特别仔细才能听到。阿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给咔嚓带来多么大的惊恐,有个成语形容得准确:毛骨悚然。
多年以前,咔嚓听过一个关于妖怪心脏的故事。
那时,咔嚓的年纪还很小。有一天,他被派送到杜安小朋友那里当噩梦男主角。
这个噩梦本来应该晚些送到,但那个快递噩梦的小精灵要去参加森林聚会,他提前把噩梦送到杜安枕边就跑了。小咔嚓埋伏在草丛里,杜安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是觉得草丛里有什么在窸窣作响。
戴着花镜的奶奶翻着图画书,给杜安讲睡前故事。她没发现小孙子已经睡着啦,还在讲啊讲……因为奶奶讲的是妖怪的故事,咔嚓就注意地听着。
故事讲了一个小武士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他跋山涉水,找到妖怪。小武士假装和妖怪做朋友,骗取了妖怪的信任,让妖怪把自己的心脏藏在哪里告诉了武士——那可是个很大的秘密,妖怪从来不告诉别人。
于是,小武士翻过山峰,越过湖泊,找到了妖怪的心脏,并把它给打碎了。
这个童话故事成了小咔嚓的噩梦,妖怪多善良,多信任朋友,才把存放心脏的秘密地点告诉给武士,可是武士只为证明自己勇敢,就背叛了友谊,打碎了那颗心脏。小武士的作为是勇敢吗?这是自私,比最坏的妖怪坏多了!哎呀,和人类做朋友太可怕了,小咔嚓想着。
其实,真正的妖怪并没有把心脏放到别处,只是埋在了胸腔深处……就像用很多条手绢,包了一颗很小的豌豆。童话里有一点是没说错的,妖怪的心又小又易碎,即使是那么大的妖怪,也只有一颗小小的、脆弱的心。
阿灯摸到了咔嚓的心脏,他要干什么?他是不是冒充朋友来换取友谊,然后要伤害自己呢?咔嚓警惕起来,闪电形瞳孔亮了一下,心想:阿灯,你这个小骗子!
“真的,你的心跳声为什么这么小啊?我的眼睛看不见,可听觉特别好,连我的耳朵都快听不见了。”阿灯诚恳地告诉咔嚓,“我的心跳都比你的声音大。不信你听,嗯,在偏左的位置。”
原来,阿灯不是要让咔嚓心碎,阿灯也毫无防备地告诉咔嚓自己的心放在哪里。咔嚓明白了,他现在无比信任阿灯,即使被人类的童话威胁过,咔嚓也甘愿冒险,不愿放弃这份可贵的友情。
后来的梦境断断续续,有点儿乱。
晚上的海,黑得可怕,但阿灯不怕,他已经习惯了永远的黑暗。阿灯告诉咔嚓,在深海里,所有生命都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可他们不悲伤,多数生物都会发光,他们每天都有一个圣诞节。
他们俩燃烧起篝火,一起吃棉花糖。不是云朵形状蓬蓬松松的那种棉花糖,是一种看起来像块橡皮泥的棉花糖。这种棉花糖非常神奇,咔嚓帮阿灯烤着吃,棉花糖会噼里啪啦地释放焰火,然后变成一种可以吃的花;再烤一下,焰火之后,又变成另外一种花。所以,它既是棉花糖,又是桃花糖、樱花糖、桂花糖、玫瑰糖。
阿灯和咔嚓,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咽到肚子里啦……他们心花怒放。
再后来,就是星空下的歌声。
阿灯说过,咔嚓的声音好听极了!阿灯觉得咔嚓可以学口技,让自己的森林里有溪水流动,让小鸟合唱队依次登场。因为咔嚓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扮演各种角色,所以他不孤独。阿灯和咔嚓总是心意相通,可阿灯不知道,咔嚓小时候学过各种猛兽的叫声,咔嚓没好意思承认,学口技是为了吓唬孩子。阿灯还说,咔嚓学会了口技,就可以一边给自己拉琴,一边给自己唱歌听了……这句说得不对,因为咔嚓最想给阿灯唱歌了。
咔嚓的歌声在黑暗里,是一束光芒。万籁俱寂,只为倾听星空下的歌唱。
之前,咔嚓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噩梦;现在,咔嚓是阿灯不舍得离开的朋友。
然而,咔嚓要回去了。
“天这么黑,你会迷路吗?”阿灯担心咔嚓看不清路标和方向。
咔嚓有点儿幸福,有点儿伤感,他以前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没有人担心过他迷路或摔倒。
咔嚓和阿灯,多么像两只小小的夜行动物。咔嚓和阿灯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却是一样的黑世界,因为能反光的地方都让咔嚓涂黑了。咔嚓很高兴,自己的名字里有闪电,阿灯的名字里有光,所以他们在一起,能相互照应。
“我会记住你,你也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啊!”阿灯和咔嚓拉勾之后,他还不放心,就在咔嚓的掌心,用手指点着,用盲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灯”。咔嚓不懂盲文,可那些触点,像密电码一样藏在手心里,让他温暖极了。
这次出场,咔嚓在噩梦里没有把孩子吓哭,也许这在妖怪们看来是失手,也许会遭到嘲笑。不过,咔嚓才不怕呢!就算全世界都笑话他,咔嚓也不怕,这才是大魔王的气度。相比自己的声誉,咔嚓更珍惜阿灯。为了朋友,牺牲点儿名誉算什么呢?友谊已足够弥补了。
咔嚓伴随着梦境离开的时候,仰望着梦境里的夜空。
星星点点,每一颗都闪耀着光芒。咔嚓的手指慢慢划过,他觉得星空就是写在天上的盲文。“阿灯”,这个名字不仅写在掌心,也隐藏在每个夜晚的星空里。咔嚓一抬头就会看到,不会被风吹跑,也不会被雨滴打落。
这样的结果,让小翅膀感到意外与惊喜,虽然,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主意。
小翅膀把噩梦快递给阿灯,不是欺负一个盲童。小翅膀只是希望,阿灯因为看不清楚就不会那么害怕。小翅膀有些歉疚,因为他必须把咔嚓送到小朋友的梦境里,他希望阿灯受到的伤害能小一些,再小一些。他可没想到,孤独的阿灯和孤独的咔嚓,会成为好朋友。
阿嚏!是谁感冒了?原来不是那种感冒的打喷嚏,只是因为想念。阿灯自言自语中会提起咔嚓,好像咔嚓就在自己身边一样;咔嚓也会自言自语地提起阿灯,好像阿灯就在自己身边一样。提起的次数太多,他们彼此就打起了喷嚏。
对小翅膀来说,这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原来无论怎样的噩梦,都存在着美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