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风情”,探“隐情”
——品《始得西山宴游记》的人生“三味”兼及艺术技巧探析
2019-06-13马学运山东省聊城市高新技术开发区顾官屯联校
◎马学运 山东省聊城市高新技术开发区顾官屯联校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独树一帜。其《永州八记》历来为人称道,作为八记之篇首,《始得西山宴游记》历来解读者众多,但名篇的魅力恰恰在于常解常新。上乘的记游散文,重点不在于描写游览的过程和风景,而在其中的人生况味。笔者试着从“味道”的角度,对这篇文章进行解读,以期品出个中真味,兼窥记游散文的写作奥秘。
一、解“风情”:解读作者的情感内涵
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柳宗元的真意也不在于游玩,而在于借宴游来寄寓情怀,而这恰是解读这篇文章的难点。为了便于分析,笔者借用三个表示味道的词语来形容作者在文中表现出来的情感和心境,分别是:涩、辛、醇。
第一段记述漫游“是州之山水”,字里行间流露着涩苦酸楚。作者平时“恒惴栗”,种种难言的苦痛恐惧充塞心间,即便漫游山水也难以拂去。次段宴游西山,西山奇特,宴游西山之时则“心凝形释”,那味道如饮醇酒,芳香隽永,回味无穷。然而登山之路却充满艰辛,味如麻辣辛咸,入口刺激,却不乏淋漓的快感。
关于他山之游和西山之游的不同旨趣,从两个“醉”字上也可以看出端倪。因为是宴游,当然少不了酒,也少不得醉。他山之游,“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倾壶”在醉而不在酒,就如“也拟疏狂图一醉”,让人看到了借酒浇愁时一饮而尽的诗人形象,结果自然是酩酊大醉,接下来便是众人“相枕以卧”。这幅画面,让读者感受到了作者内心深处浓浓的酸涩。因为“恒惴栗”之感挥之不去,所以总得想办法排遣,于是寄情山水就成了他的首选。但是从游行过程来看,似乎又情无所寄。本段重点记述“游”的过程,有山水却无风景。作者用了一连串的动词,(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一路走来,脚步匆匆,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没有任何值得留恋驻足的景致。醉酒做梦,“觉而起,起而归”,绝无半点不舍之意。究其实,是内心的巨大酸楚让他无法注意山水。他本来才高八斗,志在靖黎安邦,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希望实现政治理想,却遭遇失败,并因此被逐离长安,贬到荒蛮偏远的永州,这里又岂能安放他的理想!回归之梦从未中断,他临渊履薄,生怕再次祸从天降。在永州期间,他的确做过深刻的自我反省,但他内心的那份孤傲却始终未曾真正被压下,他有太多的不敢说不能说的话,无法放弃,心有不甘,一般的山水也无法理解他的心曲。
西山之“醉”则完全是另一种境界。“引觞”意在酒而不在醉,当“萦青缭白,外与天际”的风景尽收眼底,当悠悠颢气周身萦绕,无酒当“如此良辰何”?此时的“引觞”,与其说是为了饮酒,不如说是一种释放,尤其是“满酌”,似乎非此不足以告慰内心。“颓然”:倒下貌,准确地讲应该是摇摇晃晃、将倒未倒的样子。“颓然”的反面应该是“肃然”,在此可理解为一种彻底的放松,他再也不用像平日那样端着架子,思前虑后,患得患失,这是真性情怀的流露。“就醉”:快要醉了,后面紧接着“不知日之入”,显然,“引觞满酌,颓然就醉”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可见,此时的“醉”并非酒醉,而是一种精神的陶醉,一种物我合一的心境,一种醇厚悠长的况味,“悠悠乎”“洋洋乎”,分不清是外气邈远,还是内气浩然。
可是,作者发现登临西山的过程相当不易。“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简明而又丰赡地记述了登游西山的经过。山远在江的对岸,“过湘江”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作者只字未提,但读者大体可以想见;沿着小溪蜿蜒而上,足见行程曲折,路途遥远;有时还要用刀伐去荆榛,开出一条小路,这其中应该不乏划破衣服的尴尬,刺伤肌肤火辣伤痛;有时还要火烧茅草,寻找去路。由此可以推断作者一行能成功登上西山,也绝非一日之功。作者在给友人的信中曾经提到,他在永州的家经历过几次火灾,能死里逃生实在万幸。所以他对于火应该是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恐惧,不知道“焚茅茷”时蔓延开去的火光,是否灼痛了他的双眼,是否让他产生过联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深深体味到了其中的艰辛,这其中有身体的,更有精神的。可见览胜之前的涉险,其味足够辛辣(辛,酸痛也;辣,刺激也)。不过因为有“西山”在前方等待,这一切都值了。
总之,虽然文章篇幅短小,但作者的情感却随着他的脚步在不停地变化,时而酸涩难言,时而辛辣麻咸,时而醇厚芳美,人生诸味含蕴其中。文章用语之精,着味之深,绘景之美,理趣之隽,无不令人叹服。除此之外,文章在写法上也足称楷模,甚至连标题都值得玩味。
二、探“隐情”:探究分析文章的精巧写法
1.标题探析
七字标题,可划分为五个语言单位。“西山”为游览之地;“宴游”为游玩方式;“记”标明文体;“始”含义较为丰富,也暗示了文章的内容和结构(内容两部分,并列结构);“得”则包含了作者的复杂的情感(庆幸?自得?享受?抑或兼而有之?)。标题的每一个字都必不可少,且不可替代。
全文两段,“始”字共出现四次。首段末句“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这里的“始”,是“曾经”之意,“未始知”即“未曾知”,不难理解其中隐含着遗憾之意。次段首句,说“望西山,始指异之”,这里的“始”意为“才”,其中的相见恨晚之情不难觉察。文章结尾处,连续两次出现“始”,意思也各有侧重:“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此处“未始”大体也是“未曾”之意,但已经不是前面“未始知”的浅浅的遗憾,而是对他山之游的彻底否定,似乎有一种昨非今是的意味;待到说“游于是乎始”,只有此处的“始”是“开始”之意,悟到唯有西山之宴游才真正称得上“游”,至此“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也就自然而然了。就全文来看,首段言“始得”缘起,次段是“始得”之果,两相对照,相映成趣:无他山不知西山之好,无西山不解游之真趣。身心俱疲的他,在诸山之游中“木然”,而在西山之游中“冥然”。如果轻易放过了这个标题,就错过了文章的许多韵味。
2.手法探析
全篇共两段,作者匠心独运,处处对比。首先是两段记述重点和表达方式的不同。首段重在“记事”,表达方式上以记叙为主。“其隙也,则……”引出全段的内容,一连串的动词“上”“入”“穷”“披”“坐”“倾”“醉”“卧”“觉”“起”“归”,主 要是记述所到过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所做的事情,不过“游”“醉”“卧”“归”而已,运笔简洁,已经到了洗练的地步,这与诸山之游的“无趣”暗合。次段重在“记游”,表达方式上以描写为主,既描绘了眼中所见之景,又细致描述了游览者的感受。文章首段是陪衬,次段才是重点,所以在详略上的处理自然也不同。
其次是作者要表达的情感也大不相同(前面已有详细分析),这种对比暗藏在行文之中。当然,还有一些细节的对比,也值得玩味。比如饮酒方式,一为“倾壶”,一为“引觞”。饮酒结果,一为“醉卧”,一为“就醉”。再比如在回家的态度上,一为“起而归”,一为“犹不欲归”。还有,在对山水的评价上,称前者为“异态”,称后者为“特立”。曾经以为“皆我有”,而今是“未始游”。种种对比,有明有暗,有大有小,作者率意驱遣,读者须心领神会。
3.写法探析
文章虽短,但作为记游类文章,已经堪为典范。
既然记游,游览过程即到过哪里自然必不可少,这部分内容可称为“身游”;游览观光,风景即看到了什么自然也不可或缺,这部分内容可称为“目游”;记游或怡情,或言志,如果到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地步,就可称之为“神游”了。一篇成功的作品,这“三游”大概都要兼顾。
文章首段记所到之地,算是身游,可惜走马而不观花,如同意兴索然的游客跟着导游的旗帜走过场。次段这样描写登上山顶之后见到的景象:“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这既是眼前之景,也是胸次之景。“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人与自然合一,这才是游览最高也最难得的境界,称之为神游一点都不过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写什么,怎么写,不完全是技巧和手法的问题,有时候是作者和外物的一种“缘分”,具体到本文就是柳宗元和西山的“同气相求”。在作者笔下,西山有三大特点:高,远,隐。西山高到什么程度?在西山上向下看,四周他山“若垤若穴”,不过“培”而已。为什么说西山“隐”呢?它本来就在那里,可柳宗元一行人整日游山玩水,竟然很长时间都没发现它。西山也是“远”的,从过江缘溪可见一斑。何况作者认为自己“无远不到”“日与其徒上高山”,可一直“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而这三个特点,恰恰也是作者本人的写照,或者说他从西山看到了自己。他曾经才高权重,春风得意;如今他谪居偏远之地,不被人所知。这样看来,他是在借西山之杯,来浇释心中块垒。柳宗元远离长安,自然是心远地偏,起初高蹈入世,如今偏居一隅,他未必不曾想过隐于山水,这从他的诗作《渔翁》等篇什中不难发现。现实中的柳宗元,是孤独的,找不到可与之对话的人;他是无助的,没有谁能安抚他那受伤的内心,他只有回到山水之间。所幸他遇到了西山,西山懂他,他也和西山一起融于天地之间。所幸他还有一支妙笔,为自己也为后人留下了诸多诗文,也刻下了他的性情与风采。
于是,我们知道,无论是读文章,还是写文章,“性情”二字都是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