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山川
2019-06-11兰春璐
兰春璐
清 晨
丁小河起了个大早,是脚踝还在痛的缘故。他昨天不该对圆圆吹牛皮说自己可以骑车下山的,槐花洒了一身的惨样终究还是被她看了去。姥爷的自行车栽在大槐树上,前轮变了形,丁小河摔到山脚,好在四五月份还没有穿得很薄,只是扭了脚,连带一些擦伤。圆圆吓坏了,急得控制不住眼泪。她叮嘱丁小河不要动,之后跑下了山,半小时的工夫,她爸爸和李医生跟着她一同回来,用电动车把丁小河送回了家。刚刚摔倒的时候并不觉得疼,脚踝肿成馒头大,却是麻木着没有感觉。一个小时过去,丁小河才开始龇牙咧嘴。
住进姥爷家之后,丁小河头一次起了这么早。他把裹了药的右脚抬起来,伏在床上去拿靠在床另一头的拐杖,拐杖是姥娘昨天匆忙从隔壁老张那儿借来的,顶端磨得光滑。李医生说丁小河的骨头无碍,软组织挫伤倒严重,怎么说也要一两个月不能跑跳了。丁小河挠挠头傻笑,说还好还好。他还没用过拐杖,不知道怎样把握三只脚的节奏,一颠一颠却把右脚颠得阵阵疼,胳肢窝也被硌得难受。不过这对丁小河来说还算是个新鲜事,三只脚走路,看着有趣。他在屋前走来走去,除了上臂偶尔酸疼之外,倒也无妨。
丁小河抬头往朗山上看,太阳刚升起来,被挡在山背后,只有山顶周围模模糊糊散出一点光,把朗山的山头层层裹起来,神迹显灵一般的模样。早晨的空气还冷,四周静,所以鸟叫声格外清楚。他竖起耳朵,盼着能听见养马人牵马在山上走的蹄铁声。
“小河!”听到的却只有姥娘的喊声,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儿哑。
丁小河忙地回头,挪动三只脚颤颤巍巍进屋,闻见肉包子的香气。一定是早餐做好了。丁小河又开心起来,扔了拐杖单脚跳着朝厨房去。
“姥爷,你啥时候带我去看马?”丁小河拿起一只肉包子掰成两半。
姥娘端了南瓜粥放在丁小河面前,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往丁小河头上拍一巴掌:“看什么马,安生!可学学人家圆圆文静?”
“姥娘,她是女孩子!”丁小河不乐意。
“倒希望你是个女娃。”姥娘用筷子敲敲丁小河的碗边催他快吃。
姥爷抬头:“哪里有马?”
丁小河不说话,夹起一大块的槐花炒蛋,他猜这是昨天那棵大槐树的味道。
“你妈说,明天来接你。”姥娘拍拍丁小河的背。
“去哪儿?”
“城里咧!小河要去城里上学了。”
丁小河慌张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踮着脚没掌握好平衡,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就哭闹:“我不去!我还没找着马呢!不去!”
正 午
丁小河没吃午饭,赌气把自己关在屋里。山里的正午已经开始热燥了,丁小河的头发根潮潮的,眼睛也是潮潮的,红肿红肿。丁小河的妈妈是个于他而言極为陌生的人,但是丁小河知道她是短头发。妈妈一年回来的日子很好数,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五的早晨,掐着点儿一样。大年三十晚上她回来的时候丁小河已经睡了,初五早上她走的时候丁小河还没醒,粗糙地算算,丁小河一年里只有四天可以见到妈妈。妈妈每年回来都给丁小河带来好吃的和好玩的,抱丁小河亲丁小河,蹭着丁小河的脸。丁小河不适应,他总是从第四天开始习惯和喜欢妈妈,而这时候往往是晚上了,丁小河困得睡着了,再睁开眼,就又没有了妈妈。
而丁小河没有爸爸,不像圆圆有李医生宠着。正想着,一个淡鹅黄色的影子从门里闪进来,凑到他旁边。
圆圆给丁小河带了药,药盒上“一日三次”“一次两片”的圆珠笔字是李医生留下的。丁小河的右脚比昨天看起来更糟,脚踝下面一点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的紫黑色的淤血,脚背甚至是脚趾头都一起肿起来,像充气过饱的气球。
“昨天不是这样子的呀!丁小河,咱们得再去找我爸爸一趟。”圆圆从床侧拿过拐杖塞到丁小河手里。丁小河执意不用拐杖,单脚跳着溜进厨房。灶台上放着多加了肉的小米饭,金黄的,还没冷,是给丁小河留的。只有姥娘才会做的小米饭,是和白米饭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姥娘说他们小时候就吃这个,丁小河记得舅舅的日记里写,他最爱吃加肉炒的小米饭,和丁小河一样。
扒拉了几口饭,丁小河一瘸一拐地和圆圆出了门,正午的太阳高高悬在头上,地上的影子都很短。风也是燥热的,混杂了樵夫砍树的声音从朗山上静悄悄地爬下来,掠过了槐树,吹到丁小河耳边,把他的耳朵吹得一阵痒。丁小河往槐树的方向望过去,地啊天啊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都是急躁的,只有山上闲静,只有大槐树那儿凉快又舒服。这是大槐树的邀请,勾了丁小河的魂儿。
“圆圆,咱们上山吧,”丁小河拽住圆圆淡鹅黄色的袖口,“去看看吧,准能遇见马群的!”
“丁小河你别闹!”
“我没闹,圆圆,你陪我去看看,你陪我去看看。”
朗山上会过马群,牧马人就骑在最俊美的那一匹上,他嘴里吆喝着不知是南是北的歌,响亮而辽远地冲撞着朗山上的每一棵树。这朗山是马群要过的最艰难的地方,蹄子踩在碎石上偶尔打滑,等它们下到了山脚,它们就会撒开蹄子跑,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是丁小河的最后一天了,只要爬到山顶,一定能看见马群。丁小河确定。
黄 昏
半山腰早过了。丁小河拐杖底的橡胶垫掉了一个,走路打滑,途中摔了一跤,右脚踝疼得厉害。圆圆找了李医生过来,用绷带给丁小河重新缠了脚。
丁小河从树和树的缝隙里窥视着山顶,太阳是从那儿一点点消失的,光辉渐渐被吞没。这个一点点被山顶啃掉的太阳和明天早上又从山头上生出的那个,并不是同一个太阳,就像悄悄经过朗山的马群,都不是同一群。丁小河坐在石头上想。他想跟着马群去找太阳更迭的地方。
是李医生把丁小河背下山的。丁小河死活不肯同意,他说就差一点儿就到山顶了。“到了山顶,能看到马群!”丁小河把李医生的手推开。
“丁小河,你听话。”
“我不!”
“丁小河,朗山早就没有马群了。”李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表里都是不忍心。