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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千两

2019-06-11冯唐

智族GQ 2019年5期
关键词:文博贩子国宝

冯唐

坂本五郎先生:

见字如晤。

二零零三年,临时着急需要买个生日礼物送人,机缘巧合从一位大行家手里买了一对清中期的双龙戏珠青玉镯子,从此开始收藏古玉。后来因为爱茶,开始买些宋、金、元茶盏用来喝茶,顺带买了一点点儿花器和香炉,如此开始领略古瓷器。再后来,重新拿起小学三年级就放下了的毛笔,开始买些唐、宋砚台、笔洗、笔架山、笔筒,如此开始领略古文房。不知不觉,到如今,学习古美术、收集古美术、使用古美术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年了。

在中国古美术领域,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国外总能偶尔出现了不起的大收藏家,而国内就几乎没有一个?国外甚至还能出现个别大收藏家,知识结构上毫无基础,在古美术上花的时间也很少,但是一出手就品位超群,像模像样,比如小洛克菲勒,比如赛克勒。

细细想来,如果不考虑物权模糊等体制机制的因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国外有几个像您这样的大古董商:卢芹斋、山中商会、艾斯肯纳兹(Giuseppe Eskenazi)、J.J.Lally、安思远、您。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信任:国外的大收藏家信任像您这样的大古董商,信任您的美学高度,信任您的人品为人,给您足够的生意和利润维持您体面的生活和找顶级古美术的动力。在很多时候,这些收藏家以您的眼为他们的眼,以您的见识为他们的见识,以您的判断为他们的判断。这些收藏家在这条捷径上坚持几年、十几年,想不成就都难。

反观我们国内,这条符合简单常识的捷径似乎很少人走,更少人走通。玩家、藏家、专家、古董贩子、拍卖行、出版社等各有各自的奇葩之处,牛鬼蛇神,山妖水怪,魑魅魍魉,名来利往。我过去十五年一直忙忙碌碌,极少在这个圈子里混,极其偶尔参加过一个良渚玉器的讨论会,因为只是一个打酱油的,所以左顾右盼,充满好奇。带我去的朋友问我观感,我说最大的印象是,会场里一边坐着文博系统的专家,一边坐着古董贩子,泾渭分明,绝不混坐。

古董贩子心里是看不起文博专家的,主要的吐槽点包括:脑子普遍不好使,早年进了考古或者文博专业的主要原因是高考成绩太差,学文进不了国际金融或者国际贸易,学理进不了生物化学或者天体物理;号称什么品类都懂其实只是熟悉一个品类而已,就算这个品类,也就知道自己的馆藏,没仔细看过国内同品类的馆藏,国外的就更没机会深度接触,也好久没仔细学习了,新出版的专著都没看过;没有实战经验,尽管号称专业,在古美术上没花过什么大钱,至少没花过自己的大钱、没搏上身家性命,就算对于自己天天能见到的馆藏,也没有动力往死里仔细看、仔细研究;没见过多少仿品和假货,一看到似是而非的东西就蒙,总体眼力一般般。

文博专家心里也是看不起古董贩子的,主要的吐槽点包括:原来的出身以中国文物大省的农民为主(陕西、山西、山东、河北、浙江、福建等),基本小学没毕业就开始走街串巷;混出来的以骗子为主,不骗,哪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买卖?北京华威桥附近大型古玩城近十个,每个省会城市都有至少一个大型古玩城,哪有那么多真货?最著名的古董贩子和一线盗墓贼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暂时没被抓起来而已,否则为什么只有他们有那么多接近国宝的东西?

古美术收藏领域一直不禁骗,名声最盛的大拍卖行也不保真。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不撕破脸,心照不宣,能油腻过去就油腻过去。中国古美术收藏领域是骗子横行的重灾区,互相看不起的文博专家和古董贩子一起催熟了一届又一届的国宝帮。国宝帮共同的特點是:手上的东西特别多,少则满满一个保险柜,多则满满一栋楼;每件东西都透着牛×,要么是类似某著名馆藏或者某著名图录的封面,要么是从来没见过的造型或雕工,如果你问,他们会讲出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比如告诉你这件罕见的古玉来自于传说中的王莽墓,王莽万事求新,他的玉也卓尔不群;即使式样普通,东西的个头一定超级大,比如直径一米以上的红山C龙或者直径半米以上的西周玉璧;购买的价格都相当便宜,背后的故事是某著名文博专家来自某著名遗址挖掘现场的私藏、某著名古董贩子资金链断裂之后割肉而出的镇宅之宝,“这么大,就算买个新仿的玉器,原料钱都不止这些。”

“这一屋子的东西,其中任何一件,如果是真的,一定是国宝。问题是,很可能没一件是。”

过去一个月,断断续续读了您的古美术生涯回忆录《一声千两》,让我不断想起我见到的国内古美术乱象,想到求真务实之难,一声叹息。无缘和您面见,只能神交神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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