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薇：我渴望看到自己改变

吕彦妮

这是一场发生在2018年末的谈话，漫无目的，落花流水，因为对话的主角正站在生活的一个转角处——现在的她愿意多做，大过于多说。更好的事情是，她已经找到方向重新出发，我们一期一会，她便拔腿启程了。

摄影：陈漫CHEN MAN

造型：李颖贤CANDY LEE

編辑：张静MIA ZHANG

“休息”与“渴望”

2018年12月末的北京，持续多日的超低温天气让人不由得对其生畏，寒冬是不由分说便来了的。位于北京城东一处公寓楼中的艺术工作室里却是暖的，一伙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话语不歇，明明是朗朗白日，你却觉得他们仿佛在拢着一团篝火。

那“火”是艺术吧。

戏剧《求证》剧组正在围读剧本，导演是田壮壮，演员赵薇将在当中出演女主角——一个在理性和感性的两堵墙之间来回冲撞的人，一个天才，有过短暂的自我怀疑之后重新走上证实种种存在的征途的人。

这个房间外面，风暴或者苦冬像猛兽一般捶着门窗，里面的人却置若罔闻，岿然不移，天真地投入在自己认为重要的这件事上，这热气腾腾的专注很让人欣然。好几个人都因为读剧本和讨论得太过深入而呈现出一种狂态，额前的头发飞着，大概是不自觉用手抓的，他们自己不知道。赵薇还好，我们来了，等候片刻，她就从那张桌子边暂时退出来，赴我们这次谈话的约，她情绪很平稳，不像其他人那么激昂，但也是亢奋和喜悦的。

“对，我还好，也没想手抓不抓乱头发的事情，因为注意力是在怎么去理解这个角色，因为角色有很强的复杂度，我都顾不上自己的个人情绪了，得为了她的复杂度，要不断地去深入去挖掘它。”

赵薇与田壮壮合作舞台剧的消息是在这之前三天忽然“官宣”的，她做下这个决定也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看了剧本，与导演坐下来谈了一个下午，她心里就有数了。

我们造访这一天，他们的新工作才刚刚开始，都谈不上是排练，大家就是踌躇满志地一道要推开这扇门了。我们见到的，是一个正在孕育新的艺术生命之初的赵薇。

本来现在的她是应该要出现在新戏的工作现场的，这是由她监制的一部新作品，结果戏剧突如其来，她只能舍其一，顾一头了。大家都理解和支持，已经有不短一段时间了，赵薇在创作层面上鲜有动作，虽然一直也在寻觅拍摄题材，但大多都是不必她自己去演或者执导的作品，她更多时候是在为别人“做嫁衣”，其余的时间就“休息”——“不是吃饭睡觉晒太阳这种休息”，而是休养生息静待属于自己的创作欲念被激发出来，没曾想，“刺激半天从（戏剧）这个点这儿冒出来了。”她嘴上说自己没在期待什么，只是“随心所欲”，但是片刻话锋一转又说：“我很清楚我需要给自己一些刺激，需要给自己一些难度，也需要给自己一些不安了，我指的是在创作方面。”

赵薇不知道自己会被这样一个题材、一个角色、一种戏剧情境激发出怎样的内在的涟漪或者狂骤，继而“培养”和“调教”出一个怎样的未曾发觉的自我，她也不知道登台之后大家的回响，但这恰恰就是最好的事情。

“我渴望看到自己的改变。”

“证明”——这是《求证》里的一个显像的词汇。赵薇觉得这个词和它连带的动势“非常无聊”，她没兴趣跟外人证明自己什么，她只希望借由接触新事物的过程，“唤醒一些自己底层的东西”。这种“唤醒”可以通过电影、电视、唱歌、写作、绘画、旅行等等任何形式，只不过是在当下，她选择了戏剧而已。

很多年前，也有当红炸子鸡一般的戏剧导演邀约过她上舞台，但当时她很清楚，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未实现的理想，“比如我还没当过电影导演，我还有很多角色想试”，加之对舞台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现在，大概时间到了。

“我也不去想演话剧有多难，也不去想需要我具备怎样的能力才能在舞台上立得住，这些我都没有去想，我只是觉得我能演成什么样，它就会成为什么样而已。”

“我们聊点风花雪月吧。”如两人同舟在一条小河里，赵薇此时忽然轻轻摇了—F桨，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显然，她觉得关于戏剧已经言说得足够了o“原谅我，我现在真的希望多做，大于多说。”

风花雪月

整个2018年，赵薇觉得自己的“主题曲”名叫“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可能跟职业、跟名气、跟事业都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一就是在生活，最日常跟俗世层面的生活。”但她也没有刻意准备某些美好可爱的瞬间予以分享。大概因为那些我们期待中的瞬间和故事都多多少少会带有一些“戏剧性”和突发感，但赵薇显然不需要也不留意了。

她想不起来什么了。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完全没有什么记忆点，就觉得时间过得挺快的，而我的精神状态还挺好的，就是这样。”

她一直强调“情绪稳定，一直平和”。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是难得的，“就是没有什么特别多的欲望，也没有特别多的愤怒。每天生活的不是所谓的那种精彩，但是你觉得也很有意思。精彩，当然指的是没有过分的活跃。”

她非常谨慎地、有选择性地参与了为数不多的工作，真人秀节目《中餐厅》也许是水花最大的一个，她挑中它的原因不过是希望静下来。

“烧饭做菜可以让人忘掉很多其他的烦心事，虽然它是一个基本的也是最日常的一件事情，但是真的能够让你隔绝一些东西，如果你就专注烧菜二十天，这样子……”

在海边的餐厅，午歇时分，饭点儿人流量巨大时的忙碌和紧张稍稍缓解一些了，是一天里难有的偷闲时刻，赵薇会一个人站在吧台里，做她独家的柠檬蜂蜜水，一个一个洗净柠檬，一片一片切出来，放进洗净的玻璃杯里，整个过程安安静静，“心无杂念”。

她说到这里忽然不禁“噗嗤”—下笑出来，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好友苏有朋，“苏有朋更极致，他烧菜的时候都不能跟他说话，我说你当你在搞科研呢！他会觉得我们说话就是干扰他，耽误他思考做菜的配方。当然他也可以那边炖着珍珠奶茶，这边再弄其他菜，但是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连跟你对话都困难……他是完美主义，我真服了他！”赵薇说这些时候的语气好玩极了，就是日常里一个人对自己最好朋友的“无情”吐槽和插刀，脱口秀即视感。

就这么边走边唱着，两年就过去了。

赵薇并不觉得自己在纯然地度假、休憩或者停滞，相反，她—直在暗暗地找。对自我的总结和发现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比如，就是在《中餐厅》第一季做店长的过程里她才更加确认了“嗯，自己是一个有组织才能的人”，同时又极度需要尊重大家的意见，“就是说，我不是那种不允许有不同声音的人，我也会让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但我时不时又回到自己，想想我最初是怎么设想的……这也跟当导演似的，我不是那种霸道型的导演，而是希望每个环节每个部门都能积极创作。但我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不会没主意，不会被别人带跑。别人做得不对的我是很清楚的，别人做得对的我也蛮清楚的。”

她停不下来，虽然一直在努力学习真正的“散漫”。

也经常出去旅行，“但就觉得阳光沙滩躺在那儿好无聊啊，然后我就会研究那些人为什么可以在这儿待—下午？我得好好想一想……” 她说自己总归还是有点宿命的劳碌命，体验不到懒散休闲真正的快感，“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睡又睡不着，很无聊。也不能真的说假假地捧一书在那儿看，对啊，感觉像一个照片似的。”

要是能在旅行游玩的途中赶上个把节日或者发现一些当地传统习俗、艺术就好了，她就能钻进人群里去一起蹦蹦跳跳，再跟着去研究—下这一切背后的历史、故事和文化。就在我们见面之前几天，她才在一个活动上饱闻了昆曲、缂丝龙袍的保護、工艺故事，自己回家之后还在网上找资料格物致知。

她像海绵，知道大干世界的广袤和趣味无限，所以有好奇和抓手。

“只要没做过的，我都挺来劲的。”

她学习也不是为了什么实际的所图。“对，这是我一个很大的优点。我觉得，我要去学一个事情的时候，往往起初是并没有任何功利心的，我只是单纯地想做这件事情，但当我做完了，又总会有一些所得，让我可以拿出来做一些分享。”

不愿意更低调神秘—点藏住那些所得口马？只是自己有，不用别人知道。

“我特别想有这种嗜好，但是好像都没有，没有自己偷偷摸摸做研究，真没有。好像到最后变成公共艺术，或者公共的物品了……可能我有一点服务意识吧，类似条件反射，然后也喜欢分享。”

收集过216种“症状”之后

过去很多年赵薇都习惯了—直保持在“随时准备发射的状态”，这三年她慢慢领悟到“积淀”的乐趣了。这或许可以让她巧妙避过“空空如也”的可怕。

就好像喝酒。她曾经不控制自己，也是为了想要看看在酒精作用下，自己还有多少平日里没有被发现和挖掘的性格潜质藏在身体里，表演最起始的出发即是酒神献祭时的表现，所以酒或许确实可以帮助人找到一些平日里难见的极端情绪，“癫狂、绝望……很多情绪”。那种界于“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可以做这些事”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间的飘忽感，对赵薇发现自己曾经起过一些效用，理性和感性都成了星星，就挂在她的眼角，触手可得。

艺术家有两种人生，一种是艺术人生，一种是他自己的人生。两者像两条列车的轨道，并不一定永远并行。极致的艺术家，甚至是必要在两条路途中做出一个选择。

“喝完酒以后的108种症状，我都已经搜集成216种了，没有新花样了。”终于，现在，赵薇说她已经“可喝可不喝了”。

“我主要不着急了，以前老是想要发射点什么，内心特别着急，急太多年了，现在能让自己有一种舒缓的状态，反而是少有和珍贵的了。”

这些年越来越多人热衷于谈论年龄的话题，尤其针对女人，职场中的女人。

赵薇对此态度坚决，“我没所谓，也不太去关注这个。如果你不问，我都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想这个东西特别有害。”

她一个异国的女性朋友就曾有一次极其不解地与她讨论这个话题，“为什么你们总是觉得人要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呢？”她们则不然，如若想要做一件事情，是绝对不会被年纪或者任何类似的连带规则所影响的。人生怎么能就这样一板一眼变成一个既定流程？

“她觉得这个是不对的，我觉得她说的很对。”赵薇表态在此，“人只有干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时才能够有活力、有激情，激情就是生命的燃料，这种激情未必会随着年龄递减，但你如果不给自己去寻找这种材料的话，你就是真的老了。”她一直都是一贯的行事风格，“我想做这件事情，我就去做了，只要与人无害，只要不影响别人，只要这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她也害怕天赋和能力的枯竭，所以她才一直在生命这个巨大的棋盘里面奔跑不息。“我是为了逃避枯竭才会一直到处找各种事情去做的。”她以为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因为你在自己的领域里做久了，一定会有局限和惯性，你能得到的可能就越来越少。所以她选择去推另外一个门试试，可能是给自己找难题，但确实对提高自己的格局、眼界是行之有效的。只不过前提是，“我必须要找我感兴趣的事情做”，“如果我没有发自内心的有意愿，就很可能是一场灾难，耽误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她越来越不懂人为什么会骄傲。就因为总是在做新的事情，一直在学习，哪怕一件事情做得不错了，转个方向又要从零开始，不让自己有骄傲的资本，所以心态—直可以保持谦卑。

她也许曾经确实得到过太多追捧和宠爱，但对“宠”这样的字眼，赵薇现在是忽视甚至回避的。任何想要单纯做一个小女孩被保护被骄纵的人，都是不够成熟的，甚至，傻傻的。“极度强调和彰显自己的女性特质或者男性特质在我看来都有点傻傻的。”

这已经不是一个你稍稍撒娇哭闹—下，欲望就可以轻易被满足的年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