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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帖

2019-06-11华之

安徽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寒食黄州苏轼

华之

中国的传统节日大都带颜色和温度。

春节是中国红,这个始于寒冷的节日,就像冰雪枝头的红梅,墨色渲染的春联,向暖而生,向美而行,带给人们蓬蓬勃勃的希望和红红火火的向往。

中秋是月光橙,即使走到世界的尽头,天涯依然共此一轮明月,举头相思,低头沉吟,且饮尽这一壶月色,好温暖浮世苍凉。

清明是薄荷绿,这一天,心绪清凉,思念也格外悠长。走在路上,想起那些远去的亲人,抬头看看,浅浅春草正向天边无尽蔓延。

而寒食,应该是清霜白吧,这个不见尘世烟火的日子,本来就冷冰冰的,又正巧在阴晴不定的四月,万物暧昧不明,禽声幽冥深长,只平添了更多芜杂和惆怅。

寒食节,本来是纪念晋国重臣介子推的。当年介子推与晋文公重耳流亡列国,介子推割下大腿的肉供重耳充饥。重耳复国后,子推和他的母亲归隐绵山。重耳为求介子推出山,下令点火焚烧绵山,介子推竟然和他的母亲一起抱树而死。重耳悲痛不已,遂下令于子推焚死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

喝冷水,吃寒食,兼怀一个人。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节日堪比寒食这般冷冷清清,凄凄慘惨,心意清绝。

公元1082年的春天,似乎格外伤感。

雨势如帘已持续两月余,江水暴涨,大地成河,青灰色的天空上游走着浓重晦暗的阴云。挣扎着开在枝头的海棠,在凄风苦雨里零落一地,白生生的令人揪心。

黄州城郊,一所破旧的茅屋里,一个面容萎顿的中年人正蜷卧在床上,薄衾,寒屋,冷雨,这湿淋淋的天气,就像他深不见底的人生,看不见丝毫亮色。

这个人是苏轼,当时已名震文坛的大文豪,在经历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之后,被贬黄州,落魄至此。

花落泥淖玉入尘,人世间多少事情看似无奈,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命运的必然。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事事从心而为的苏轼,既不跟从司马光的保守派,又对王安石的变法派颇多微词,写了不少讥讽新政的诗。他特立独行的姿态,虽然“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却注定成为朝中派系党争的炮灰。

给他带来大麻烦的,正是那些讥讽新政的诗。朝中有人拿他的诗大做文章,说他反对新法,讪谤朝廷,指斥皇帝。宋神宗大怒,就命人把他投入御史台的监狱。御史台遍植松柏,郁郁苍苍,每天还有成千上万只乌鸦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所以这里又称乌台。

就是在这座监狱里,苏轼看到了大宋政坛深浅,也一脚踩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后来,在朝中大臣的求情下,宋神宗免去苏轼的死罪,把他贬到苦寒的不毛之地——黄州。

耐人寻味的是,那些平时与苏轼诗文唱和,引为知己的保守派大臣们,在苏轼入狱其间,一个给他求情的都没有,反而是那些被保守派称之为“奸邪”“小人”“新进”的那些变法派大臣,包括已经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纷纷上书为苏轼求情。

人生况味百般杂陈,身心备受煎熬的苏轼就这样凄凄惶惶离开京城,去向黄州的方向,只留给大宋,一个清癯而孤傲的背影。

他白天自耕东坡,夜晚捧读雪堂,和贩夫走卒说笑,和渔家百姓聊天,一副乐天达观、随遇而安的样子。却不知他的诗词,在暗处泣着血。

看见杨花飘零,他凄然写下: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惋惜春色易逝,他叹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独坐黄昏,他默念: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拈衰髯。

深夜难眠,他顾影自怜: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每个人心底都有无法言说的伤,在后世人的评说里,都道苏轼是旷达的,洒脱的,焉知那一颗心不是在伤心的毒药里百炼成钢,千淬如玉,九死一生才浴火涅槃的?一只乌鸦衔着纸钱,从窗外扑扑飞过,苏轼这才想起今天是寒食节。屈指算算,他来黄州已经三年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时间总是变得格外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充满仪式感,隆重而徐缓。时间对于苏轼已失去意义,他已经消沉到,靠一只乌鸦来提醒季节的境地。

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屋内阴冷潮湿的空气,一直压抑在内心无法排解的怨恨和惊惧,终于在此刻,发酵成他内心汹涌而来的悲伤。每个字每一句都在他心头不安地跳宕着,挤拥着,喧腾着,他起身找来笔和纸,饱蘸笔墨,心绪起伏,挥毫写下了两首五言诗,名曰《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字字冷冰,句句凝霜,时隔千年,仍有凛凛寒气。

《寒食帖》在书法上的地位极高,名列天下行书第三。

第一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二是颜真卿的《祭侄稿》。

我不懂书法,在电脑上看这些书法珍品的高清图片时,也不知道那些字好在哪里,但觉《兰亭序》温婉雅致,字字珍重,如翩翩君子般风度宜人,仿佛看得见永和九年的春日阳光,正细细洒落在字里行间,有竹林清风飒飒掠过,听得见隐约的曲水流觞和丝竹管弦,一派岁月静好,时光安然。

《祭侄稿》则写得恣意狂放,墨迹圈划之处历历在目,像一个孩子匆忙中交出的作业,任情任性。

待到看了《寒食帖》,莫名觉得那些字就是元丰五年的屋檐上滴落的雨滴,个个呈下坠之势,难以阻挡。有些字还带着长长的雨线,淋淋漓漓,欲断还休。字的颜色大小也不均匀,有的小如指盖,有的大如手掌,有的轻描淡写,有的浓墨重笔,像是作者胸中澎湃起伏的呼吸,呵笔成墨,料峭难平。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那知是寒食”的“寒”字,笔划粗重,字身斜倾,像一个人裹紧棉衣站在难以遮风挡雨的檐下,风掀起他的袍角,雨势如泼,那人瑟缩着,寒意一下子灌了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流传千古的书法极品,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龙飞凤舞,花光满眼,而完全是不加雕飾的真性情的流露。恍然明白,书法作品的生命力也许就在于此吧,不炫技,不浮夸,褪尽繁华,返璞归真,只让一张薄纸一支瘦笔,记录下简净的光阴和光阴中的故事,千年后我们走近,那些泪和笑都还在里面。

细细读来,这几帖书法极品也是触景生情灵感毕现的文学珍品,没有文人雅士相聚兰亭曲水流觞的风雅,就没有绝代风华的《兰亭序》,没有乌台诗案和黄州绵绵不绝的雨,就没有千年寒意的《寒食帖》。如此看来,好的书法作品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文成就了字,亦是字生色了文,世界上最好的书法技法,就是以文为字,让文字自带灵魂和芳香吧,许多年后,即使笔墨在光阴里黯淡下去,那些文字的光华却一直在。

《寒食帖》其实是一个出口,苏轼在这里完成了他人生负能量的有效释放,从此开启生命完全不同的新模式。

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游黄州城外赤壁矶,慨然写下震惊北宋文坛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曾经置身于时代风口浪尖之上的苏轼,在命运的反复淘洗中终于不再尖锐,他开始变得宽厚,平和,他开始以旷达之心关注历史、人生,并在自我开解中达到哲学意义上的超脱。

遥想当年周瑜春风得意,绝代佳人小乔刚嫁给他,他英姿勃发豪气满怀,谈笑之间,强敌的战船烧得灰飞烟灭。可即使这样的千古风流人物最终也是被大浪淘尽,自己的一己荣辱穷达又何足悲叹呢。人生如梦,且洒一杯酒祭奠着江上的明月吧。

全词借古抒怀,雄浑苍健,以撼魂荡魄的艺术力量,一扫北宋词坛盛行的缠绵悱恻之风,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宋词从苏轼这里,开始有了真正的文学气象,开辟出一片境界宏阔的新天地。苏轼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写下了《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满庭芳·蜗角虚名》《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诗词。黄州,以人生低处的姿态,成就了苏轼纵横词坛的新高度。而这个高度,竟然是雄视古今,再也无人企及的。

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苏轼和几位朋友泛一叶小舟,在赤壁之下饮酒赏月。酒过三巡,一个叫作杨世昌的道士吹起了长箫。箫声如泣如诉,苏轼不禁黯然神伤,他问杨世昌为何吹得如此悲凉。杨世昌说是想起了在赤壁发生的往事,让人感叹人生的短暂。

苏轼对朋友说,“天地万物,各有其主,不是自己的,一分一毫也无法获取。惟有江上的清风和山中的明月,耳朵听到它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它就成为色彩,只要我们愉快地享受这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又何必担忧生命的短暂,羡慕江水的永恒呢?”苏轼说的这些话,距他写的《寒食帖》,只相隔四个月的时间。如果不是史料准确无误的记载,几乎难以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所言。

也许,人生的风雨和眼泪,都被苏轼收纳进《寒食帖》这个薄薄的小帖子里了,从此以后,任世事如海,他却心生明月,千江澄澈。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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