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生活
2019-06-11谢小庆
谢小庆
1967年11月16日,我与300多名北京的中学生一道,到内蒙古锡林郭勒插队落户。 2007年11月16日,部分北京知识青年和许多在京的蒙古族朋友,举行隆重聚会纪念我们下乡40周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的领导专程赶到北京参加此次纪念活动。前来表示祝贺的还有著名蒙古族电影演员斯琴高娃、艾丽娅和著名蒙古族歌手拉苏荣、阿日布杰等艺术家们。
1968年年底,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其后开始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1978年我在东乌旗参加了高考,后去大学学习。在插队的11年中,我牧马、放羊、当兽医,从未离开过牧业,11年基本是在蒙古包中度过的。
一、感谢生活给予我信念
离开草原后,每每与别人谈起自己插队11年的经历,时而有人深表同情地说:“插队11年,太苦了。”每当这时,我总是回答说:“要是没有这11年的草原生活,那我这辈子才真是太苦了。”我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这样说。
在当今社会,一种普遍的说法是:“十万元户玩狗,百万元户玩车,千万元户才敢玩马。”即便是玩马的人,通常不过是玩一两匹,骑马也不过是一周或几周一次。骑马打猎,更是属于富豪级的享受——即使有亿万家产,还需要寻找允许猎杀野生动物的地方。
在乌珠穆沁草原,最多的时候我同时养过七八条狗。我曾经有一黑、一黄两条很高大的狗,让许多人羡慕,这曾是我的骄傲。一个起的蒙古名,是“巴特尔”(英雄),一个起的汉名,是“大耳朵”。在乌珠穆沁草原的11年,是几乎整日滚在马背上的11年。初到草原,刚开始骑马的时候,骑一天马下来,浑身酸疼。到后来,不论再累,只要一爬上马背,很快就会恢复,骑在马上就像躺在席梦思上一样舒服。在牧区的11年中,大多数时间我的名下至少有五六匹马。我有4年多是马倌,放牧的马群有500多匹马,经常轮换骑的马有几十匹。
狼是牲畜的威胁,是牧民的敌人。每年秋天,总有几次大规模的设围打狼。更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我曾经在一次围猎中凭借自己心爱的、草原上最优秀的一匹马的马力,亲手用套马杆套住并打死了一只狼。这是让许多牧民青年都十分羡慕的难忘经历。即使是在草原牧民中,有这样经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草原为我留下了对狗的怀念,对马的怀念,对一望无边、繁花似锦的辽阔草原的怀念,对绵延数里、数以千计的成群黄羊的怀念,对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旱獭的怀念,对雨后突然成片冒出的白蘑菇的怀念,对黄昏中炊烟袅袅的蒙古包的怀念,对千年铸就的、绚丽多彩的草原游牧文化的怀念,对草原上那种无忧无虑、缓慢宁静生活节奏的怀念,对知足常乐、与世无争的草原男人的怀念,对心地善良、勤劳坚韧的草原女人的怀念……这些,都是我应该感谢草原的理由。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我感谢草原,首先是因为草原给了我生活的信念。这种信念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并将影响我的终生。一个人的信仰主要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生活;主要不是来自理性的、逻辑的思辨,而是来自情感的、直觉的体验。信仰的传播主要不是靠言语的说教,而是靠行为的感召。
我插队的东乌珠穆沁旗额仁高比公社是全内蒙古最闭塞、最偏远的地区,带有很大的原始社会色彩,是几乎唯一一个较完整地保留了老东乌旗特点的公社。或者说,是全内蒙古为数不多的较少受到现代文明侵蚀的公社。那里的民风淳朴,人们心地单纯、坦诚、善良。我到内蒙古时只有16岁,身材矮小。那时,与我感情最深的老“额吉”(蒙语妈妈)嘴中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人家的母亲不容易。在她的心中,没有利益的交换,只有一位母亲对另一位母亲的理解。基于这样一种本能的“幼吾幼及人之幼”的情怀,她在方方面面给予我许多呵护和照顾。1978年回到北京以后,心情长期感到压抑。我们大队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60多户,200多口人,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和集体娱乐活动却非常丰富;北京虽然人与入摩肩接踵,却似乎遥隔万里,即使表面上一团和气,也谈不上情感交流。蒙古族牧民们对我的无私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爱,将“爱人民”、“为人民”的信念刻入了我的脊骨,溶入了我的血液。
二、感谢生活给予我快乐
我感谢草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草原给了我淡泊名利的高贵品格。曾在东乌珠穆沁旗沙麦公社插队的张静女士曾对我说:“牧民,从骨子里就是贵族。”她的话,一语道出了我对牧民的感受。一个人并不能因其外在的地位而尊贵,一个人只能靠其内在的气质而尊贵。一个身居高位的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可能是俗不可耐;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或牧民,却可能因其高贵心灵而被人敬重。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1969年冬天的大雪灾。我们大队所在的额仁草原(即小说《狼图腾》中所说的“额仑草原”)是全内蒙古最好的天然草场之一。在这场雪灾中,南部一些旗县的牲畜几乎死绝。额仁草原以自己宽广的胸怀迎接了来自东乌旗其他公社的牧民和牲畜,迎接了来自阿巴嘎旗和东苏旗的牧民和牲畜。尽管这一年冬天我們大队的牲畜最后因为草场被吃光而死掉了一半,牧民们并没有为了保护自己的牲畜而将前来避灾的客人拒之门外。不仅没有拒之门外,而且为这些难得一聚的远方朋友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不同公社、不同旗县的牧民们,在额仁草原上举行了一场长达月余的“冬季那达慕”,度过了一个狂欢节式的冬天。牧民们这种“快乐胜于财富”的心态,那些生活在市场原则所支配的现代社会中的人,很难理解。牧民们这种淡泊财富的贵族品格,那些崇尚“金钱万能”的暴发户们历经几代也难以形成。
对于任何民族、任何地域,婚姻嫁娶都是一桩大事。在乌珠穆沁草原上,财富几乎丝毫不能为姑娘和小伙子增加身价。牲畜遍野的大牧主的女儿不会因其富有而得到更多小伙子的追求,雇工的儿子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清贫家境而处于劣势。在草原的情感世界中,个人的内在魅力远远胜过外在的金钱和权势。
从北京到草原,11年后又从草原回到北京,巨大的反差使我真切地感受到,被“市场原则”主导的现代生活与被“快乐原则”主导的草原生活,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
在离开草原的近30年的时间中,我经历了几次大的人生坎坷。面对这样的人生坎坷,我基本能够泰然处之。对此,许多人感到惊异。我自己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平静地一次次走过坎坷,一次次重新建立起自己生活和事业的框架,是由于我受惠于草原,受惠于牧民。我清楚地知道,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得不足喜,失不足悲。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其外在的名利标签,而在于其内在的品格和能力。
草原給了我信念,草原给了我快乐。这才是我感谢草原、感谢生活的最重要的原因。我经常想到,如果没有草原11年的生活,我在对名利的追求上可能有更多的斩获,但我可能一生也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一生也不能领悟人生的意义。如果没有草原11年的生活,我可能很富有,但我可能一生也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快乐,仅仅属于那些摆脱了名利桎梏的人们。
然而,这点点快乐,仅仅属于个人。草原留给我们更多的是,从此再也无法平静地生活。看看今天进城的农民工处境并不比我们当年下乡知青好到哪儿去,看看今天多少贫困地区的穷人家的女儿沦为妓女,对比我们作为知青时“重义轻利”的精神状态和今天社会上弥漫的“唯利是图”的氛围,我对“十年浩劫”的说法缺乏共鸣。 2000年前后,北京市曾出台了一些地方法规,保护北京人就业,限制外地人进入一些行业。部分知青是这些保护政策的受益人,北京政府也确实为保护这部分知青做了实事。但当时,我却感到有愧于曾经接纳了我们的老乡。在底层生活了11年,挣了11年工分,我已经习惯于底层的视角,对于那些“吃商品粮者”对于失去某种生活待遇和教育机会的抱怨,我已经缺乏共鸣。作为一位中国公民,我希望国家强盛,希望百姓富裕,并一直在为之进行着不懈的努力。我大声赞扬知青这一代人曾经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希望在经过20年拜金主义扫荡的中国人的精神废墟上,清理出哪怕一小片净土,播下几粒真情与高尚的种子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话:
当我看到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三届”们汇聚一堂,满怀深情地“回忆当年的艰苦岁月”,豪情万丈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下岗在家的,在边远乡村的,乃至已长眠地下的以及众多的已成为普通百姓的知青们。因为,这毕竟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1600万知青中,功成名就的能有几个人呢?与那些在今天默默无闻、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的返城知青相比,究竟谁是多数,谁更有代表性呢?这道简单的算术题有另一种算法:比起至少5亿农民在几十年时间中所承受的,1600万知青在平均大约5年中所承受的,能算很大的苦难吗?值得在几十年之后还要呼天抢地去抱怨吗?看看今天北京、广州、上海那些从事建筑、环卫、卖菜、卖早点、卖报、保姆等工作的都是什么人,就知道“下岗”是个假问题。
至今,在关于上山下乡的文学作品中,在网络上,当年的知青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们,仍然在为“青春有悔”和“青春无悔”而激烈地争论。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到内蒙古牧区插队的知青,清一色都是“无悔派”。无论是个人的快乐,还是从此再也无法平静地生活,都应该归功于草原,归功于牧民。曾在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插队的北京知青孟晓青在她写的《永远的大草原》一书中说出了许多牧区知青共同的心声:“没有抱怨。”是的,对于草原,我们不仅没有抱怨,而且充满感激,感谢草原,感谢牧民,感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