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贺村庄，山长水远

檀信介

利贺，一个「从全世界任何地方出发，都要费劲周折才能抵达」的桃源秘境。

几经波折

日本在世界上以四通八达、分秒不差的轨道交通著称，久居东京的我早已经被这种便利宠坏，对轨道交通无法到达的目的地瞬间感到束手无策。我们从东京出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新干线，到达了离利贺最近的富山车站，但距离我们地图上标的那个终点还是很遥远，我们找遍了富山车站也没有找到解决最后一程的巴士。

最终我们还是在铃木先生的协助之下，约到了进山的车子。这个不通铁路不通巴士的山村，除了戏剧界的朝圣者，很少有人会费劲周折前往，工作人员似乎已经习惯了我们这样迷途的来客，每次遇到像我们这样的求助者，都会帮助联系跑过这趟山路的司机。

山里与山外完全是不同的世界，在山外面的富山县城，高楼大厦沐浴在冬日的斜阳里，而我们的车每绕过一个山头积雪就深一寸，等我们翻山越岭到达终点时，路边积雪已经到膝盖这么厚了。在经典日本电影《楢山节考》里，主角要送年迈的母亲到高山上的“神域”，山外晴空万里，而当他背着母亲翻山越岭到达深山里的“神域”时，山里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仿佛“神域”真的有神存在，用雪来区隔凡间与神域。

积雪湮没了一切现代化设施，道路两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传统“合掌造”民居，让人仿佛穿越了时空。所谓“合掌造”，是当地特色的传统民居样式，为了防止厚厚的积雪压塌屋顶，所以使用十分陡峭的屋檐让雪更容易滑落，两面陡峭的长屋檐的形状像是合十的双手，所以叫作“合掌造”。本地区的“合掌造”民居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穿过十几座“合掌造”民居，我们才到达了村里唯一的温泉酒店“天竺温泉の鄉”。酒店是很新、很舒适的日式温泉酒店，但酒店的餐厅未经预约的话，只提供拉面、荞麦面之类的简餐，这让经历了一天舟车劳顿的我们略感失望。

好在刚放下行李我们就接到了剧团成员的邀请，请我们参加剧团今晚的忘年会。

山中忘年会

所谓的忘年会是日本辞旧迎新的岁末习俗，起源于15世纪的室町时代，当时的人们会在年末这场的宴席上一边喝酒、跳舞，一边喊唱“年忘れ！”，寓意忘记过去一年的劳苦与烦恼，故名忘年会。与中国的尾牙、春酒一样，忘年会一般都是在公司内部举行的，我们一行外人受到邀请，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剧团成员的聚餐所在地在Volcano，它是一间建在百濑川边的咖啡屋和酒吧。虽然叫酒吧，但这里并不是常规上出售酒水和食物的店铺，更像一个剧团的公共食堂兼休息室。Volcano没有店员，由没有排练与演出的剧团成员轮番值班，为全体剧团成员提供免费的餐食与咖啡。只有在像忘年会之类的派对活动，才会拿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送给铃木老师的美酒，供剧团成员与客人畅饮。

受邀参加忘年会的外人除了我们，还有当地的村民。集体干杯之后，剧团内部的朋友们互道辛苦回忆着过去一年的岁月，我们外人插不进去嘴，所以只好端着酒杯跟当地的村民闲聊。喜欢历史的我问年长的村民村子的起源，最年长的村民浅嘬了一口日本酒对我说：“我们是平家落人。”自诩通读日本历史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村子起源于一千年源平合战，源平两家的武士争霸日本，曾经强盛的平家被后起之秀源氏击败，一支平家残军为了躲避追杀躲入了深山，沿着百濑川来到这里。为了防止源氏秋后算账，所以我们村的神社里既供奉着平氏的氏神严岛明神，也供奉着源氏的氏神八幡大神，用以混淆平氏遗民的身份。”

我兴奋地告诉村民老爷爷：“我的家乡也有相似的传说，我们檀氏原本世居山东，为了躲避战乱躲进了安徽南部的深山中。”没有走出过大山的老爷爷似乎并不知道山东在哪、安徽在哪，我类比给他听：“大概相当于从京都跑到了利贺吧。”老爷爷眯起眼睛笑道：“哈哈，那岂不是跟我们平家一样？”相似的祖先传说拉近了我与村民的距离，屋外飘着鹅毛大雪，我们互斟着清酒聊着关于这个山村的一切。

“这里有熊，有野猪，有鹿，还有貉子。”老爷爷掰着指头给我讲村子里会出现的动物。我問：“有熊的话，那么有狼吗？”老爷爷笑着说：“年轻人，日本已经没有狼了啊。”

雪中秘汤

春天的樱花、夏天的花火、秋天的红叶、冬天的温泉，这个四季主题似乎已经成为游客来日本的标配。一般国内的朋友过来泡温泉，都会根据各种旅行攻略的指示选择箱根温泉。

然而，这个同质化选择可能会降低你的旅行体验，团客扎堆的箱根温泉往往是几十个国人同胞挤在池子里下饺子，大家像是完成任务似的泡个澡作为打卡，根本无法领略到温泉真正的魅力。

我热爱温泉，利用周末时间把东京市区的天然温泉都泡了个遍，但大部分也都是下饺子式泡澡，很难真正享受到温泉的乐趣。这次借着进山采访的机会，终于可以过一把温泉瘾了。

在日本温泉界，对于这种深山中没有游客扎堆、可以欣赏到绝景的温泉有一个专有名词，叫“秘汤”，很多温泉爱好者会爬山涉水寻找“秘汤”来泡。

我从忘年会回到酒店，换上和服浴衣就冲到了温泉浴场，一推开浴场大门就兴奋起来，眼前的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秘汤”吗？

室外有一个用石头砌成的露天温泉池，池子当中一个火井源源不断地涌出温泉。泡在池中向外看，整个五筒山的绝景尽收眼底，鹅毛大的雪花迎面飘来，又在温泉的水汽中融化。

“池子外面就是山，可能会有猴子或者熊跑过来哦。”旁边一位老爷爷突然开口跟我们聊起来。

在东京，除非你是夜晚出没在歌舞伎町的靓女，否则很少会有人主动跟你搭讪，用这个老爷爷的话说，“东京的人都是冷漠的”，他主动跟我们攀谈起来，“我的儿子、孙子都在东京，但我不喜欢东京”。

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道：“东京虽然比富山温暖，但人与人之间是冰凉的。利贺虽然是寒冷的山村，但人与人之间是温热的人情。没有人情味儿的东京不是真正的日本，我宁愿儿子是去京都、大阪打工。”

听到“东京不是真正的日本”这个论调时，我是震惊的，上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恩师张士杰教授课堂上随口说的这句话被我当成笑话一笑而过。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居然从一个日本老爷爷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

看来我们上班族蜗居多年的东京可能真的是一个“假日本”。我不禁在想，或者铃木先生也觉得“东京不是真正的日本”，才会山长水远地来到这里吧。

与铃木老师的围炉对谈

四十多年前，铃木老师第一次到达利贺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大雪天。

20世纪70年代末，日本正处于赶英超美的经济高速发展期，东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片废墟中拔地而起，成长为世界第一大都市，全亚洲乃至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来这里寻找机会。然而，当时在日本戏剧界如日中天的铃木忠志突然宣布了一个震惊文艺界的事，他要离开东京，带领剧团到富山县的利贺村来。当时的人都觉得他疯了，在此之前，没人听说过利贺这个地名。

在“合掌造”的房间里，我与铃木老师围着火炉对面而坐，当我提起这个当时被他人当成疯子的离奇故事时，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风轻云淡的另一个版本：“难道这不是当然的事吗？我一定要长征来到这里。”

他当初和剧团来到这里的时候，环境恶劣到难以形容。初创阶段的种种艰辛只能用两个成语形容：“披荆斩棘”“荜路蓝缕”。几个年轻人跑到这个山村里来，没有片瓦遮雪，是大家自己用一根根木头地建起了最初的房舍。“在利贺，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这是团员们常说的一句话。

在“戏剧疯子”铃木老师嘴中，这段经历被轻描淡写地不值一提，他指向窗外弯曲别致的小溪对我们炫耀：“你们看，这条小河也是我挖的。”小溪的对岸就是他为自己与夫人建的城堡。

而初创阶段的故事，其他追随他几十年的剧团初创者们嘴中的版本听来让人不忍。很多凭借一腔对戏剧的热情跟着铃木老师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因为无法忍受苦寒的环境而偷偷逃回了东京。

1981年，留下来的人们建成了利贺第一个剧场——利贺山房。第二年，铃木率剧团在这里举办了第一届利贺国际戏剧节。凭借铃木忠志在戏剧界的巨大号召力，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剧团来到这里参演戏剧爱好者前来观看演出。

由于戏剧节的大获成功，利贺这个因为人口骤减快要被废弃的山村吸引到国家与财团的主动投资，修起了从富山县城直通这里的公路，传统的“合掌造”民居也被修葺改造成6个剧场。每年国际戏剧节的时候，这个偏远到不在大尺寸地图上都不会出现的地方就会受到全世界。戏剧爱好者的瞩目。届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剧团会在利贺青山绿水间的露天剧场演出。

除了公开演出，铃木老师还会开办“铃木表演法”训练班，世界各国的导演和演员会专程来向铃木老师学习，剧团的华人成员炫耀似的向我们列举了侯孝贤、刘昊然、王传君、金世佳这些在国内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说他们都曾来到利贺取经学习。我转头拿着这些名字去问铃木老师时，他却表示自己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些人：“来利贺参加训练的没有明星，只有表演方法的学习者。”

我在日本的住处是东京的下北泽，那也是一个剧场、剧团扎堆的戏剧圣地。我问铃木老师为什么不选择把剧场的所在地定在下北泽，那样或许能吸引到更多的演员和观众。铃木老师突然反问我：“你在下北泽住多大的房子？”我不好意思地说：“二十平米……”“多少钱一个月呢？”“六万……铃木老师笑着说：“你看，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像样的剧场几乎是天价，剧团很难放开使用剧场，而戏剧这种东西需要人与人之前不断地磨合训练。在这里，我可以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大家可以在露天的剧场敞开了排练。我们想做的只是戏剧本身，其他的东西都只是附属品。

他突然又凝望著窗外的山雪，说：“此外，人在这个地方就能够真正地感觉到自然，这是在东京那种地方完全做不到的，做戏剧的人是需要这种感觉的。”

天地山川一片干净的雪白，在我们眼里是冬山绝景，而在铃木老师看来，这里是绝佳剧场。

后记

我们原定于采访结束的第二天下午返回东京，但大雪以可见的速度越积越深。铃木老师让助理劝我们，提早到吃完早餐后就赶紧下山，否则大雪封山，我就要和他们一起在这里跨年了。

在忘年会上饱食了剧团成员们为我们制作的佳肴，为了发扬“一切靠自己动手”的利贺精神，尽管回程的时间很紧张，我和摄影师夫妇还是一起为他们包了一顿饺子，作为我们作为客人的回礼。铃木老师和剧团的成员吃得都很开心。

临走前，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铃木老师坚持冒雪把我们送到门外，挥手时他对我们说：“夏天的戏剧节也欢迎你们来，还有花火可以看哦。”他还特别补充道：“北京的各位姑且不论，尤其是下北泽那小子，你一定要来。”我和他相视大笑。

如何到达

虽然利贺号称“全世界最难到达的地方”，但有赖于日本发达的交通系统，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安全的方式到达这里。从北京首都机场、上海虹桥机场都有直飞富山空港的航班。如果从东京出发，可以搭乘北陆新干线到达富山车站。从富山机场乘坐36号巴士、从富山车站搭乘高山本线都可以到达越中八尾车站，最后可以搭乘越往返越中八尾车站与利贺艺术公园之间的南砺市营BUS，但巴士只有早上10：15、下午16：45两班。如果BUS时间不凑巧也可以搭乘TAXI，不到一小时即可到达。夏天的戏剧节期间，富山车站北口会临时增设直达利贺的联络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